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權宜
當夜, 聞人椿拆了頭飾便一直坐在銅鏡前。她看着鏡中自己,卻滿眼都是霍钰。
她在等霍钰回來,她想平心靜氣地問問他, 許還瓊到底要去明州的鋪子裏做些什麽。
聞人椿知道自己是沒資格不讓許還瓊過去的,還在霍府做女使的那會兒, 她便見過許還瓊撥算盤的模樣,輕快利落, 分毫不差。她都能在鋪子裏管事, 何況是許還瓊呢。但她要從霍钰嘴裏得一個清楚明白。
眼下成親的日子在即, 她不能由着自己和霍钰繼續模糊其詞。
許還瓊之于他, 之于他的生意,到底是什麽位置。她必須心中有數, 才不至于成了霍钰的娘子之後還要像今日這般一頭霧水、措手不及。
只是霍钰的心事瞧着比她更重一些。
他推開門,見聞人椿還未睡,似是有些失望, 随後很快地扯出一絲寬解的笑容:“怎麽還不睡?”
“等你啊。”方才還想直截了當地問出口, 卻在看到霍钰疲憊的臉龐後, 聞人椿的心思又軟了。她只好顧及眼前, 将他扶到軟榻上, 替他脫了鞋襪、倒了茶水, 又到外頭去遣人備浴桶。
這麽會工夫而已,霍钰已經閉上了眼, 呼吸清淺而平穩。
她知道他累。
一雙眼睛看得再清楚不過,何況還有陳隽,他時常講起霍钰的籌謀,嘆他生意做得像在用兵,也會講霍钰的隐忍, 進一步退兩步、被人拿喬剝削的事,不止發生過一回,但他還是要有禮有節含笑割利。
他身旁沒有一個真心人,陳隽曾經這樣嘆過。
而聞人椿在那些事上是毫無辦法的,她沒有過人本事,不能給旁人換上一顆真心。只好用自己的這一顆,讓霍钰能有片刻卸下心防。
朦朦胧胧間,霍钰感到臉上溫溫的。他幾乎不假思索,伸了手就将人捉在掌心。
“還沒擦完呢。”聞人椿原想着不催他去沐浴,用濕帕子去掉些髒污便由他睡了去。誰知他睡得這麽淺。
“小椿。”他沒有睜眼,語氣裏染着陳年好酒的綿密。
可聞着并無酒氣啊。
“我在呢。”聞人椿擡起另一只手,撫了撫他的額頭。她一直沒有同他講,他好像比初見時分黑了些、糙了些,清朗少年變得多少有些老謀深算。
不過他一定不喜歡聽這樣的話,說不準還要借着話頭同她小孩子般置氣。
霍钰又接連喊了兩聲“小椿”,喊得苦澀極了、委屈極了,聞人椿心疼地在他臉上親了親。大抵是又在許大人那兒受了折磨吧,又或是與霍鐘交好的一些老派人士,他們做慣了吃人不吐骨頭的事兒,既要霍钰手裏的藥材,又假意奉承、說話從不作數。霍钰要讨好他們,甚至不得不将自己同他們系在一根繩上。
所謂同流合污、近墨者黑,他也是惱的。
聞人椿幾乎已經半個身子貼在他胸口,霍钰索性攬着她的腰,一把将她帶入軟榻。
她沒怎麽掙紮,卻是第一時間顧及着他的腿疾。這幾日雨水多,他腿骨間常常泛酸,可不能再被她壓壞了。
就知道關心他,霍钰于是用膝蓋往她腿上頂了一記,示意自己一切都好,然後用自己的下巴戳了戳她,逼她擡頭,再不許她低頭。
“小椿。”他抱得好緊。聞人椿心想,還好她不算柔弱無骨的美人,不會被他箍斷了去。
她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英氣的眉眼只要在他懷中,永遠是繞骨柔。
“先不成親了,好不好。”
他抱她抱得那樣緊,恨不能兩人合二為一,卻對她說出這樣殘忍的話。
霍钰本想看着她的眼睛說的,想她看清自己的身不由己,卻還是敗下陣來,他怕自己先看到聞人椿的大失所望。
至于聞人椿,她還在消化這句話。她的心裏就像被人塞了塊碩大刁鑽的冰石頭,涼意一絲絲往外散,而與她肌膚相貼的霍钰又将熱意一股股往她身上傳。
冷熱在她身體裏相撞,她快要瘋了!
“小椿!”他不許她推開她,忍着痛地将她束縛在懷裏。
“你放開我!”
“這是權宜之計。小椿,眼下我不能與他們硬碰硬。”
“……你弄疼我了,先放開。”她口吻似乎沒有剛才那麽激烈了,只是他怕她會逃,仍是不肯松手,“小椿,你信我,我總會娶你回家的。”
聞人椿不再僵持,在他身上低低喘着氣。
她不是沒想過變數,甚至想過成親的日子不能如期,還有更厲害的,譬如她要做妾、做許還瓊之下的妾。只是當霍钰真的開了口,無論變數大小,她還是渾身上下都難受得緊,難受得恨不能讓霍钰消失在她眼前。
“小椿,陪我一起忍下去。”他貼着她的臉,吻在她發梢處,試圖讓這吻淹沒彼此內心的痛楚。
聞人椿卻是毫無缱绻心思,冷漠地別開了頭。
這大概是聞人椿頭一回拒絕他吧。
霍钰不知道,聞人椿哪裏只是拒絕,她甚至想質問。
到底什麽是權宜之計,不成親是權宜之計,那留下許還瓊算不算權宜之計?而将明州幾家鋪子丢在許還瓊又是哪門子高深計策?他還有多少權謀考量是要犧牲她的,不如早些說出口,說得明白些,免得她又做許久空夢。
若聞人椿是有父母族人倚靠的,若她身家清白不是賣給霍府做女使的,她今日定要好好問一問他。
那夜抱着睡的,卻像隔了座鵲橋,誰都不知懷中人睡了沒、何時睡的。
而為求好過,此事便被聞人椿遮了起來。
還是籮兒說得好,眼不見為淨。
只是這過日子,全憑自己難以掌握。
她不想見的、見了要發慌的人總歸還是出現了。
記得那是苦夏中最煩悶的一段日子。
聞人椿和籮兒才在碼頭點完貨,正牽着手往鋪子裏走,她不知是為了臉面還是安慰自己,說:“幸好沒在此刻成親,這樣熱的天,穿那麽厚的衣裳,人都要化了。”
籮兒“哼”了一聲。她倒不是笑話聞人椿,就是鳴不平:“二少爺也真是的,不就是娶個娘子嘛,霍老爺同意了,他倒是往後拖了。這世上難不成還找得出比你待他更好的人嗎!”
“他自有考量的。畢竟二娘走了,霍老爺又纏綿病榻。”
“我猜就是二少爺的舅舅搞的鬼。”
“不好瞎說。”
“你總說我瞎說!小椿姐,你不曉得臨安鋪子裏的夥計何其猖狂,竟說貨物得先緊着他們的,因什麽呢?因他們背後管事的是二少爺的未來的大娘子。真是的,什麽大娘子,忘卻記憶了便能從黃花大閨女重新來過嘛。自個兒嫁了人,還許出去兩回,怎麽好不識趣啊。”
她那話嚣張得沒邊,聞人椿未來得及将她的嘴巴捂上,已有人推開了她,随後極為厲害地向籮兒甩去一個巴掌。
籮兒不是好欺負的,她換上在戲班子時候的野勁兒,扭緊來者發髻,連着扇了兩記。
“你再扇一個試試!扇一個我還十個!”
“籮兒!不要打了!”此地離鋪子近,聞人椿不想籮兒的個性傳到霍钰的耳朵裏去,忙着去勸架。
誰曉得攪合在一起的兩人難舍難分,把彼此發髻扯散了,把人都扯來了一圈又一圈,還是不肯放。
“你再說我家姑娘壞話,我就扇!”
啪,一個!
“你家姑娘是誰!是姓許嗎?難不成我有一個字說錯嗎?棄婦、破鞋,你當臨安明州所有人腦子都進水了啊!”
啪啪啪,連甩三個!
“粗俗不堪!不愧是沒爹沒娘的野丫頭,不懂體諒,背後嚼舌根,我們府的鋪子怎麽會招來你這種人。”
“有爹娘便可高人一等嗎?到時候別被爹娘賣了都不知道。”
……
而她們身後,是各自幫襯的人。
一個眉眼發怔,一個滿臉慘白。她們太久不見了,換了打扮,換了立場,又才結下這麽大的梁子。
“籮兒,夠了!你中午吃過酒便能胡言亂語嗎!還不趕緊同人認錯,認了錯便回去跪着,同主君請罰!”
“小……”
“還不趕緊的。”聞人椿急得往籮兒手上擰了一記,“這可是主君表妹身邊的菊兒姐姐,哪由得着你在面前撒潑。”
籮兒不甘心,為了聞人椿才勉勉強強道了聲“我錯了”。
菊兒卻不領情:“免了。小人得志!”
“菊兒,不準再多言!鬧得這樣熱鬧,钰哥哥會惱的。”
聞人椿不禁側過頭,許還瓊喊他钰哥哥,她卻只能在人前叫一聲主君,真是高下立見、自取其辱。
回了府,聞人椿二話不說便讓籮兒跪在正廳。
籮兒心中格外不服氣:“小椿姐,憑什麽總有人當主子當慣了,落水的鳳凰不如雞,她們知不知道!一個下堂婦罷了,竟還抛頭露面耀武揚威!”
“好了!”聞人椿将小半個饅頭塞進她嘴裏,“我瞧你還是吃飯的時候最懂事。”
籮兒被堵住嘴卻還是要說:“我可有說錯?”她氣鼓鼓地張着嘴,饅頭碎屑都落到了聞人椿的裙擺上。
“錯!當然錯!”聞人椿往她肩上打了兩記,而後又給她喂了一口水,“她嫁人是被逼無奈,打道回府也是無計可施下下策。你同為女子,該是知道女子的艱辛,不憐憫便罷了,還要将那些慘痛事說得人盡皆知。你自己覺得錯了沒。”
“我……”籮兒被她繞了進去,又自己繞了出來,“我只知道她給你添亂了!”
聞人椿無奈嘆了一句:“哪是她一個人就能添亂的。”她去一旁放下饅頭和水,又回到籮兒身邊,同她一起跪着。
籮兒這才曉得自己才是添亂的那個,扶着她的手臂慌張勸道:“我一個人跪着就好了。”
“那和沒跪又有何區別。”
“小椿姐,我……那許家姑娘真有這麽重要嗎?”
“比你重要。”說不準也比她聞人椿重要。
聞人椿沉重的臉色讓籮兒愧疚難當,她意識到事态并不是街頭巷尾女子扯頭花那般簡單。
“小椿姐,我不能害你。你起來吧,今日的事都是我口無遮攔,二少爺就是要打要罵、将我趕走也不打緊的。”
打罵,趕走,那都是輕的吧。籮兒本就是霍钰怨恨之人,太太平平地窩在角落便是他最大的忍耐,今日鬧這麽一出,鬧到許還瓊、許大人跟前,他們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
聞人椿握着籮兒的手,并不同她多說,只道:“我也不是什麽嬌貴的人,跪就跪了。”
何況她真的太久沒有跪了,是該重新提點一下自己姓甚名誰、身份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