第59章 不堪
籮兒早就想好了一大堆話, 她甚至為自己剛才自掴的舉動小有得意,擡起半邊臉,由着那尚未褪去的淺紅映上燭光。
她許府得體有家教, 打人耳光不照樣厲害得很嘛。
“主君,今日我與小椿姐去碼頭卸了藥材, 盤點下來,藥材竟缺了三成有餘, 皆是被臨安的鋪子先征用了去。又聽得搬運小厮們傳出閑言碎語, 我一時氣急, 當了真, 便跟着胡言亂語。誰想這位菊兒姑娘遠遠聽得兩三字,便照着我臉上打。籮兒自是鋪中的卑賤雜役一個, 但外頭人怎會在意這個,只知道霍府女使當街被打,若不反抗, 由人罵下去, 豈不是讓府上與我一道坍臺。”
霍钰不發聲, 只将杯盞放回了桌上, 發出一聲清脆。
“主君, 籮兒若是知道事情會鬧成這樣, 索性閉了嘴,讓菊兒姑娘當衆打個痛快便是!”
菊兒此時已是咬碎了牙, 但她待在許還瓊身邊不是一日兩日,該忍則能忍。
“胡鬧!”霍钰搖頭嘆息,“你可知缺了藥材是因為貴人相求,臨時調撥。怎能不知真相便信口開河。我霍府念及舊情,留你于鋪中打雜, 你卻不珍惜,反而搬弄起是非。還瓊的名聲,也是你能随便污蔑的嗎!”
“钰哥哥。”一直垂頭不作聲的許還瓊打斷了霍钰的怒氣。她提着月白衣衫,裙擺搖啊搖,如魚兒透光的尾巴游到了聞人椿的面前。
她伸出一根青蔥指頭點在籮兒的上方:“籮兒姑娘,你只消把白日的話在钰哥哥面前再講一遍。其餘的我不追究,也請钰哥哥莫要追究菊兒。”
霍钰微微點頭,不作表示。
籮兒瑟瑟發抖,嚼舌根時逞意氣的話哪好搬到這兒來,于是吱吱呀呀半天,愣是沒有講清一個字。
“裝什麽,白日裏嘴巴多利索!還不趕緊同我們家姑娘再講一遍!”菊兒仗着主子,橫插一嘴。
“既然你講不出來,那——這位姑娘,你來講吧。”
許府帶來的這把刀,終于還是對準了她。
見聞人椿答得遲了些,許還瓊還好心好意寬慰:“你不必怕的。我并非要責怪誰,也不會讓钰哥哥責怪誰。只是我前一陣不知為何忘了些事情,他們都為我好,什麽都不說,可我總覺得空蕩蕩。今日你們說的,我其實隐隐約約也聽過,我就想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若我……若我真是那般不堪的,我實在……”她口吻像是完全信了籮兒所說,又愧又哀,怕是下一秒就要飄飄然倒下。
而聞人椿不過定定地瞧着她的裙擺,她平日到底是怎樣走路的呀,竟可以不沾一絲泥濘。罷了,也不是能想這事的時候。于是聞人椿擡高了下巴,也不算太高,至少能瞧見許還瓊掐着指尖的手。
她手腕纖細圓潤,皮膚光滑,似披着一層油脂。這樣的手,寫字好看,烹茶好看,戴一副紫檀手串便更是好看。
“回還瓊姑娘。籮兒當時不過是吃酒後說了胡話,而我想着藥材鋪裏的事兒,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本就沒聽多少,此刻更是記不得了。至于還瓊姑娘失了的記憶,相信姑娘身邊至親至愛真的都是為你好,又何必要為一些下等人的胡話發愁。”
“為我好卻未必會說真話啊。可人該有自知之明,不該高攀、不相配的,便是得了也會被人背後說胡話。我實在是不喜歡的。”
聞人椿順着點了兩下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霍钰才開始惡意揣摩許還瓊,總覺得她并未失去記憶,反倒像是換了心性。
“姑娘。”籮兒攙上了許還瓊,她狐假虎威,亦能居高臨下,“小椿妹妹不就是仗着胡話才敢這樣對你的嘛。畢竟關于您的胡話都是入不得耳的,關于她的卻是好聽許多。”
“霍家表弟,這就是那個聞人椿吧。”許還瓊的長嫂将話柄接得嚴絲合縫,她往前邁了幾步,直到與許還瓊、籮兒的鞋尖定在一根線上。她彎了彎腰,腦袋往東西南北每個方向轉了一圈,眼神之好奇、好笑,就像當年來戲班子裏瞧珍稀畜生的人。
她瞧夠了,淡淡評了一句:“資質這般普通,性情看來也中庸,也虧那些傳閑話的人編得出來。但凡見過一面也不至于浪費口舌的。”
“嫂嫂,你不要這麽講。若別人沒說錯,當年钰哥哥落難,全憑這位姑娘舍身相救。”
“似是有這麽回事。那倒是個忠心耿耿的,可也不好學驕縱啊。小椿姑娘,你怕是沒怎麽讀過書吧,我跟你講,就是前朝的開國元勳裏頭還有一些恃寵而驕落得殺頭下場的。做人還是要守本分。”
“小椿知道。”聞人椿低眉順目,袖中卻隐着掐紅的掌心。她大概真是好日子過久了,被左一句“娘子”右一句“椿姑娘”喂得喜滋滋。從前聽這種話,她都是不過心的,哪像此刻,心都像是被人攥在手心。
“瞧,還算懂事。”許還瓊的長嫂拍拍聞人椿的腦門,就似剛剛訓完一只聽話的狗,要賞一記撫摸,“若心裏真是同表面一般,既忠心又聽話,那給我們還瓊當妹妹幫着理家,其實也無妨呀。”
“嫂嫂,不是說了不要再提此事嘛!”
許還瓊半羞半怒,聞人椿卻覺得聒噪,巴不得就地生出一道牆,隔開他們許家所有人。
只是隔不開的,她沒有爹娘撐腰、哥嫂幫腔,憑自己一人就只能受着。
故而她用盡全力去想些旁的,譬如那個再也沒開過口的男人心中在想什麽。
他與她成親的日子是否是為了許府才一拖再拖的。
亦或者——成親那日,新娘子是不是要換成許還瓊。
年長婆子聲音渾厚,一下就将聞人椿從放空中拉扯回來。她提點許還瓊的長嫂莫要言多必失,點完又說:“這霍家哥兒早就同大人說得明明白白,與這位小椿姑娘是主仆情誼。莫要撺掇,教人平白再生绮思,害人傷心了。”
“怕是小椿妹妹不這麽想。”菊兒駁了一句,立馬被婆子瞪了一眼。于是那婆子又問聞人椿:“小椿姑娘,你與霍家哥兒可是清清白白的主仆?”
“我與主君自然是主仆。”聞人椿不猶疑,捏着自己的虎口,一記不夠便兩記。她講完便勸自己,不必傷心,不必介懷,說過便忘了吧。她與霍钰是什麽關系,他們自己知道便好了,要這麽些婆子女使知道又有何用。
只是話出了口,還是變成刀子割在了自己心上,淋漓滴着血。
“表哥。”霍钰的聲音大不不小,他偏過小半個身子湊在許珙身旁,似是無意問起,“今日不是要為還瓊讨公道嗎?怎麽我瞧婆子女使一個個費心得很,還拾起舊事、替我立起規矩了。當年我落難,也不見她們熱心至此啊。”
“婦道人家嘛,沒個準頭。”許珙聳着顴骨打起哈哈,而後沖許還瓊的長嫂招了招手。
那婆子卻仍立在原地,朝霍钰拜了拜,講道:“霍家哥兒,老奴鬥膽請命,此番确是要為您和府上重立一番規矩。想當年,小姐是最注重家規家法的,老奴能有今日本事,也是因小姐教導。老奴實在不忍由着您的府邸與她所想背道而馳。”
“娘自小也教了我不少,難不成教我的與教您的還有差別。”
“老奴不敢。只是府院雜事多而繁,小厮女使又多是貧賤愚鈍之流。要哥兒一個個教,恐會擾了霍家哥兒的大事。尤其像這些嘴碎的,往後不知要惹出怎樣的麻煩。”
“籮兒确實難教,有勞您費心。可要一竿子打死一片……”霍钰輕笑,“難不成許府沒有一個半個嚼舌根的?記得小椿的那些閑話傳得可是快極了,您當時可有聽過,還是講過?”
婆子不曾料到霍钰竟是這般反應,抖抖索索跪在了地上。她總想着霍钰是那位跟在許梓君後頭的少年,萬事随意,極少辯駁。想必後院之事他是無心摻和的,不曾想……婆子又将幽深眼神落在了聞人椿身上。
“我如今也不是好欺負的少年郎,就請帶話給舅舅,不必為我勞心太多。若是連家宅都不平,也不必再去生意場上搏殺了。”
“主君也是怕您要操心的太多,累壞自己。”
“有表哥和還瓊四面幫襯,已是省事許多。”
許珙聽自己被波及,連忙喝住不識相的婆子,訓道:“天色也不晚了。既然确有嘴碎的,你按父親吩咐的,就事論事罰了便是。又沒頭沒尾扯些什麽!”
霍钰瞧了瞧外頭的天,順着講:“統共是奴仆間的事,那就有勞婆子留一晚,辛苦教導。還瓊身子好了才不久,還請表哥表嫂早些帶她回去歇息。”
他這逐客令,下得也是明顯。
許珙臉上依舊是事不關己的笑容,他正拱手道着再會。
反而是許還瓊不肯輕易離去,抓緊了霍钰的寬大袖擺:“钰哥哥,若我以前真是不堪的。那她們也沒說錯,不該罰的。”
“還瓊。”他柔着聲,在她手背拍了拍,“你怎會不堪呢。”
“就是啊。姑娘,她們就是道聽途說添油加醋,妒忌你呢。”
“瓊妹妹,既是命裏該忘的,就由着忘了去。何必自尋煩惱呢。”
衆人的安慰擁着許還瓊漸行漸遠。聞人椿的耳朵卻得不了片刻休息,只因身旁籮兒叫起了疼。
“小椿姑娘,煩請您也将袖子提提高。”那婆子一視同仁,給了籮兒十下打,接着便要輪到聞人椿。
籮兒本要替她受,被她攔住了。十下打而已,她不僅受得住,還能全程不喊一聲疼。
“小椿姑娘倒是塊吃苦的好料子。”婆子的話聽着實在不像表揚。
聞人椿回房的時候,籮兒還躺在長凳上受竹鞭擊打。剛開始,籮兒喊得兇極了,但婆子是打人的個中好手,大抵早就練出了閻羅心腸,下手絲毫不見收斂。籮兒很快就被打得喊不動,只木木地眨巴眼睛,痛的時候,她的眼睛好像會眨巴得更頻繁。
“小椿姐,你回房吧。你在旁邊看着,我更痛了。”籮兒很勉強地裝出一副玩笑樣子。聞人椿看得心疼,點點頭便轉了身。
她恍恍惚惚走在長廊下,月光鑽過瓦片縫隙,落下的地方怎麽瞧着竟像一只小白狗。
小白狗死的那天,她只能袖手旁觀。
今日,照樣是忍氣吞聲。
懷着滿腹委屈推開門,便與坐在桌幾前的霍钰對上了眼。
“你既然知道籮兒闖了大禍,為何還要護她!”
聞人椿被問得啞口無言,一時忘了要叫他“二少爺”還是“主君”:“我怕……我不護着,籮兒性命堪憂。”
“聞人椿,你憑什麽以為自己能護她。”他怒意不輕,丢在她面前的筆是他平日喜歡得緊的那支,“你可知你的善心将我害得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