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結巴
走到最後一方長廊時, 天上忽然下起雨,雨絲細而密,蒙蒙一片, 打在地上像是細碎的砂礫滾落作響。
因長廊與屋子間有一方沒有遮掩的院子,身旁小厮請霍钰等在原地, 待取了傘再走。
“不必。”再大的雨也是淋過的,霍钰敲着拐杖繼續往前走。
不過他命好, 還是未淋到一絲雨。
聞人椿本是聽聞雨聲才開門的, 她覺着夜裏不熱, 但有些悶, 透些雨氣進來,說不定能解開一些。
可還沒開門便聽見了霍钰的步子。他心情應是不好, 步子走得有些快。而這雨是趁人不備才落下的,他身旁怕是沒有傘。
也不怕落空,聞人椿撐開一把傘便出了院子。
果然是他, 果然沒傘, 果然要淋雨。
“霍钰!”
一旁侍奉的小厮驚得五官換了位置, 他知道椿姑娘有別于一般人, 卻不曉得她還有直呼主君名諱的權力。
屏氣凝神時, 又聽椿姑娘毫無悔意, 大喝一句:“你給我站在那裏!”
最要命的是他家主君,不發怒、不斥責, 乖乖回了一句:“好。”
看來這宅子往後都是椿姑娘的天下了。
他得早日,不,是在他們成親之前,同椿姑娘攀上關系啊。
小厮謀着自身利益,霍钰已鑽到了聞人椿的傘下。她的個頭才剛剛過了他肩膀, 那傘怎麽撐怎麽變扭。
霍钰要接過那傘柄,聞人椿卻故意挪開一分,也不知此刻怄的哪門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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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到底是不是在給我撐傘。”他扯起自己濕了的袖擺,作弄似的,直直地貼到她臉上。
聞人椿用鼻子發了一聲扭捏的“嗯”,把傘扔到他手裏。
他接過傘,也接過她。
傘很乖,她卻掙紮起來。
“啊,別動,我的腳又疼了。”他知道怎麽讓聞人椿束手就擒。
于是懷中人任他抱着,抿着嘴,翻着眼皮,只是怎麽瞧也不像是在生氣。
總算進了屋。
“敢問新娘子,我哪裏得罪你了?”這屋子雖大,卻也是四堵牆拼起來的,逃不出多遠。聞人椿怕霍钰有那麽萬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犯了腿疾,并不敢反抗得太厲害。
霍钰也是個愛招惹人不爽的,從背後困着她不說,還要抽出一只手去拿捏她臉龐,怎麽好像又少了些肉。
心疼歸心疼,嘴上卻說:“把臉扯得這麽長,知不知道很難看啊。”
“那你去找個好看的。”仗着他的承諾,她絲毫不怕。
“不了。我若去找一個,你肯定要哭死,到時夜夜找我索命,我也活不成。”其實怎麽會呢,聞人椿這樣知趣的個性,便是死了也是一只懂事鬼,絕不擾人清夢。
難道他是因此才會對她放不了手。
霍钰忽然想到從前要她尋人婚配的事兒,她沒有一次不答應。
聞人椿也是知道自己性子的,往他手背掐了一記,爽快地說道:“放心!我做人做鬼都絕不糾纏!”
“可我會糾纏。”他幾乎是咬着聞人椿的耳朵說的,說完又順着方才打在上頭的雨點,一個、兩個,統統舔了幹淨。
聞人椿立馬沒了聲,動也不敢動,她實在不知道霍钰是從哪裏習得這些讓人心顫的話語的,更不知道他為何要糾纏于自己的耳朵。
“不要。”她撓癢癢一般推了推他的手,渾然不覺自己嬌羞的本事。
“那告訴我,為什麽生氣?”
“你——”
随她出聲,霍钰停了動作,不再玩笑。
“你為何要逞強不撐傘。”
答得真妙。
霍钰覺着自己這輩子都不好放過她了。
“腿疾最怕陰雨連綿天。旁人都保養得好,雨天出都不出去,你倒是好,在自家府上連等一把傘的工夫都沒有。你有什麽急的,比你自己身體還急嗎?你知道我……”她可是一直想着要治愈他腿疾的,只是他如此不珍惜,奇藥找到之前,他怕已是無藥可醫。
只是聞人椿的數落沒能數下去,霍钰一句話就教她變了心境:“我急着見你,不行嗎。”
她最難應付這些,不由地泛起結巴:“我……我又不會……不會……會逃。”
“小椿,你說——将來我們有了孩子,是個結巴怎麽辦?”
“你,你才是結巴!”
“啊,爹娘都是……是結巴的話,他……他……肯定也是……”
“霍钰!”哪有咒自己小孩的。聞人椿直接往他肩上砸了一記,才發現那半邊肩濕了好大一片。
“快去沐浴,別着了涼。”她要他起身,管頭管腳的樣子實在很像當家娘子。
霍钰靈光一閃,索性将病夫演個徹底:“不洗了,我沒什麽力氣。”輔以脆弱的盈盈目光。
“二少爺,你這樣可就沒意思了。”
“嗯,怎麽不叫我霍钰了?”
“你今日是非要惹我了是不是?”
“誰讓我喜歡看你發火。比流眼淚時候、不說話時候都要好看。”
“我何時流眼淚、何時不說話了。”聞人椿講不出口,因她确實愛上了流眼淚、愛上了不說話。也就是這種撐不撐傘的芝麻大小的事情,她才敢叉腰質問。
“喏,就是現在這副有心事卻隐忍的樣子,最不好看。”
他既然攤開講了,聞人椿沉了沉氣,索性開口:“……為什麽今晚不準我從正門進來?”
“舅舅來了。他想拿你去應付霍鐘。”
“是那個孩子?”她又想起白日裏撞到的那一幕。
霍钰嘆了口氣,無奈點頭。他連見都沒見過這個名義上的外甥,哪裏算的到這個孩子從出娘胎開始便是羸弱不堪的,那日被喂了藥、又戳了刀子,竟是沒能救回。
而聞人椿,果然因此負罪不已。
“別怪自己。”他将她拖進懷裏,由着她的碎發在自己的頸邊摩擦,“都是我不好。若是有什麽報應,也該落在我身上,與你無關。”
她不說話,只是躲在那裏嗚嗚個不停。
“小椿,這便是府宅的可怕之處。有時候,哪怕你不想害人,可只要棋差一招,為了自保,也只能害人。”
“那便要冤冤相報,不止不休嗎?”她驀地擡頭看他,“你,你也會變成那樣嗎?”
那一刻,霍钰莫名心慌。
許是想圈住聞人椿,那一夜他借口沐浴,纏着她要了兩回。
赤誠相見時分,他哪裏還有脆弱樣子,情到濃時,恨不得要将聞人椿融進自己身子裏,力道之大害得水波湧出桶外,濕了小半圈。
而聞人椿平日裏聽話慣了,在qing事上向來是予取予求。
他要什麽,要得再離譜,她都肯給。
“我的小椿最好了。”下半夜,霍钰便是上了床也不肯好好睡,捉着聞人椿的臉親個不停。
似乎自從許還瓊入府之後,他們好久沒有如此溫存了。
因而聞人椿不惱他,只覺得歡喜,任由他胡來,還幾次三番給他甜頭。
下場自然是一夜未睡。
第二日,小梨見她眼下青紫,以為是許大人昨夜拜訪又讓她生出愁思,編了許多讨巧話引她開心。
聞人椿得知原因,卻也只能吃癟。
而這位不速之客許大人在幾日後又來過一回,他領了些家丁,說要接許還瓊回家。他還說許還瓊如今沒名沒分待在霍府,徒令兩家被人閑話。
司馬昭之心,小梨都看得懂,她事後同聞人椿說道:“估計兩個府裏只有那位大人怕丢面子。”
以及,“這樣想想,主君的表妹可真是慘啊。”
“世人各有各的慘。”聞人椿卻是沒頭沒尾來了一句,不願深聊。
她可憐許還瓊,卻隐隐約約希望許還瓊離開。
難道人真的會變嗎?她真的變惡毒了些?
可她實在不能、越來越不能接受霍钰有朝一日要與別人在閨房縱情。
許還瓊的消息還是接二連三地來。小梨不講,自有人說,她們到底處在一個屋檐下。
許還瓊開口說話了。
許還瓊能下地了。
許還瓊自斷其發。
不過霍钰從不跟她講起,他也不怎麽希望聞人椿與她有多接觸。只是今日破天荒地,霍钰說了“許還瓊”這個名字。
聞人椿不曉得自己為何小心眼到了這個地步,光一個名字就讓她醋意大生。大抵人都是被慣壞的,霍钰說愛她說得越多,給的承諾越多,她便真的以為自己別有不同。等到成親之後,難不成真要變成母夜叉、醋壇子,将所有女人視為眼中釘。
聞人椿自我檢讨起來,聽他繼續講。
“許大人怕還瓊再下去會出事,從臨安神醫那兒讨了藥。她現在,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
“那往後要怎麽辦?”
“先住着再說吧。”
還是不回許府?只是這話不好由她說吧。
聞人椿忽然想到什麽,又問:“還瓊姑娘記得你嗎?”
霍钰點了點頭。
那她要住一輩子了。聞人椿不知怎麽的,随便瞎想而已,心髒卻像被人抽了一記。
她的心情向來是寫在臉上的,開心時便是整張小臉揚着,不開心時還是揚着,只是瞧着生硬,好像是被人提上去的。
熟悉她的人很快便能摸清。
籮兒以為她是知道的,便大喇喇地勸起來:“小椿姐,她要料理明州的鋪子也好。眼不見為淨,總比在你跟前晃着要好?”
“什麽鋪子,誰要去明州的鋪子?”
“啊,你怎麽會不知道?”
她為什麽要知道?為什麽不知道。聞人椿也好想問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