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婚事
少見地, 聞人椿沒在前頭風風火火地忙活,而是一個人躲在庫房裏睡覺。角落裏有一個修繕時落下的沙袋,鼓鼓的, 聞人椿便伏在了那上面。
她素來是不嫌髒不嫌簡陋的。
可今日換了好幾個姿勢都未能睡着。
她知道自己很累,凡胎肉身熬不過徹夜不眠, 但閉上眼聽見的是霍钰的夢呓、是二娘處死小白狗的場景,心裏立馬慌得像有幾萬個蟲子在鳴叫, 清醒得好像才被一盆冷水澆過。
于是她反複睜眼、自我安慰, 會苦盡甘來的。
吃了這麽多年的苦, 總該有那麽一樁好事落她頭上吧。
她要相信霍钰。
思量間, 聞人椿不由地摩挲起手腕內側的那朵椿花,這是系島姻緣的象征, 說是花紋經久不滅日益鮮活,有如兩人間情愛。
如今這花越開越盛,他們不該過不好的。
門被人輕輕推開, 是籮兒來取藥材, 她走到亮堂處, 才隐隐發現屋中有人, 更意外的是, 那人竟是聞人椿!
“小椿姐?”她将信将疑地問出聲。
聞人椿見是她, 起到一半的身子便停止了慌亂,直接在原地盤起了頭發。
“你來拿什麽?”聞人椿剛問完, 便兀自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看來思慮過多實在沒有任何裨益,只會讓人再也生出更多懶惰筋骨。
因而她重新束了發後,立馬拿過籮兒手上的清單,幫着一道取藥材。
籮兒倒是逮着了打趣她的機會,故意取笑:“好呀, 小椿姐,我們忙得不可開交,你竟一人躲在這裏偷懶!果然是主子的派頭!”
“又胡說!”聞人椿往她後腰上拍了一記,“小心你被這張嘴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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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就我們兩個人,我又不是去外頭說!”
“隔牆有耳你不懂嗎?好歹也跟過五娘和四娘。”
聽聞五娘和四娘,籮兒連忙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要說不要說!她們一個個過的什麽日子、存的什麽心機,累煞人又不讨好,也不知圖的什麽。”
“小椿姐!”她忽是想到了什麽,抓着聞人椿的手叮囑道,“等你做上二少爺的娘子後,可千萬別變成那般模樣。不值當,沒意思極了。若要日日爾虞我詐、變着法兒地給人下套,那還不如躲在這兒睡覺呢。”
前頭幾句聞人椿聽着還算順耳,可到了最後一句:“籮兒,你這是繞着彎兒地在數落我嗎?”
“不敢不敢,我哪敢數落大娘子啊。”
“籮兒!”聞人椿板起了臉,但到底心裏是喜悅的,眼底藏不住笑意。
成為霍钰的娘子,對于彼時的聞人椿來說,實在是一生所願、畢生所求。
她還不知道世間風浪有多磨人,還不知道愛恨嗔癡都可以化作烏有。當那顆愛人的滾燙的心被磨成砂礫,向神佛求告的竟成了避之不及的。
霍钰愛聞人椿。
他自己從始至終都是這樣相信的,否則這一刻他不會站在霍老爺的病榻之前,求霍老爺主持這樁婚事。
“你們現在都是自己有主意的人,我還能不答應嗎。”霍老爺平躺着望着床頂,不驚不惱。他的衰老肉眼可見,盡管他本人不以為然,沒說過半句“我要死了”、“我不行了”的喪氣話。
霍鐘是故意惡待他的,拿陳年糙米給他吃,月餘才燒一份白肉給他,屋子幾月掃一次,甚至隐約透出了一股發馊腐臭的味道。縱使這樣,霍鐘仍稱贊自己心善,常嘆霍老爺這位父親有福氣,壞事做盡還有他這麽個兒子養老。哪像他的親娘,當初年紀輕輕便餓到偶爾沾了油水都會吐個不停。
他在報複霍老爺,霍鐘看在眼裏,憤懑占一半,痛快占一半。
這個曾經擁有過五房子女的男人,究竟對誰盡過父親的義務,又把哪位娘子當成了自己發妻。他原以為父親多多少少對娘親有一些情誼,可娘親深陷泥潭之時,他卻一言不發帶着小娘子逃去避暑。
娘的死,他的腿疾,他們與霍鐘無法化解的仇怨,細細推演,源頭其實不都握在他手裏嗎?
霍老爺應景地嘆了一口氣,扭過頭,他臉上有一小片打上了光影,更顯憔悴晦暗。身上倒是被人蓋了一床梅紫繡金花的被子,喜慶得教人發笑。
“钰兒,這事兒你同你娘說過嗎?”他問得離奇,霍钰不知從何答起。
“她答應了?”霍老爺又問。他皺着眉,紋路擠成一堆。
他是不記事了嗎?
霍钰心中一沉,剛想說話,又聽霍老爺冷冰冰嗤笑一聲:“哦哦哦,她死了。唉,都怪她夜夜入夢糾纏,我都要忘了呢。”
“父親竟還能夢見娘親?”提及娘親的死,霍钰頓時失了平靜語氣,他別開頭,再不覺得眼前之人值得同情。
“钰兒,你別怪我。”霍老爺語帶蒼涼,像一口極沉的鐘鼎砸在了地上,“我想救她的。可是救了,她也不會想要好好過下去。這麽多年,我救她不止一兩回,可她的心從來不在這個府上。”
說來誰又相信,他霍晖一生摯愛竟是他府中的二娘。
不,也許早就不愛了,也許還有一絲餘情。他老了,一生在他眼中愈發潦草而糊塗,多一日便過一日,不想再計較那些藏得太深的玩意。
“可您作為她的夫君,就能眼睜睜看她去死嗎?大哥要的是她的尊嚴,她的命!您何嘗不知!”
“那是她自己做的孽。钰兒,鐘兒恨我是我罪有應得,可你不該。”
“夠了!”霍钰氣得快要發狂。他為何不該,那是生他養他的娘親,千錯萬錯,娘親都不曾傷過他一分一毫。在這座冰冷高闊的府宅之中,是娘親始終護在他身旁,使他得以做個閑散倜傥的二少爺,使他得以安心放下家業去搏功名。
他絕無可能放下娘親的仇恨。
見他滿臉仇恨,霍老爺哀哀地轉過頭,仍舊是那片灰白色的床頂,積了許許多多灰,沒人在意。
就像他将要說的話。
“钰兒,你娘雖是不在了,但我們都還得照着她想要的過。”
瘋的瘋,死的死,聽話的繼續聽話。
霍钰并不在乎這些,他此番的目的不過是為了這樁婚事,只要霍老爺能撐着這副病軀喝完聞人椿奉上的媳婦茶,他便仍能勉強稱他一句父親。
回府時已是天黑,因前廳無人,他便拄着拐杖一路回了屋,還是不見聞人椿的身影。
她似乎過不慣清閑日子,但凡他早歸、或是臨時取消宴席商談,都是捉不到她人的。
管家瞧他回得突然,連忙遣了女使送來一碗甜湯墊肚子。那位女使雖是年輕,卻也體貼,又多問了一句:“主君想要吃些什麽?”
他當即想到霍老爺屋裏那碗繞着蟲子的剩飯,毫無胃口,便擺了擺手。
不多時,卻有一碗觀音面呈了上來。
“椿姑娘吩咐過,主君沒胃口的時候,要廚房給您做碗這個。”
霍钰僅是看了個色面便不怎麽想吃,于是戳了一筷子又放下了:“她一定沒同你們講,這個面一定要用剩菜才好吃。”
“剩菜?”女使驚得重複一聲。她不解,也不敢端一碗剩菜到主人面前。
幸而聞人椿敲門而入。
她帶着一身藥草香,霍钰就像病入膏肓的人見着了藥引,不自覺地往她身邊倚靠。聞人椿忙在他小臂上拍了拍:“還有人呢。”
于是霍钰眼神一甩,女使立馬隐忍着嘴邊偷笑,連聲告退都不講,便一溜兒地消失了。
“這個小丫頭不錯。”霍钰都不給聞人椿落座的機會,摟着她的腰便親昵地湊了上去。
聞人椿怕他亂來,羞得推搡起來。
“我就抱抱,你讓我抱一會兒嘛。”像是被爹娘搶走糖人的小娃娃,霍钰發起脾氣來任性至極。他往霍老爺那兒走了一遭兒,總覺得心裏空空的,明明霍老爺應得毫不猶豫,他好像還是沒個把握。
聞人椿瞧出他的不對勁,撥弄着他額前碎發,哄騙一般地詢問起來:“怎麽了?有人欺負二少爺了?”
“嗯,好多人呢。小椿你去消滅他們!”
他語氣稚嫩,故作活潑,聞人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都被人欺負了,你還笑得出來!”
“你敢這麽在外頭說話嘛。”
“連你都欺負我,虧我還去找父親定婚事。白忙活了!”
聞人椿反應了一會兒,才曉得霍钰所指為何。她頓時推開了霍钰,俯身,将一張小臉湊到霍钰的面前,眼對眼,鼻對鼻,再三确認:“你是說,婚事?我和你的,婚事?”
“還能有誰?”霍钰壓着心中喜悅,揚着眉毛不以為然。
“霍钰。”她喚了一聲,攬着他的脖子主動抱了上去。她不知道否極泰來可以颠覆得這樣快,昨夜還在為他的噩夢哭泣,今日他就披荊斬棘将自己最想要的送到了面前。
“你怎麽對我這麽好。”她窩在霍钰的肩膀上,攥着他後背的衣裳,悶悶地說起來。她越說越沒骨氣,忍了不多時,便将霍钰肩上的衣衫盡數打濕。
霍钰忽然也有些鼻酸。他曉得聞人椿成家的心願,卻不知她如此想要和他成家。從前他一拖再拖,她都是很識相的,淡淡地應下,一句擾人心扉的話都不講。
原來都是遷就。
“小椿,等我們成了家,就要個孩子吧。”
她沒作答,卻側過頭用力地捧着他的臉。
人生第一次獻吻。
腦海中全是他們孩子的模樣。
他想要它和她一樣堅韌、善良,她想要它和他一樣擅題詞作賦、思民生疾苦。
它會是他和她的結合,擁有他的眉,配着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