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自欺
霍府的正廳修得格外端正, 以中間那根最渾厚的房梁為界,東西兩方一一對應,不差毫厘地分庭抗禮。
廳中桌椅盡是霍家祖上輩輩相傳的老物件, 其形取“天圓地方”之意。期間幾代當家人生出自己主意,便描金, 便雕花,延用至今, 件件都有了獨一無二的繁複。
霍鐘與霍钰年少時, 并不知曉正廳偏廳有何差別, 他們連家規族譜都背得三三兩兩。有一回躲迷藏, 兄弟兩個偏向虎山行,撒開女使老奴鬧到了正廳, 還将一把椅子的扶手磕掉了指甲蓋大小的一塊皮。兩人因此被霍老爺罰着跪了一整晚。
霍老爺厲聲放話,不準大娘與二娘送飯,不準在膝下墊軟墊, 不準打瞌睡, 不準交頭接耳。
只是結果嘛, 兄弟兩個自然還是吃了飯、墊了軟墊, 還交頭接耳直至瞌睡。
正廳東南方有一株古樹, 此刻被風吹得嚓嚓作響, 像是鐵匠正在奮力磨刀,且是一把鏽鈍了許久的刀, 将刺耳聲音扯得很長。
古樹本是祖上拿來擋煞的,風水先生說必須要粗、要壯,萬裏挑一,才選到這顆樹樁飽滿、葉片粗大、猶如鐘馗再世的。
好像只有這棵樹不曾變。
吹過年少無知,亦吹過兄弟斷袍日。
霍钰始終記得那一晚, 他年紀小,犯了瞌睡搖搖晃晃,腦袋差些撞在桌角上,霍鐘腦袋也有些不清明了,卻當即敏捷地托起了他的腦袋。
他說:“弟弟小心。”
他說:“謝謝大哥。”
雖是從未放在嘴上,但這件事一直積了許多年。
哪怕大房二房相争,其中生出無數禍患,霍钰甚至多年不同霍鐘交心夜談,他都在心裏将霍鐘視為大哥。
他以為他可以補救大哥失去的東西,做個閑散文官,将家業拱手相讓,卻不想霍鐘的怒火愈燒愈烈,直至将娘親燒得屍骨無存。
哪一步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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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做才對。
這一盤棋是否生來就要陷入困局。
霍钰也要迷惘了。
“放了還瓊吧。”霍钰又說了一遍。
“姑娘家總該有個歸宿的,我願意納她進門,外頭的人都羨慕着呢。怎麽我的親弟弟,還瓊的親表哥卻偏要橫插一腳故意作對呢。莫非是你們表兄妹情意未了?”霍鐘不痛不癢,眼神在橫梁上飄忽着,而後驀地冒出一句,“這麽重的橫梁,哪天塌了,你說會砸死誰啊?”
霍钰瞧都沒瞧。
他真是越來越瘋了,若不是礙于生意才有了起色,一切尚未妥當,霍钰才不會這般委曲求全。
“你不會對她好。”霍钰篤定地出聲,将兩人間談話定在重點之上。
“嚯,你也算吃過教訓的,怎麽還想着這麽不靠譜的事兒。男男女女合在一起,不過是彼此利用。爹有五房娘子,對他好的得了什麽下場,他對人好的又是什麽下場。怎麽你真以為世上有真情真愛,連流着同樣骨血的人都未必同心,何況旁的!”挾着冷笑,霍鐘不吝賜教。
而霍钰那時還有聞人椿,自然不會茍同。他面帶不屑側過臉去。
瞧他堅決不聽的模樣,霍鐘笑出聲。
他抛出一小截自己的拐杖,往霍钰的拐杖上敲了敲:“殊途同歸,你怎麽還是不懂。”
“這是你與我的恩怨!”
“不。”霍鐘出聲極快,他不滿地搖了搖頭,“不能這樣一言以概之。只要是入了局的,就都別想要摘出自己。”
“攻城略地尚且有善待婦孺……”
“我又不是将軍!”霍鐘突然怒火燒起,那拐杖撞地的時候恨不能将泥地盡數撞裂。他最好地上立馬生出百十個無底深淵,衆人死去,一了百了。
霍钰實在不懂他為何瘋魔至此,竟是比他離開系島之前更加激烈了。
他恨自己根基淺顯,手下沒有多少能打的,不能千百人馬一聲令下,将許還瓊當即從這兒綁出去!
“看來是想硬搶了。”霍鐘渾然不把霍钰放在心上,語氣輕蔑,“去吧,把我們霍二少爺的心肝表妹請出來。看看他有沒有本事硬搶!”
今夜的劍拔弩張在他心中如同少年時的迷藏,他甚至打了個漫長的呵欠。
霍钰怒從心生,隐在袖中的手臂因為過度用力冒出了青筋。
也不知道小椿有沒有收到自己的紙卷。
若是不能——他便是廢了這雙手也要将許還瓊帶出去。
他絕對、絕對不能讓許還瓊像娘親一樣折在他眼前!
許還瓊被人請了出來,她頭發散成一堆,毫無章法地糾結在一起。那月色在她臉上照見了、熄滅了,直至她徹底站定,月色離去,只留黯淡。
霍钰想起郡主之子的喪宴,她也是這般,渾身透明地似是要消失了。
只是今日的她不再求救,而是緩緩昂起頭,沖他說:“钰哥哥,你走吧。”
事已至此,他再走便是要受天打五雷轟的。
“還瓊,過來。”他語氣清冷平靜,像夜色轉涼後樹上悠悠墜下的一滴露水。
身旁健碩的小厮,霍鐘刺一般的眼神,都被他的憐惜隔開。
許還瓊往前跨了一步,又停住,她用力地對着霍钰再三搖頭:“钰哥哥,我不能再耽誤你了。”
“你過來。”
“钰哥哥,其實……”
“你先過來!”他生出怒意,絕不是沖着許還瓊的,而是因他自身無能。
“當真把我看作廢物了呀。”霍鐘先于許還瓊,堵在了兩人中間。他那根拐杖恰巧對上燃得最旺的那根燭火,金得刺花眼。
“親弟弟的表妹與我結連理,該是喜上加喜。怎麽你們竟像是鴛鴦被棒打了呢?”
“哦——是啊,若沒我興風作浪,你們早就該兒女雙全了。”
偌大正廳,只有霍鐘一人言語着,偶爾沖着霍钰,偶爾沖着許還瓊。真不知二娘在地下還能瞧見嗎,她最愛的兩個孩子竟有這樣的一天。
拐杖撞擊的聲音繞着橫梁唱了三圈。
霍鐘湊到霍钰耳邊,遺憾地提醒道:“別怪大哥不提醒你,你這表妹現在有多髒要多髒。”
“夠了,霍鐘!”
照着正臉便是十成力道的一拳,霍鐘始料未及,連退三步還是摔在了地上。那血從他的鼻骨開始流,腥味揮散不去,他啐了一口,竟也是深紅的血水。
“了不起!”霍鐘往地上重重地拍了三掌,以表慶賀。
霍钰再想上前,卻已有小厮架住他。
“放開放開。我與二弟自小打鬧慣了,這些算什麽。”大寬衣袖往嘴邊一擦,霍钰借着小厮的力又站了起來。
他站得遠了些,灌了口茶水,漱了漱口又吐了出來。
“二弟既然對自家表妹情深至此,怎麽還等到了今日。若你早早提親,你那舅舅也不會饑不擇食,随随便便将女兒許給我吧。”
“此次回去,我自會同舅舅講明!”
“來不及了,這人都送我府上了。”
“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想要的,難道你有嗎?”霍鐘的眼神居高臨下,他總是給霍钰一種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錯覺。并非是他棋高一着,而是他實在太瘋了,霍钰甚至覺得有朝一日霍鐘會将自己磨碎了變成手中一顆子。
只要能将所有人殺進阿鼻地獄。
“鋪子、生意,你想要什麽。”到底是穿鞋的,昂着頭的霍钰先敗下陣。
“呵,這些玩意我要了有什麽用,又不是沒有。”
“那你是想要我的命。”
“咦——死了多無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厭死人了。”霍鐘轉動眼珠,當真努力思索起來自己想要什麽。
香燒到只剩小半柱的時候,霍鐘終于大開金口:“不然你用小椿跟我換吧。”
剎那間面如金紙。
霍钰如此,窗下的聞人椿亦然。
那是多少年前了,掰着手指頭數數,手指頭都要不夠用了吧。
爹娘帶着聞人椿和弟弟終于逃到了臨安城裏。那兒什麽都有,高闊的朱漆塗過的院子連着綿延起伏的奇花異草,聞人椿識不得,但覺得好看,比家鄉雜草堆裏冒出來的小白花好看,比戰火燒過的發着焦味的野花更是好看。
都說這座城能納八方來客,可是奇怪,他們一家遲遲落不下腳。小小的聞人椿總是在熙熙攘攘中仰着頭,看那些勾金繡花的荷包裏掏出一枚枚圓乎乎的幣子,看一只只香噴噴的肉包子被塞進嘴裏,又很快仍在角落。
她起初還是知道禮數的,人家扔掉的東西,她可不要吃。
但後來實在過不下去了,爹娘辛辛苦苦撿來殘羹冷飯,她怎麽能不吃呢。
“又不是大戶人家的姑娘。”
旁人是這麽說的,她漸漸也這麽想了。
等到爹娘将她賣給班主金先生,她才第一次發作,撒了潑地抓着娘親的手不肯放。
為什麽呢,她從來沒喊過苦,她願意跟着爹娘吃那些殘羹冷飯,願意被人當成小叫花子打發,只因為一個家中養不起兩個孩子她便要賣身嗎。
那為何不選年幼愛哭的弟弟而是她呢!
她話音剛落就被爹爹甩了一個耳刮子。
幸好金先生的手勢快,一陣胡鬧很快停住。
“決定了就去賬房拿錢。”金先生的手下語出冰冷,“我們先生做的是良心生意,去了旁的地,換不出這麽多銀兩。”
然後爹娘身影模糊了,娘親的聲音随風飄得遠:“你要聽話,我們會來接你的。”
賣都賣了,怎麽接得回去,再回去那就是買回去的呀。
聞人椿眨眨眼,停了最後的掙紮。
她的性子一向鬧不出什麽大名堂。
娘親從起初一月來一次,到數月來一次,到最後徹底沒了音訊。
她其實知道的,爹娘就是不要她了。一紙籍契将她變成了一只肉包、一串糖葫蘆,那些人掏出荷包裏的饷銀就能把她買來賣去。
但那樣想,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她得活下去,自欺欺人也要活下去。
鄰家哥哥和那麽多父老鄉親抛頭顱灑熱血不就為了給她們博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嗎。
何況爹娘也是沒辦法。
舍得她一個,他們三就能看到希望。
聞人椿素來都是這樣體貼別人的。
故而這一刻,她甚至過分自尊了,她想她絕不能讓霍钰點頭稱好,與其被人換出去,不如自己勇敢些,挺身而出。
她太知道被親者踩過心髒的滋味了,會見到地獄閻王的猙獰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