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要害
渾渾噩噩地走回了府, 縱使陳隽勸慰一路,聞人椿始終心有戚戚。
“麻煩姑娘好好照顧她。”
“好的。”
聞人椿記得這麽一段話,卻不記得自己為何要從後門入府。
“發生何事了?”晚風習習讓她得以清醒。
小梨抿了抿嘴唇, 話語中有幾分遮掩:“主君吩咐了,說正廳有客, 椿姑娘不便相見。”
“什麽客?”聞人椿心頭閃過一個名字,但又立馬否決。縱使霍鐘要發瘋, 也不會挑親生子出殡之日吧。
不過她還是确認了一聲:“應當不是主君的大哥吧。”
“不是不是。”
那會是誰, 誰又是她見不得的。
聞人椿一路眉頭皺緊, 瞧得小梨心中忐忑不平。她閱歷淺, 但也知道椿姑娘與主君之間有了些愛慕以外的東西。
不過她仍是看好兩人間真情的。不然今日有人送喜服來,主君怎會笑得那般無拘束。
喜服惹眼, 聞人椿一進屋便瞧見了,一紅一綠,交相呼應。
那綠似春日時分鋪開滿地的草, 軟綿綿, 暖烘烘, 天上金光閃爍其間;那紅則紅得穩妥缱绻, 如煮了許久的濃郁紅豆羹, 輕輕一抿, 蜜意化在心口。
什麽憂愁思慮都可暫且散去。
小梨心喜,這二人唇角笑容一毫不差, 分明是郎情妾意,急不可耐,看來府上陰雲很快就要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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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椿小心翼翼地将喜服展開。老裁縫講過,這喜服料子的質量非同一般,要有十二萬分的細心, 便是指甲糙了些都能将其扯出絲來。她可不要這喜服出什麽差錯,白觸黴頭。
先是瞧了霍钰的那身紅袍子,那老裁縫果真是城中名匠,心思獨到,技藝了得,光瞧個板式便能想到霍钰身着它時的俊美英朗。
小梨頭一回見識,在一旁發出“哇”地贊嘆。
“椿姑娘,你瞧這鴛鴦,像是要活過來了。”
“是呀,真好看。”好看得能忘卻煩惱了。聞人椿愛不釋手,指腹在鴛鴦的羽毛上摩挲許久。
她和霍钰同去裁縫鋪子的那回,老裁縫問他們要繡金絲龍鳳、還是鳳穿滢牡丹,霍钰同她對上一眼,便做了決定:“願作鴛鴦不羨仙。”
情人鴛鴦,那可是世上最俗不可耐的比喻,只是被他一說,好似野鳥都勝過鳳凰。
何況她本就是喜歡野鳥的,做龍鳳多艱難,得多少榮華,便要背多少責任,還不如在鄉野小溪裏撲掌歡快。
她一直以為他與她心意相同。
“咦?”小梨不敢造次,遠遠地指了一處,“這領口繡的是什麽花?”
“好像同府門口那些花差不多模樣。”她自問自答。
聞人椿卻是一眼看懂了,那是椿花,且是照着她手腕內側的那枚繡下的。她忽然記起來,一定是那日離開裁縫鋪子時,霍钰折回去找老裁縫說的。
他故意躲着不讓她聽,她當時還有些氣憤,以為他們是在講二娘的事情。
誰知他心意這樣深。
真好。
她不是癡心妄想,更沒有一心錯付。
情不自禁地,眼眸又濕潤起來。
小梨知她感動,但好事當前,還是開心些更好,便說:“椿姑娘,要不要此刻試試這綠裙子?你穿上定能将別家娘子統統比下去。”
“不了,錯不了的。”她将兩身喜服重又收好,令小梨包了一層又一層的殼兒,還塞了枚防蟲的樟木丸子。
她想,頭一回穿喜服,要圖個好兆頭,一定要穿給霍钰看。
何況日子也不遠了。
縱使——橫生出變數,他這樣真心,總會将自己娶回家的。
相距四五個長廊,是才修葺的正廳。也不知是不是骨子裏刻的記憶太深,霍钰要匠人師傅改這個、換那個,最後竟折騰出一個同老霍府形神相同的。
許大人坐在高位,望眼前桌椅,心中感觸頗深,不過他到底道行深些,并未提及只言片語。
“舅舅,我是決不能交出小椿的。”霍钰并未厲聲,卻也是态度堅決。
“那你要我如何給霍鐘交代?難道說是你派你那位小女使去奪的嬰孩。如此歹毒,不顧血緣,往後生意誰同你做。”
“那敢問舅舅,為何要将還瓊許給霍鐘。若我沒記錯,舅舅自小便是不喜他的。”
“钰兒,你也算經過些事情了。這世上諸多抉擇,難道還要憑喜歡嗎?臨安城的金龍寶殿裏,至高權力之人,誰還不是當斷即斷!”
“可還瓊已經嫁過一回,她盡了為人女兒的心意,亦受盡委屈。舅舅為何不體諒呢!”
“我若有辦法,何苦被人戳着脊梁,教同僚背地裏說我是個賣女兒的。你那哥哥,你自己是領教過的,着實有手段,逮着你娘親的事兒不放,還挾制于我。還瓊為了你娘,為了我許府,甘願冒險。可你呢!”
“我只知娘親若在世,絕不會讓還瓊如此煎熬一生!”
“那你以為我的好女兒還能怎麽過?青燈我佛常伴嗎!她心中自小住着誰人,我不知?你不知?”
許還瓊心意,他怎麽會不知,可要順着憐惜說下去,要她重又生出心思,就再也斬不斷了。而到了那時,小椿要如何看他。
“钰兒,我知你從小心善,文章字裏行間多有體恤平民,這一點,與你爹娘并不相同。而你那位女使也是個盡忠的好孩子,當時你娘與你蒙難,我為保全青山留存實力,不曾出手,更将還瓊綁回了府。幸虧她有情有義,也幸虧老天有眼,讓你今日東山再起。此回我明着将她交予霍鐘,再暗地裏請人救出送去泉州城,算是結清此事。到時我許府定會為她置辦田産房屋,保她從此三代不愁。”
“泉州城?”相距千裏,要他與聞人椿從此比牛郎織女還凄慘?霍钰不禁冷笑,“舅舅如此英明,怎會以為區區一個女使就能攔住霍鐘。”
“若她只是一個女使,霍鐘也許便不這麽執着了。”話落,許大人定睛看向霍钰。他雖為官多年,錦衣玉食,但一張臉瘦削得很。
許是算計過度了吧。
霍钰比少年時更不喜這位舅舅了。
“既然舅舅什麽都知道,又何苦繞這麽大一個圈子要我放人。”
“因我也是男人。你與那位女使皆是初嘗情窦,以為銘心刻苦真愛非常,實則不過是患難之中無依無靠沒得選擇才生了情。往後你還會遇上更多女子,到時你便知道為了這樣一個無權無勢平平無奇的小女使而給自己挖出一個大坑是多麽愚不可及的事。”
“若不是她,我早就沒命。別說一個坑而已,再多幾個我也甘心。”
“天真!無知!”許衛城終是脫了諄諄善誘的文官殼子,寬大袖子重重甩在椅背上。他還是克制的,若——罷了,時機未到,他還是搬出梓君的名諱為好。
“你既是甘心,何苦回明州城蓄養什麽勢力。與你那小女使躲在系島天長地久豈不更好?”
“舅舅不必故意混淆,娘的仇我會報,小椿我亦不會放。霍鐘若是窮追不舍,大可來我府上。”
“你同我硬氣什麽!難不成我是要與你作對不成!”許衛城被激得眉毛吊起,他邁到霍鐘跟前,斥道,“我與你、與你娘到底是一家,怎會聯結外人。你娘的仇,你不能忘,難道我便能忘!我知道當年的事你心中有怨,可若我出手,豈不是教人一網打盡,你娘數十年心血從此有誰記挂。便是你命大,有你那小女使護着,她能做什麽!是能引你結識朝中貴人,還是能助你抗衡霍鐘!”
霍钰被踩中心事,昂着頭不作聲。
“钰兒,你若還覺得舅舅不可信,此回舅舅就拼力替你擋回去。再不濟,讓你還瓊表妹犧牲一回名譽,總歸她要去做尼姑了,俗世清白與她無關。可你實在不該執着于這位女使,你娘生前一向喜愛還瓊這樣的孩子,縱使你不挑個名門閨秀,也萬萬不該迎一個女使做大娘子。這樣的女子,于你娘,于報仇,于你一世前途,都毫無益處!”
霍钰聽得快要發瘋,十指指節早就崩得發紅。
難怪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這位舅舅太知道他的要害了。
可偏偏這是他如今最好用的一個拐杖。
“舅舅說的,我心中有數了。钰兒并非不信舅舅。此次回來,短短時日能将生意鋪開,也是多虧舅舅傾力相助。只是不知霍鐘拿什麽在挾制舅舅,讓舅舅這般難做,倘若我幫得上,或許能助舅舅一臂之力。”
許衛城心中暗嘆,原以為他會陷于良心拷問,不曾想他頭腦尚存,竟是抓住他話中錯漏。
他似愁似憂,目光濁而深邃,長籲一口氣:“你既是不肯放人,還是不知為好。”随後拂袖而去。
霍钰一直撐到人都散了,才拄着拐杖坐到了椅子上。是最末尾的一張椅子,過去在老霍府,他習慣坐在這個位置。
因自小到大,府中一切都是他不可決斷。
人之對錯、之去留、乃至生死,與他心中所想、眼裏所見相去甚遠又能如何。他管不了、不該管,唯一能做的便是摘下自己的心,當自己是只閑雲野鶴。
偏偏事與願違,他生來就要活在紛争中。
年少時逃開的鉗制、枷鎖又扣在了他的手腳之上,他欲在局中前行,就要受規則壓制。
當斷即斷,舅舅怎麽說得如此輕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