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夭折
不必旁人指路, 只需向着有人魚貫而出的地方走去便可。
聞人椿走了幾步便隐入其中。她起初還是有些姿态的,可總覺着背上壓了點什麽,越走越佝偻, 到了屋外,她幾乎又回到了剛進府時的畏縮模樣, 怕一點點差錯就會害自己無處可去。
候在門外侍奉着的,是霍钰口中那個機靈的小女使。
聞人椿聽婆子叫過她的名字, 小梨。
近來坊間小詞最愛用這個字, 前些日子一句“梨花帶雨, 仿佛霓裳初試。”傳遍明州城。
“椿姑娘, 主君在裏頭的。”小梨明了她心意,為她掩開一個小口子, 而後附在聞人椿的耳側悄悄說道,“您別擔心,大夫說了, 主君的表妹并無大礙。”
“那這些人?”聞人椿指了指偏房, 好些個郎中打扮的人, 有貧有貴。
小梨搖了搖頭, 模糊其詞:“似是主君還不放心, 想多請些人瞧瞧。”
竟慎重至此, 聞人椿心頭滑過一絲苦味。
小梨又講:“不過主君的表妹瞧着确實可憐,我昨夜為她擦身, 那胸前骨頭都快要戳破皮了。”她本意是讓聞人椿寬心,然南轅北轍,聞人椿此刻的心就像被一個鐵塊綁住,不得輕松。
許還瓊為何就不能過得好呢。
她那般溫婉、聰慧、識大體,擁有着令人豔羨的家世, 為何還是落到這般下場。
若她——若她一直不能過得快活,聞人椿不敢想下去。
她從小厮手上接過送湯羹的盤子,終于還是推開了門。
許還瓊仍睡着,白日光芒透過簾子,使她的臉上泛出顯眼的青紫,幾乎要與那床被褥染成一般模樣。
明明她們幾日前才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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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亦是陽光大好,許還瓊倚着窗戶,半邊臉上被照出淺淺的金箔色,不知怎麽就說起去尼姑庵修行的事情。
“待你們成完親,我便動身。”
聞人椿大驚,她自認沒有佛根,覺着年紀輕輕便要斷去七情六欲實在是苦惱,且不說朝暮誦經、日日食素,終其一生的孤寂便是世上最難熬了。
她想勸幾句,又聽許還瓊哀哀講道:“在父親眼中,表哥是棋子,我何嘗不是。不如削發為尼将事情做絕了去。可惜日後再不能替表哥探到什麽消息了。”
“還瓊姑娘……”
“小椿,這是眼下唯一能解脫的法子。修得成,便不痛不惱,不擾無辜人。修不成,也算保全自己。”
聞人椿看出幾分出塵的姿态,又見她笑得淡然,便不再多嘴。
到底是天難遂人願。
許還瓊還沒踏過尼姑庵的坎,便落入了霍鐘的手掌。
霍鐘。
聞人椿一想到他便心口直跳,那日他們走出霍府之時,他于混亂中附在她耳邊陰恻恻講過一句:“小椿,你不要嫌我惡毒。終有一天,你會被這些個肮髒蠅蟲逼得同我一般。”
當時聽來想要作嘔,再回想竟奇怪地覺出一絲悲怆。
她慌得直搖頭,怎能憐憫那連親生子都不顧的霍鐘。
霍钰本在床榻的邊緣趴睡,他在睡夢之中也不得安寧,嘴唇幹涸,緊緊地抿着。
聽見腳步聲,他很快醒來。
“小椿。”眼睛裏還未透過光,不過僅憑氣息他也知道是她。
“是我吵醒你了。”聞人椿想靠近,不敢靠近,多少有些不知如何自處,于是她又幹回老本行,端起湯羹問道,“廚房煮了湯羹,要不要喝一些?”
“你過來。”
聞人椿記得,昨夜他對許還瓊說過一樣的話。
“小椿。”他又喚一聲,聞人椿這才端着湯羹走了過去。
可他要的顯然不是什麽果腹之物,他不過是想抱着她,不過是想眼見之處、口鼻聞見之處全是她。
聞人椿猝不及防,手上端碗的功夫再熟練,還是撒了幾滴。她連忙用袖口替他去擦,卻被他抱得更緊了。
身下的圓凳傾斜了,霍钰整個人幾乎都要躲進她的懷裏。
“怎麽辦?”他在她胸口發問,既脆弱又無助。
聞人椿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被人刺着,那一根根針,細得教人看不見,只要人長久地發麻發澀。
她忍着疼拍了拍霍钰的後背:“還瓊姑娘會好起來的。”
“我答應娘要照顧她,卻害她這般痛苦。小椿,我是不是很沒用!”
“怎麽會呢,你已經将還瓊姑娘救回來了。還瓊姑娘不是常說,表哥是世上待她最真心的人嘛。你待她真的很好。”聞人椿不知自己是如何想到這些話的,大抵是許還瓊常常講,講得感恩戴德、動人肺腑。聞人椿雖不在意,卻早就刻在心裏。
霍钰嘆了一聲“小椿”,嘴唇張了幾次,還是欲言又止。
“好了,先喝些湯羹吧,別誤了自己的身體。”
聞人椿在他身上拍了拍,待他松了手便蹲在他身前,一勺一勺地喂給他吃。
若是不說些別的,這一幕還是溫馨的、寧靜的。
聞人椿更不會将脆弱眼淚落進湯羹裏。
“我讓你受委屈了。”
湯羹快要見底時,霍钰忽然沉着聲音沖她說道,若他不刻意說起,聞人椿還能囫囵應付,可他這般慚愧地望着她,情真意切,實在讓人招架不能。于是淚珠子就像發了瘋,大顆大顆往下砸,聞人椿抹到最後,索性将湯羹塞到了霍钰的手裏。
“小椿。”他擡手,撫着她的臉,要她看他的眼睛,“你信我,我不會拿你去換還瓊的。”
便是昨夜,聞人椿都沒有心酸至此。
她試圖咬住嘴唇,可嘴唇還是忍不住地發抖,她想跟他講那些大度的寬慰的話,但一個字都出不了口。
她其實就是個小心眼的人,面上多無謂,心中便有多害怕。
霍钰未給出的答案,她實則在意得不得了,今日醒來反反複複猜過千百遍,恨不得将霍钰拖出門外義正言辭問一遍。
可她不敢啊,怕他跟爹娘一樣久而久之棄了她……
那連綿淚水一時沒有盡頭,落在碗裏、打在地上,最後齊齊撞在霍钰的心頭。他不能自已擁她入懷,一分分收緊。
“你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小椿,你也要信我。”
“嗯!”應得清脆,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哪怕會很難,哪怕已經變難,只要霍钰要她、愛她,她就可以撐下去的。
聞人椿待在藥材鋪的時候愈發多了。不想躲在府裏胡思亂想是為其一,更重要的是,她以為霍钰處處受制于霍鐘,有時還要被許大人牽制幾分,都是根基尚淺、生意不穩的緣故。
若他的實力淩駕于他們之上,救出一個許還瓊何須傷了她和霍钰的情分。
故她做起生意來,比從前少了些優柔寡斷的意思,該得的利、能得的利絕不讓出一分,而那些稀罕藥物更是全聽霍钰安排,統統束之高閣,非能人貴人不能得。
籮兒有時胡言亂語:“小椿姐,你板臉談買賣的時候好像二娘啊。”
她搖頭,是霍钰愈發像他娘親,而她愈發像他。
籮兒脫口而出:“小椿姐,那你可賺了,二少爺……不對,主君長得多俊啊。待你們成親後,朝夕相對,那小椿姐得成仙姑賣相了。”
“不準再胡說!”
“我哪個字胡說了呀。”籮兒鼓嘴,難不成還真要如了某些人的意,讓那許家姑娘先進府做大娘子?
切,有個好出身便能橫着爬人頭頂啊!
有她籮兒在,絕對不許她的小椿姐受這檔子委屈。
她不知道的是,聞人椿早就生了給霍钰做妾的念頭。哪怕霍钰一個字都沒講過,她也愈發曉得,就算不是許還瓊也會有旁的人給他做大娘子。
畢竟放眼明州城,要博個出彩地位,誰還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大娘子呢。
而她嘛,莫要說背景如何了,連爹娘族親都是沒有的。
萬千思緒被街上出殡的人擾得更亂。
那一個“霍”字寫在白色麻布上,觸目驚心。
“大娘可知這是哪一家的?”聞人椿一邊問,一邊起了寒顫。
“是霍府。哦,不是新起爐竈的那位,是老霍府,就是那個瘸腿大兒子的。哦,聽說如今小兒子也是拄拐杖的……”大娘扯得遠了些。
聞人椿瞧着随行祭品,在此刻聰明得有些過分,她直截了當地問:“可是霍大少爺的兒子夭折了?”
“是啊,你怎麽也知道的啊。聽我一個在老霍府當差的親戚講,是被什麽人拿刀驚着,寒熱半月不退,就這麽走了。你聽說的是什麽啊?”
“喂,喂!你套我話呢!跑什麽啊!”
聞人椿也不曉得自己在跑什麽,就跟身後追着那個小孩子的亡靈一般,拼了命地往前跑。
“小椿姑娘。”又是陳隽。
他常年習武,身材高闊,聞人椿繞不過去。
“可是有事發生?”他知道多嘴,卻還是厚臉皮地問了出來。方才在人群中看見她,他本來只想遠遠望着,卻見聞人椿忽地煞白臉色,于是一雙腳便自己追了上來。
聞人椿此刻不怎麽想同人說話,低着頭說了聲“沒事”,又說“我回府裏還有事”。
“那與你無關!”他邁開步子,又堵了去路。
“你什麽都不知道。”
“霍先生同我講過的,我知道。”陳隽說了謊,可他見不得聞人椿這幅自我愧疚的模樣,更見不得她把什麽心事都藏在自己心裏。
她以為自己是多精明的戲子,每日沉于賬本,抹去心緒一絲不茍,卻是連籮兒和他都瞧出她的重重心思。
“我……是不是我把這個孩子給害死了。”聞人椿猶記得它的分量,不是很重,抱起來像個頂軟頂軟的棉花枕頭。
它的臉蛋很嬌嫩,出娘胎雖然時日不多,眉毛卻粗得很。
可因為她,它這一世結束得太早。
“小椿姑娘,你不要胡思亂想。”
“我用刀子捅了它的!”
“那定然是被逼迫的!你這樣溫順,不是受了脅迫怎麽會出此下策。”
聞人椿有些恍惚,她不記得旁人是如何脅迫她的,只記得孩子的血流到了她的手上,溫溫的,她卻沒有因此想要收手。
“你沒有捅它的要害,對不對?”
“我沒有,我沒有。”聞人椿總算回了點神,停不下地搖頭,“我不是要它死,我只是要霍鐘住手,我只是想幫霍钰救出還瓊姑娘。我,我不想要無辜的人枉死啊!”她最知道性命的重要了,她怎麽會害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