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血跡
聞人椿慷慨赴死般抱着手上八九個月大的孩子入了正廳。
有風随她一起, 比她更勁更勇,吹滅燭火小半。
月色映得更明了,如一條筆直的白練, 不偏不倚落在廳的正中。一邊是霍鐘許還瓊,一邊是霍钰。
聞人椿是莽撞踩入的局外人。
“放了她!”
“小椿。”
齊刷刷三聲, 或高或低,情緒辨不明。
有小厮見她抱着小少爺, 已經圍了過來, 聞人椿并不帶怯, 聳着眉毛, 将手中白刃故意亮出一截。她實則毫無底氣,多虧在戲班子裏有過數日功底, 耳濡目染,唬些小厮綽綽有餘。
因她出現,霍鐘喜上眉梢, 拄着拐杖急匆匆奔到前頭, 而後又規規矩矩地站定, 如松一般挺直背脊。
他嘴角輕揚, 算作重逢問候。
“我的蝴蝶, 我們又見面了。”語氣彬彬有禮, 聞人椿卻忍不住渾身冒疙瘩,就像千百只爬蟲沿着腳趾一路往上鑽, 泥濘的汁液怎麽都抹不幹淨。
她好像又回到那個被扔在堂前的夜晚,霍鐘陰恻恻聲音猶在耳側:“我最愛将其捉在瓶中,戳其翅膀,拔其觸須,看它魔怔般四處亂撞, 直到漸漸失了力氣,奄奄一息,掙紮不能,連死都要聽天由命。”
她不要成為他的蝴蝶!
聞人椿繃着自己的腳面,将刀逼近半分,嬰孩皮膚嬌嫩,刀口處頓時泛了紅。
“放了還瓊姑娘!”她無路可退,必須扮鎮定!
“放了她?”霍钰讓開半個身子,要她看清前頭彼此攙扶的兩人,“你是說要我由着霍钰将她娶回家嗎。小椿,若是我沒有記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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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她!”
“呵,真是有意思!”霍鐘擡了擡眼皮。他伸手,想要替聞人椿理一理因為慌亂而散作一堆的頭發,又連忙收起,換成另一只沒有沾血的手。
聞人椿本是威脅人的那一個,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別碰她!”
霍鐘扭頭,朝霍钰發出一聲“啧”的輕蔑聲響:“二弟,自古好事難成雙,你不是最明白的嘛。二娘臨了可是教過你要一心一意的,你莫要同我們的父親一樣。”
“我說了,不準你碰小椿!”他痛苦地皺眉,懷中是奄奄一息的許還瓊。
真是雞同鴨講,霍鐘倍感沒意思,又對着聞人椿進了一步。
“這可是你的親生子!”聞人椿壓着顫抖,将刀刃往前再送了一分。她餘光看見手中嬰孩,粉撲撲的臉蛋,上頭長了軟軟的絨毛,和蘇稚家的那一個大差不差,亦是可愛。幸好給他喂了藥,在這場劍拔弩張之中他才能得以酣睡。
霍鐘往襁褓裏頭探了一眼,冷冷諷刺:“你若是下得去手,我定放你們走。”稀松平常的口吻,仿佛這個孩子與他無關。
總不能真的殺了這個孩子吧。
聞人椿渾身冒起冰冷,血都像是凝住了,仿佛那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霍钰,她下意識地想要去看他,求他告訴自己怎麽做,可那一刻,他抱着快要昏迷的許還瓊,忙着掐她人中護她性命,分不出半絲目光。
到底還是将刀紮進了孩子的身體。
偏了一寸,血從孩子的肩胛骨流出。是鮮紅的,沒什麽腥氣,不像霍鐘衣衫上的深紅色印記那麽污濁沉重。
藥也失效了,孩子在她懷中掙紮起來。
聞人椿手忙腳亂,驚慌失措,那淚水已經到了決堤關頭,将塗了黑藍朱黃各種顏色的僞裝面譜快要洗刷幹淨。
做壞人,大抵也是要天分的。
她在事後想到。
“有意思。”霍鐘眼裏迸發炙熱紅色,“小椿,你真是我見過最有意思的蝴蝶!”他最終還是如願摸到了聞人椿的碎發,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的頭發都要堅硬,要花上幾倍的力氣才能将它扯斷。
掙紮吧,攥緊十指,越用力越好,這樣才能令他持續永久陷入着迷。
小厮匆匆闖入,說門外有人鬧事。
霍鐘擺擺手,也不問來者何人所為何事,只說自己累了,趕緊送客。
瞧着三人完好無損地出來。
陳隽猜測,霍先生是否有誇大其詞之嫌。
夜風越吹越冷,聞人椿不小心和霍钰手背相碰,也不知誰的更涼。他眼神逗留過幾分,似是有話要說,但她今夜沒什麽想聽的耐心。于是将霍钰與許還瓊送上馬車後,聞人椿便擅自放下了門簾。
“小椿。”霍钰從窗口探出頭。他愁思滿面,萬千痛苦,任誰都瞧得明白。
聞人椿不忍他為自己分心,假模假樣地編出一個借口,大概就是說藥材鋪裏好像有一箱積壓的腐壞藥材還未處理,若是連着其他藥材一道腐壞那就不好了。
編完,她自己也忘了。
反正只要搪塞過這個夜晚就好。
馬蹄聲、車轱辘滾過石板聲、小厮前前後後侍奉聲,都漸漸遠了。
這個時辰的街重又歸于靜寂。有家的人躲在被窩裏,擁着相愛相親的人,說情話、說夢話,天上潑下濃墨,淋不着他們半分。
聞人椿卻在那抹不開的墨裏沉淪,烏黑之中扯出幾縷霍鐘孩子的鮮血,亮堂堂的紅色,紮着聞人椿的眼睛。
願他快快康複。
她并非有意傷及無辜。
聞人椿愧疚不安,忽地雙手合十對準天際明月。
她知道自己不夠虔誠,即使上蒼允許重來,她還是會聽霍钰的話。
身後現出個人影,不前不後地跟着走了一段路。他身形比她寬闊,影子被照得極為斜長。
她昏了頭,轉身的時候脫口而出:“霍钰。”
她忘了,霍钰有腿疾,走不了如此筆直的路,也忘了霍钰的個性,便是要解釋,也會将自己锢在原地、抓着她的肩膀,由不得她不聽。
他哪有陳隽這樣慢悠悠的溫吞個性。
“是霍先生吩咐的。”陳隽一向不給人難堪。
聞人椿便沖他尴尬地笑笑:“是我任性,大晚上還要在外頭走,害得你也不好回去睡了。”今夜這一折騰,怕是快要二更,往常這時候,她與霍钰早就睡下了,便是有睡不着的時候,也能擁成一團,或讀些新潮的詩詞,或講些生意場上的權衡,有時聞人椿嘴巴閑不住,還會碎碎叨叨地跟他說些街頭巷尾的俗事兒。
怎麽忽然覺得那些事情都在遠去呢。
若她今日領悟不到霍钰的考量,霍钰是不是會遣人将她送給霍鐘。
畢竟他要娶許還瓊了。
“這條路你是不是走錯了。”置身事外的陳隽猶在一心看路,“記得方才你說要回藥材鋪的。”
“是,天太黑了,我走糊塗了。”
“那我走在前頭吧。”他步子大,很快追了上來,又超了過去。
走了兩步,陳隽似是想到什麽,停了步子折回到聞人椿的身側:“你是不是走不動?”
“……”
“若你不介意,我可以背你。”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古怪,但更深露重一片黑茫茫,聞人椿無心細究。
她只是擺了擺手,連說“不用”。她從來知道自己身份,沒資格嬌生慣養喊苦喊累。
“可你受傷了。”陳隽盯着她的手看。他覺得自己愚鈍不堪,明明早就注意到了,明明擔心了一路,卻在她回頭那一剎那忘得精光。
聞人椿這才看到自己手腕處沾到的血跡:“我沒事,那是別人的血。”
“是霍先生?”
聞人椿又搖頭。
“是……”霍先生抱着的那位姑娘的?陳隽總算學聰明,及時改口道:“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嗯,借你吉言了。”
在街上繞了幾個回合後,聞人椿竟真的有了暈頭轉向的錯覺。
“我們路過過這邊吧?”聞人椿的聲音在飄,她不确定極了。入夜之後,店家接連打烊,撤去五花八門的攬客牌子,望起來全是一個模樣。
“是的。”
聞人椿聽出他的強撐鎮定,聳了聳臉頰骨,神色尴尬起來:“你是不是也不怎麽記路啊。”
“系島的路我都記得。”
好,那便是不記得,聞人椿不小心失笑出聲。
也怪她,哪有在本地叫一個異鄉人領着自己走的。
可總是要走回去的,兩人便只好硬着頭皮在街頭巷尾東轉西轉,期間還把守夜的衙役招來了,非要他們驗明身份。
幸好陳隽帶着系島的文書,辯了幾句總算放人。
“都是我的錯。”陳隽低頭認錯。
聞人椿卻是承受不起的:“不不不,怪我。”要不是她編出什麽無中生有的借口,也不必害得陳隽跟着受苦。
“我實在是個倒黴的人。”她苦笑一聲。
“不能這樣講!”陳隽拔高音調,竟是有些破音了。
聞人椿立馬驚異地投去一眼,陳隽卻沒看她,望着前頭黑暗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你是個很好的姑娘。吃苦耐勞、善良大方,遇到事兒了從不自怨自艾、哭個沒完。而且你模樣生得也很好,眉毛挺拔利落,像書裏頭畫的救世女将軍一樣。”
女将軍?
聞人椿可不敢當,她一介不自由身,心思狹隘,從頭至尾只裝得下一個小家。
“看來你得多認識一些女子了。”
“不用!”話落,陳隽自覺失言,趕緊岔開一句,“走這邊吧。這回我肯定不會認錯了。”
午夜迷路将聞人椿最後的精氣神折騰掉大半。
她本以為自己會睡不着,誰想進了房,意外地倒頭就睡。
只是日出時分,當她再度醒來,手上未洗淨的血跡、身側無人睡過的床榻都提醒着她已經發生的事實。
若是能一直迷路,可能也不算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