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噩夢
自打許還瓊來過, 聞人椿便像一只霜打的茄子,蔫叽叽的,眉眼唇角一個勁兒地向下。許還瓊的話是真是假呢, 若是真為何真,若是假又為何假。
而她又要如何向霍钰提起。
畢竟他都捧着她的手解釋過好幾回, 她這樣跟着許還瓊的話頭說下去,似是又要讓他娶她了。
她忽然希望霍钰只是平常農戶家的兒子, 成婚生子都可憑心而為。
“這麽晚了你還沒吃嗎?”是霍钰回來了。他在許大人那裏吃了排頭, 數落教訓從申時蔓到酉時。一臉的凝重卻在踏進前廳的那一刻盡數卸下。
聞人椿也從晃神中醒來, 她忙着起身, 接過他的拐杖,将自己的手遞了上來。
霍钰在她手心上捏了捏, 她如今被他養得不錯,手心上的肉厚厚的、軟軟,教人心生踏實。
“我以為你又顧着自己吃完, 然後忙着去幹着幹那。”
“這兒又不是系島, 清閑得很。”而且在系島時, 他們一窮二白寄人籬下, 再手腳偷懶些, 還不得被人背後戳脊骨;至于這兒, 縱使睡到日上三竿,飯來張口, 也是無人指摘的。
“看來你還不樂意清閑。”霍钰從聞人椿手上接過一碗觀音面,這是改良過的,銀絲、肉絲、魚丸、葉子菜全是廚房新鮮烹制的,底湯裏頭更是擱了三種魚的魚骨。
聞人椿從前做的剩菜面哪好與之相比。
可也沒見霍钰被鮮得眉毛翹起。他不過是捧着碗,尋常一般吃了個七八分。
聞人椿也陪着舀了一小碗, 許是心境不對,她也沒能嘗出竈頭師傅口中的“香甜爽滑、一口難忘”。
等到霍钰放了碗,聞人椿才開口。她言詞不快不慢,不晦澀,不繞彎,将許還瓊的每一句話盡量原封不動地轉述給霍钰。
她哀嘆自己只學了幾個字,不會描畫,不然就将今日事宜繪成畫本遞給霍钰就是。
總之她不想霍钰聽出任何原話以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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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就是識相的那類人,不喜逼迫,不喜被人以為受她逼迫。
霍钰聽她講完,點着頭說道:“還瓊說得應當沒錯。”今日舅舅雖然不曾講過婚配之事,但言辭之中已将他與許府前途系在一起。他的娘子,若是不能于許府有半點裨益,恐怕舅舅難以滿意。
因而他才一直想拖,以免擾了如今的平衡。
但看起來并非長久之計。
“都怪我從前一心只想避讓,此刻真要争,什麽事情都受人掣肘。”他并非一往無前的孤膽之人,有時也會想,究竟是旁人在自己的局中,還是自己早就掉入了別人局中。
也許在他算了五步之時,旁人已到了七步。
然落子無悔,早就是無路可退。
聞人椿看他眉頭蹙緊、眼眸深邃,便将自己的凳子向他身邊搬了搬:“別這樣,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只是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你不要心急,也不要被人亂了陣腳。”
她忍不住輕輕擁了他,誰教她最心疼霍钰這副迷惘自責的姿态。
霍钰亦伸手,将人不輕不重地攬在懷裏。
他們和風細雨般相擁,有弱小的吻落在聞人椿的發梢。
“小椿,在這世上,我只剩你了。”
霍钰的嗓子裏沒了世故城府,深情缱绻地卷了一層又一層。那每個字都像是從心裏挖出來的,聞人椿絕對不信霍钰不愛她。
縱使他沒提及,聞人椿也兀自想起來——哪怕往後只能在他府中做妾,她也不委屈了。
知道聞人椿不愛清閑,霍钰又将一處離府宅最近的藥材鋪托給了她,那兒有籮兒、有陳隽,他想她會過得充實,而閑雜人等叨擾她時,他也不必害怕鞭長莫及。
不過許還瓊沒再去找聞人椿,卻是來見霍钰了。
許還瓊幾乎是吃着墨水長大的,只是從前的她,詩文辭賦都浮在皮毛,什麽名士潦倒、千古絕唱在她口中都是沒有筋骨的。而如今,她不再是深宅大院不谙世事的女兒,讀過的沉浮算計、惆悵離殇都有了具象,言語中帶着抹不去的厚重。
“表哥。”從某一天開始,也許是在聞人椿回到明州之後,她便不再喊他“钰哥哥”。霍钰倒是從未對此發問。
見是她,霍钰立馬想到許大人,可是舅舅又要她來傳話?
他放下手中的簿子,想了想還是先問了句:“近來過得可好?”
“比之前好了許多。”
“哦,那便好。”這個回答使他的良心勉強過得去。
“今日為何事而來?”
“我去尋過一次小椿,她應當同你說過吧。”
霍钰點點頭。
“小椿畢竟不是高門大戶家的女兒,我怕她不曉得這裏頭的險阻考量,也怕……怕你們誤會我的心意。其實無需擔憂的,我自知嫁過人、又喪了夫,不會再想要争什麽。”她垂着頭,手上的帕子被擰成一股又一股。
“還瓊,你不要這樣說自己。”
“可大家都是這樣說的不是嗎?”許還瓊松開帕子,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不過不礙事,這些比起郡主別府裏的日子算不上什麽。”
霍钰忍住不看她,遠遠地望向窗外。那日頭又烈了起來,将葉片照得青蔥閃亮。
“表哥,你救了我,就當我是報恩你也該信我。父親已經開始為你物色起妻子的人選,你該好好想想如何應付。我知道小椿對你恩重如山,而且……或許是同為女子,我還是希望表哥莫要負了她。”許還瓊說得足夠坦誠,有禮有節,沒有越雷池半步。
霍钰沒有多加揣測,只說:“我會好好待她。”
他語氣裏的穩重篤定實在教人很難不羨慕。
許還瓊陪着笑了笑:“小椿也算是苦盡甘來,好人有好報。”
“還瓊,你自小也是心性善良的,不要因一時挫折而氣餒。”他大概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希望她過得好。
她過得好,娘親地下有知才不會午夜夢回追着他不放。
許還瓊不置可否,抿着唇笑了笑。
“既然表哥心中有數,那我就不再多說了。”而後她從袖中拿出一個古樸的方盒子,“這是姑姑當年托人給你打的紫檀手串,可惜那一年命途多舛,只好由我一直收着。前幾日我翻出來,便想着物歸原主。”
方盒子不過幾片木板,手串珠子一顆顆也算文雅,可落在霍钰手中卻是千斤重。
真沉啊,快要讓人扛不住。
霍钰撚着珠子,不知是不是錯覺所致,他竟覺得珠子上的味道去從前娘親屋中的味道一模一樣。不明不滅,思量萬千,像幹涸草木間若有似無的一顆火,不知何時要燒到天上去。
娘親是怎麽教導他的,是如何為他盤算的,又是如何甘願犧牲的。
一幕幕交疊錯落,毫無前因後果。
霍钰的臉色很快變得難堪,即使明媚日頭照在他臉上,也不過是讓他徒增煩惱。
他在夜中發了一場噩夢,夢見娘親教他走路、甩他鞭子。她一向不是個慈愛泛濫的母親,為他成才沒少打罵。可她所有手段,也不過是為了将霍府最好的東西交于他手上。
而他不才,天生個性不适為商,念書作文當個父母官倒成了心頭志向。
“你這是要把家業都讓給你大哥啊。”娘親活着的時候常常這樣說。
可霍钰彼時還不知道同源的兄弟還能你死我活到這番地步。他知道娘親有過激之處,害得大娘、大哥失去不少,故而盡力彌補,想着囫囵應付過下去便好。
卻是将娘親害到了死路。
那夢的最後一幕,是娘親握着他的手,拿最後一口氣要他複仇:“不要再心軟!一定要把霍府搶回來!把……還瓊也搶回來!”
血流了好多,順着娘親和他的手朝四面八方流去,染紅了所有回憶。
霍钰在夢中掐着嗓子尖叫,無論聞人椿如何喚他都喚不醒。
眼見着他一聲睡袍濕透,聞人椿擔憂不已,忙着打水為他擦身。
“娘,娘!”尖叫之中終于有了聽得清的字眼,聞人椿連忙抓着他的手,不讓他漫無目的地四處撲空。
“我會搶回霍府為你報仇的!”他說。
“娘,我定會一心一意對還瓊!”他又說。
噩夢纏人,霍钰睡了一夜卻像是沒睡,睜眼醒來,腦子仍舊一片混沌,連身上睡袍換了一身都不曾察覺。
身旁空空如也,好似沒人睡過。他看了眼外頭的日光,心想定是自己睡得太沉,聞人椿不願叫醒自己。
熟不知聞人椿是一夜未睡。
待霍钰不再發夢後,她便拿了汗濕的睡袍和布頭去院子裏洗。
夜色凝重,比深井裏拉上的水還要涼,聞人椿也是犟的,寧願受冷也不要去燒熱水。就這麽蹲在地上,重複地使勁地搓着睡袍,恨不得将黑的洗成白的。
一心一意對還瓊。
她的腦海裏只剩這一句話。
他們不是做回了表兄妹嘛,要如何一心一意呢。
霍钰将自己留在身邊,還算是一心一意嗎。
二娘就這樣喜歡還瓊姑娘,連開枝散葉、人丁興旺都不在乎,只要她一個媳婦嗎。
……
凡此種種結成眼淚,連綿不斷砸在那盆髒水裏。
她想,愛一個人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