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喜服
得霍钰許諾, 聞人椿馬不停蹄地置辦起嫁妝。她與家人早年失散,十數年無音訊的人,一時半會兒更是找不着。但霍钰畢竟是以大娘子的位分求娶的, 什麽都沒有似是太不成體統。故而她想來想去還是厚着臉皮寫起書信,想請蘇稚領着陳大娘等女眷來這兒撐撐場面。
可一提筆, 想說的太多,紛繁雜亂結于腦中。到底是沒在學堂裏正兒八經學過的, 連頭一個字都想了半天。
她想, 若是将來等孩子到了進私塾的年紀, 她也要跟着一道從頭學起。
沐浴完畢的霍钰一出內室, 便瞧見她歪着腦袋,一只手懶懶散散地撐着, 一只手握着筆在墨水裏頭游來游去。
燭火半明,被風吹得顫動不已,亮光載着夜風搖搖晃晃地穿過聞人椿身上披着的那件乳白色天蠶袍子, 照得她身上, 由內而外, 白皙聖潔。
他從她身後繞過, 硬是跟她擠在了一張小圓凳上。
“寫了些什麽?”
紙上只有幾個正經字, 其它都是亂塗亂畫灑出的墨點。聞人椿連忙将信紙藏在自己懷中, 低聲嚷嚷:“我還沒想好呢。”
“要不要為夫替你寫?”
他自作多情,聞人椿眼睛眨也不眨地拒絕了:“你又不知道我要同蘇稚說些什麽。”
“自然是問問蘇稚好不好, 蘇稚孩子好不好,系島男男女女好不好,然後問啊問啊,就忘了自己還要請蘇稚幫忙。”
“你胡說,我知道該寫什麽。”不過前面大半截大差不差, 她怎麽能許久不見一上來就請人給她幫忙呢。
“我還不知道你臉皮薄啊。”霍钰捏了捏聞人椿的臉蛋。她在他身邊養得不錯,從前點到為止的小女使如今偶爾也冒出嬌氣,肌膚捏起來又軟又帶勁,捏一處便紅一處。
聞人椿被捏得惱了,連說“你真是”、“你真是”,可她詞窮,接不出下半段。
看她吃癟,霍钰沒來由地更想逗弄她了,緊了緊懷抱的手,側臉貼在她耳側,追問道:“我真是什麽?無賴?虛僞?尖銳?坦白?”
“你真是欺負人!”她往他大腿上狠狠地拍了一記,趁他吃痛驚奇,又速速從他身上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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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霍钰啞着聲,可憐巴巴地昂頭。
剛要擔憂,聞人椿又變了臉色:“你是不是又诓我?”
“真的疼。你掀開看看,定是青紫了。”
聞人椿偏過臉,将信将疑,腳卻認命地往回走去。她上了太多次當了,霍钰動不動就借着腿疾捉弄她,可她不敢不應。
那可是她放在心頭的霍钰啊。
“這裏疼不疼?”聞人椿蹲在他身前仔細察看,并沒有看到他口中的青紫。
都說久病成醫,聞人椿是久伴成醫,至少霍钰的傷痛,她應付起來早就是熟能生巧。
瞧她當真了,皺着眉頭,小臉垮成一片被風雨打過的葉子,霍钰立馬撤下玩笑:“不疼不疼。”
“你再拿這個诓我,我以後便……”她很氣,就差沒有叉着腰,将眉毛豎過來。可她實在不知道如何威脅霍钰,從始至終,都只有被他拿捏的份兒。
故而霍钰從來不怕,不怕她真的走,不怕她真的不愛。
她是完完全全屬于他的小椿,世間對他最死心塌地的人。
哪怕要滾一遍風沙、卷一層海浪、從刀尖火海淌一回,聞人椿都不會離開他。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邊,我這腿就不疼。”霍钰的聲音沉沉地往下鋪,随着他的手一道牽住了聞人椿。
他一個使勁便将聞人椿帶到了自己的腿上。
聞人椿想掙紮又不敢掙紮,怕真的傷着他的腿。
情話在她這兒很是受用,但她只信霍钰的情意,不信裏頭的字句。
若有情,傷會治愈,那一家家藥鋪、一個個神醫又怎麽會琳琅滿目填滿街頭。
“我在醫書裏偶然看到一種藥材,說是有接骨續筋的奇效。要是能找到就好了。”
“那玩意說不準連編書的人都沒見過。”
“萬一真的有呢。”
“看來娘子還挺嫌棄我的。”
“哪有!”聞人椿忙着給自己澄清,對上霍钰的眼才發現他在偷笑,“你!哼!”聞人椿這回學乖了,拳頭都往他身上的好地方打,比如肩啊、胸啊、臂膀啊,反正他拳法練了多時,不在乎這些撓癢癢。
“真是越來越管不住了!”
霍钰失笑,又樂在其中。
外頭風牆漸起,呼嘯擦過窗棂,卻進不來這一方狹隘天地。
他與她耳鬓厮磨,幾番溫存,容不下一絲絲間隙。
霍钰看着懷中人睡顏,她在此時最粘人,會像父親的那些小娘子一樣拼了命地往夫君身上貼。他不知道今夜還會不會發噩夢,但想到驚醒之後能看見聞人椿,便覺上蒼待他不薄。
一日十二個時辰,終是給他留了些不必防、不必慌、不必自持的時光。
得知許還瓊與霍鐘婚配,是在做喜服的鋪子裏。
聽說是明州城裏最有名望的一家,達官顯貴家的娘子姑娘個個都知道,可聞人椿不知道。便是知道,沒有許還瓊領着來,人家也是不待見她的。
許還瓊說二娘生前的每一套衣裳都是在這兒訂做的,還說二娘若是知道霍钰找了個一心一意待他的娘子,九泉之下亦能安心。
聞人椿說不上感激,但眼下塵埃落定,她又前前後後聽了一些許還瓊的不幸際遇,實在不好故意拿喬。
畢竟日後少不了相見,許還瓊既表誠意,她這個準表嫂也該有個姿态,不能讓霍钰難做。
再者,同為女子,就為了愛過或者愛着同一個男子便要彼此明槍暗箭地争鬥設防,那和當初的二娘、四娘、五娘又有何差別。
若全天下女子皆如此,那莫要男人逼迫,女人就先把自己害了一半。
如此,聞人椿自覺與許還瓊近來的關系談不上疏遠。
可她從來沒聽許還瓊說起過與霍鐘婚配的事。
“許家可算是撿了個便宜。”一旁有位娘子說道。她的下巴與聲音一樣尖細,好像被人掐着不放。
“那許家姑娘是嫁過人的,克死老夫君,厚着臉皮跑了回來,居然還能嫁進霍府。好歹霍府在明州立了數十年,名門大族,真是不講究。”
“講究兩個字,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瞧不上。”
“可那許家姑娘真有這麽好,聽說在郡主府上并不讨喜。”
“比你長得标致大氣。”又一位娘子插了話,聞人椿看她眼熟,便眼神多逗留了幾秒,那娘子也不躲閃,同她對望。
“真是眼熟。”那娘子微胖,臉上鼓鼓的兩塊肉随着神思游走動起來,她有些記叉了,“姑娘,我們是不是在許府見過?你是許府的?”
尖下巴娘子忽然收了聲,下巴壓得緊繃繃。她多怕聞人椿是許還瓊的表姐堂妹,一個告狀告過去,直到傳入許大人的耳朵。
聞人椿不願多說,擺了擺手。她覺着霍钰說得對,自己的膽子似是養大了,然而她還不配有這麽大的膽子。
以她的出身,就該乖乖站好,收起多餘的打探。
若她方才裝聾,權當聽不見,就不會被胖娘子的一句“噢!你是跟着霍家小兒子身後的那個丫鬟!”
胖娘子無心道出實話。
尖下巴娘子終于呼出一口氣,她斜着眼望着鋪子裏的夥計:“怎麽如今下人也好來這裏做衣服了?”
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兒,夥計只好讪笑。
剛巧方才為聞人椿量體裁衣的老師傅拿着一匹繡金的葉綠錦緞出來,他也不多講,只是将布匹擱在聞人椿眼前:“霍家小少爺也算是在我眼門前長大的,霍二娘又常年照顧我生意,這布匹我便以進價給你。至于裁縫的工錢,就當是我給你們成親的賀禮罷。”
“多謝。”有人解圍,聞人椿好受許多。
那些個娘子都是玲珑人,再不玲珑也是知道體面的,很快又回到了各自原先的話頭上。
只有聞人椿心不在焉,全然沒有挑錦緞時的興致飽滿,付了定金便草草回府。
馬蹄聲铮铮,和着其它嘈雜,一起踩在她心上,
“霍钰是瘋了吧,怎麽挑了個身份不明的女人。還不如許家那個退貨呢。”
“她識字嗎?知道怎麽煮茶怎麽插花嗎?莫非往後我們還要同她來往了。”
“估計是肚子裏頭有肉了吧,這種下面爬上來的女人,沒爹娘教,頂喜歡用這一套。”
“說得好像你不用一樣。”
……
不要想。
不要想。
聞人椿掐着自己的虎口,逼自己停下來。根本就沒有人這樣說,她不能再這樣惡意揣測平添煩擾了!
她不要變成困在深宅大院裏的刻薄女人!
回了府,聞人椿親自備了飯菜。
霍钰出門時說過今晚要吃炙牛肉,她便從買到煮親力親為,因而磨去不少時光。
然,那炙牛肉擺在華錦敞口盤中,從熱到冷,再熱再冷,直到面上一層發了幹。聞人椿用手拿了一片放入嘴中,果然是失了精髓,不過是填個飽肚而已。
一旁被霍钰誇贊機靈的小女使瞧她連着打了兩個呵欠,便問要不要打水沐浴。
聞人椿搖頭。
她想在這兒等他。
她要在這兒等他。
只是等到林間蟬鳴,星河點亮,夜色濃郁教人發昏,霍钰都沒回來。
倒是有一位常年同陳隽走在一道的系島人士因為闖入府宅鬧出一片亂哄哄。他見了聞人椿,将她拖到無人處,才從袖子縫裏拿出一卷紙。
綁霍鐘兒子。
是霍钰的字跡。
“霍钰在哪裏?”
“霍府。”
“我們這兒就是霍府!”有不懂事的小厮聽見他的洪亮回答,忍不住插嘴。
“別說話!”這是所有人頭一回見溫順好言的椿姑娘發火。她板起臉、眉峰凜冽的樣子,實在很像外頭傳說中的厲害角色。
聞人椿還想問什麽,這人卻說不明白了,他的宋語練得不好,能聽不能說。不過霍钰正是念及此,才會要他來送信。
聞人椿不敢多聲張,只同衆人說鋪子裏的生意出了些事,而後用盡所有力氣摩挲着掌心那卷紙,她不允許旁人看見上頭的任何一個字。
從此刻開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猜。
她猜霍钰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于是如尋常婦人在前廳扮了一會兒苦惱怨婦,又在女使勸說下憔悴地前去沐浴。
她猜事出緊急,于是連忙換上素色舊衣裳躲着人從這一座霍府的後門奔到了那一座霍府的後門。
她猜霍鐘定是拿了人命威脅,霍钰才會出此下策。
她猜自己是霍钰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一邊猜一邊又怕,還不能耽誤了大事。
便是聞人椿自己,事後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麽綁住這個小娃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