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問罪
許府張燈結彩好不風光, 坊間不入流的話顯然撞不穿這兒的高牆。
哥哥嫂嫂給長遠不見的許還瓊辦了個接風宴,因許還瓊正好出生在這個節氣,備禮的人都主動往祝壽上靠。
許還瓊不知是不是失了記憶, 受衆人恭賀,神情卻總是游離, 連兄妹之誼都比從前寡淡許多。
“還瓊,是家中的菜不合口味嗎?還是舟車勞頓乏得很?”長嫂是今日攢席的人, 她瞧許還瓊總挂着個臉, 不怎麽歡喜, 免不了教自己在城中大娘子中失了顏面, 便擔憂地問東問西。
問得多了,菊兒憋不住, 要把白日遭人羞辱的事和盤托出。
還是許還瓊知道體面,扯了扯她的衣袖,又挑了塊桂花水晶糕吃了三小口:“我在臨安, 最想念的便是家中吃食。”
“那定是累了!都是你兩個哥哥, 只想着為你接風洗塵謀個好彩頭, 卻不知女兒家身體羸弱。”
無端成為箭靶的許珙偏過頭訓她:“胡說什麽, 明明是父親要你操辦的。”
長嫂眉間微微怒意, 并不發作:“都一樣都一樣, 大家都是想圖個熱鬧喜慶嘛。”
許珙不着痕跡地哼了一聲,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憐他這妹妹人如浮萍, 父親要她往哪兒飄她就得往哪兒飄。
罷了罷了,他自個兒也是一樣。
“來,吃酒。”許珙拿起酒盞同身旁霍钰的撞了一記。
霍钰出于禮節微微抿了一口。
他不能醉,他這舅舅借許還瓊生辰将她接回,還不知道要出什麽招。
席過大半, 有世家子弟借酒起哄,要許還瓊在數十份賀禮中挑一最合心意的。那人本想炫耀自己的賀禮是不可多得的巧奪天工,再向許還瓊小表心意,可許還瓊偏偏點中霍钰送的那一只瓊花簪子,萬千花瓣才拼出一朵聖潔無暇。
“還是你表哥懂你啊。”許大人順水推舟,在場的人心如明鏡。
霍钰不過是淡淡一笑。
他想舅舅真是得寸進尺。他已擱下婚期,要聞人椿無名無分跟着他,也顧及還瓊身體,每每去往臨安倍加照顧。
怎麽舅舅還是不肯放過,執着得就像娘親一般,動不動就潛入夢來,要他反反複複發報仇雪恨、一心一意的誓。
如此,還不如将這副軀殼讓給他們,由着他們替他去活這一世好了。
就着心中怨怼,霍钰索性将杯中殘酒都喝了去。
不出所料,今日之宴與鴻門宴殊途同歸。
許大人一句話,霍钰便不能跟着旁人閑閑散散擺袖而去。
既然走不了,不如踏踏實實留下,霍钰因此揚了一臉笑,起身給舅舅、表哥又倒了一番酒。瞧這其樂融融,真想知道最後誰勝誰負。
“表弟,你這架勢很有自家人的模樣啊。”先出聲的是許珙,他抛了個引子,許還瓊的長嫂便順着往下說,“本就是要成一家人的,當初還不是被霍府大郎攪和了去。攪和一回不夠,還要攪兩回,真是防不勝防。”
言多必失,許珙見許還瓊的臉更清冷了,連忙要她閉嘴。
反倒是許大人稱她說得對:“有道是事不過三,确實該未雨綢缪,免得又受人鉗制。”
“舅舅有何高見?”
“我身在官場,許多事情不便插手。钰兒,縱觀家中小輩,還是你最穩重。”
“舅舅實在高看。前些日子遇舅舅同僚求藥,聽聞舅舅近來與專營停塌(倉儲)、解質(放貸)的幾位大商賈走得很近。那些人,我可是求見無門。”
許大人定睛瞧他,不急不惱:“自前朝來,便有恤商法令。我不過是在其位謀其職,至于職權之外的話,我是一句不好多講。”
“舅舅廉明,是百姓福澤。”
“我對百姓确是無愧于心,可惜——”許大人拖着長音,目光投在了一直不言語的許還瓊身上。
“還瓊在臨安鋪子裏待得開心嗎?”霍钰問她。
許還瓊點點頭。
“這幾日可有再犯頭疼?”
許還瓊搖搖頭,本是不準備開口的,想了想還是問了回去:“钰哥哥可有吃我給你找的藥,腿疾是否好了一些。”
“好了許多。你照顧好自己,不必挂心。”
“我一切都好的。”
兩人你來我往,得體有禮,将方才刁鑽的場面又緩和了回來。
許還瓊的長嫂會看臉色,瞥了許大人一眼,便有勇氣張嘴了:“瞧瓊妹妹與霍家表弟相敬如賓的樣子,多像一對模範夫婦。”
許大人只是笑,并不接話。
反而許還瓊忽然變了口吻,既怒氣沖沖又夾了些委屈,她朝衆人丢出一句明白話:“你們明知我配不上钰哥哥,為何還要接連提起折辱我。”
“還瓊,你怎麽能這樣想!”
“瓊妹妹,我們哪敢折辱你。我們是為你好啊!”
頃刻間,整間廳堂都是此起彼伏的勸慰聲。許還瓊是苦的,但她身邊有這麽些人,縱使真情假意混作一團,到底還是能湊出幾分在乎的。
哪像跪在霍府正廳前的那兩個女子,等到月兒升起、明星點亮,都不知道等不等得到旁人的在意。
籮兒攥緊了聞人椿的手,她知道自己的這條命是聞人椿撿回的,如今報恩報不成,反倒添麻煩,良心實在過意不起:“小椿姐,那大夫不是說你的身子積了不少寒氣嗎?這夜再黑下去,更深露重,對你身子不好的。”
“江湖郎中,搭誰的脈都能說出不好的名堂。你又不是不曉得。”
“可你同我一起跪,豈不是往自己身上攬錯嗎。要是二少爺知道了,會傷了你們之間的和氣。”
“若我與他之間能解決,一切倒還有轉圜。”就怕他自己也是前有狼、後有虎,保全不得。
“都怪我這張嘴!”情急之下,籮兒自扇一巴掌,“是我犯蠢!明明從四娘、五娘那兒看過那麽多女人把戲,竟以為這兒是不同的。到頭來還是一樣,要謹言慎行、步步算計才好活下去。”
她嘴快,一個字一個字随随便便往外蹦,興許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麽,聞人椿卻聽得心頭一顫。
“還是沈蕉那厮聰明!”籮兒也不喊五娘了,就如在戲班子時候,頗帶挑刺地稱其姓名,“便是當年身懷老爺的孩子,也不曾付出一兩真心。卷到了金銀,得了自由身,立馬拿着籍契跑路,連孩子都能拿藥打了去。”
“連孩子都不要了?”
籮兒點點頭:“她講這孩子又不是郎情妾意甜蜜蜜生下來的,來了這世間也是受苦。”
“我還一直以為她知足于此呢。”
“當時是誰也看不懂,現在想想她是頂自由的了。”籮兒長嘆,随後沒頭沒腦地補了一句,“小椿姐,要不你也跑得遠遠的吧。那個叫什麽的,對,系島,陳隽大哥說你在那兒可受人喜歡了,你去那兒呆着。別再同他們一起算來算去!”
“怎麽可能啊。”聞人椿當她是天馬行空。她如今怎麽跑,身上系着霍钰千絲萬縷的愛,又能跑去哪兒?
沈蕉她是不曾動心,才能舍去一切自顧自潇灑,可她對霍钰是情根深種無法回頭,要她留霍钰一個人受狼虎觊觎、仇恨煎熬,她是萬萬不能。
籮兒看着她,雖她只言片語,神色略微翻湧,卻瞧着比戲詞之中任何一片唱段都要情深似海。
“你總是這樣好。”
旁人卻未必識得這份好。便是嘴上不把門的籮兒,也不忍再勸。誰教她的小椿姐自小就是這個脾氣。
不然以她的英氣模樣、能幹勁兒,當年也不至于落得一個馴養牲畜的活計。
半個時辰後,小厮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地響起,粗糙的、尖細的,摻雜在一起,像質地不均的撥浪鼓響個不停。
霍钰回來了,後頭領着許家興師問罪的人。
籮兒偷偷向身後瞄了一眼,那烏泱泱一堆人,身着錦緞亮堂堂,卻聚在一起,不肯放過她一個粗布麻衣的。
“怎麽辦啊。”她喉嚨顫着,将氣氛烘得更可怕了。聞人椿也沒料到會是這個陣仗,身後密集的、不斷逼近的腳步聲仿佛要将她踩成剛入府的那個小女使。
那時候,但凡出了差錯,但凡有人将矛頭對準自己,除了認錯認罰,真的沒有一絲一毫可以講道理的餘地。
這個尊卑有別的世道,主人家賞你蜜糖時,你得說甜,主人家賜你鞭打時,你也得說甜。
這次——會不一樣嗎。
她不曉得。她此刻望不到霍钰的眼睛,只看得到他青灰色的鞋尖。清早出門時,她才在這雙鞋的側面絞了兩針,本想給他換一雙新的,他卻執意不要,說舊鞋才穿得舒服。
霍钰從頭至尾只在她身上落過一次眼,便讓婆子小厮伺候許家衆人坐下。
他料得到的,放任籮兒不管不顧那就不是聞人椿了。可她這樣顧及籮兒,還拿自己擋在前頭,要他如何應付許家責難。
若是從前,她敢這樣強出頭嗎。
見霍钰幽幽坐着不言語,許還瓊的長嫂以長輩身份先發了話:“你們兩個跪着的便是白日裏亂嚼舌根的奴仆吧,倒是知錯的。”
她身旁跟着一位年長婆子,立馬跳出來,看起來是說給長嫂聽的,實則聲音不見收斂:“娘子,你可別被騙了去。她們這種丫頭我是知道的,就是逮着好說話的主人家胡言亂語,被捉了就認個錯,大不了再流兩行淚。想必就是欺着霍家表哥府中人丁單薄,又是不同她們一般計較的,愈發放肆了。”
“是啊。”菊兒跟着幫腔,“白日裏她們可不是這副模樣。瞧我這半邊臉,到現在還紅着呢。幸好今日沒讓我們姑娘落單,否則這巴掌不知要落到誰臉上。”
籮兒想擡頭,卻被聞人椿死死按住。
她們今日就是吃了“忍”字的虧,若忍下那一巴掌,再将籮兒所說颠倒成戲文故事,哪能如了許家的意。
年長婆子和菊兒見她們只顧低頭、一招不應,又撒芝麻一般對唱了好幾輪。唱到後來,年長婆子只好使了個眼色給許還瓊的長嫂。
“霍家表哥,你瞧這二位女使,似是不甘啊。”
“你們是客,自然該由你們先将是非曲折講一通。若她們還嘴,豈不成了強詞奪理,顯得我管束無方,好似連府上女使都能欺了我。”
到了這一句,聞人椿才敢揚頭看霍钰。他并未看自己,撐着半邊頭,眼神不知飄在哪裏。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聞人椿似是在霍老爺臉上也見過。
許珙聽出霍钰話外音,連忙責備自家娘子:“婦道人家胡扯什麽。此回是要為還瓊讨個理兒,至于旁的,那都是別家府上自己的規矩。”
“我……”
“籮兒。”霍钰點了名,掩去許珙夫婦自亂陣腳的聲音,“既然人家說完了,那你來講一講事情經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