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成全
确認過霍钰的心意, 聞人椿又待了幾日便想打道回府。說來真是奇怪,系島并非生她養她的地方,但她身子裏好像就是長着一條以系島為根的絲線。
誰想霍钰滿口拒絕:“既是回來了, 怎麽能走。”見不到她的時候,霍钰尚且懂得克制, 但近在咫尺嘗過了甜頭,他不甘于遙遙相思。
“我在這兒什麽都幫不上, 還要你分神。”聞人椿還有沒說的, 那便是她不願見着聽着霍家人、許家人的事情。這些烏糟糟一籮筐的事兒只會提醒她東西南北四面憂心, 而她又是解決不了的, 還不如采藥曬藥來得輕松。
霍钰看破不說破,只笑她是勞碌命、一刻不得閑。
“正好這宅子百廢待興, 栽的花、砌的瓦,樣樣要決定,煩都煩死人。不如你就跟着監工, 他問什麽你便拿主意。”
這怎麽行。且不說她從沒幹過這個活計, 她要以什麽身份在宅中指手畫腳。
聞人椿抿了抿嘴, 有些失措。
她甚至小心眼地想到, 要是霍钰将此事交給還瓊姑娘, 還瓊姑娘一定會操持得很好吧。瞧, 無須旁人撺掇,她自己就能想到不願想起的事。
霍钰将束發的冠子遞到聞人椿手中, 他沒有很快挪手,而是淡淡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不必擔憂,縱使你挑了紅牆配綠瓦,再養一只七彩鹦鹉守門口,為夫也不會說什麽的。”僅剩兩人的時候, 霍钰從來不知分寸為何物。他以為夫自稱,以娘子稱她。
但那畢竟只是閨房密語。
出了屋有誰會承認。
見她垂着臉、不聲不響地替他将碎發理好,霍钰又說:“小椿,總有一天我會将你明媒正娶。”
“嗯。”她彎了彎嘴角。霍钰幾次三番直抒胸臆,她再木着臉惆悵心憂也實在太不懂事了。但她心中如同明鏡,那一天或許要等很久。
自從接下修宅子的活計,聞人椿就似是這座府邸的管家,從每一根柱子到每一個人,都要記得清清楚楚。她一筆一劃、赤字墨字、勤勤懇懇,久而久之倒是字體愈發娟秀起來,再經霍钰握她手腕逐一修正練習,更像大家閨秀的出品。
府中人丁興盛起來,有好些小厮女使都是新買來的,青蔥稚嫩,壞處是辦事不牢,好處是受了罰卻還能傻呵呵;少許則是從老霍府要來的,因是霍钰開了口,躺在床上的霍老爺二話不說總算做了件人事。其中便有當年守着後門的巴爺。
聞人椿與霍钰原想給他安排一個吃空饷的挂名活計,好讓他頤養天年,可他不幹,挑了一處側門道:“就這兒了,老頭子我一定好好守着這扇門。”
Advertisement
安置完巴爺,聞人椿還得安置籮兒。
她知道霍钰不樂意見到籮兒在眼前蹦跶,但世道艱險,她亦多有體會,放任籮兒去外頭闖蕩她實在不忍心,便在臨安的一處藥材鋪裏給籮兒尋了個分揀藥材的活計。而後她又将籮兒引薦給陳隽,倒沒存過胡亂拉郎的心思,只是想他們每回見面能打聲招呼,那藥材鋪的人便不敢看人下菜。
可惜籮兒本性難移,穩妥日子過久了,又開始把天真話放在嘴邊。
“你也算死裏逃生,不曉得禍從口出嘛。”今兒聽的人是聞人椿,自然不會多計較。但藥材生意紅火起來,府上也是人多眼雜,總能混進幾個愛惹是非的。
籮兒乖乖聽罵,同時攔下聞人椿付銅錢的手:“這串糖葫蘆我請你吃!”她嘴上講得不多,但知道自己的安生日子是聞人椿為她争取來的。
“小椿姐,還是你命好,跟對了主子。哦哦哦,不該這麽說,小椿姐說不定很快就要變成主子了。”
看起來聞人椿方才的教訓還不夠深刻。
于是她照着籮兒的手背就是三下打:“不準胡說八道!”
“唔,誰瞧不出來少爺對你別有情意啊,他們私下都這麽說的。”
“……反正你不準再說。”
時至如今,聞人椿已經不想再問霍钰何時成婚何時生子的事。那絮絮叨叨明裏暗裏的樣子,多問幾次,自己都會嫌棄自己。
何況他說得明明白白,一切才開了頭,根基不穩,前有霍鐘,旁有許大人,要平衡其間關系已是難事,更別說隐在暗處的苛捐雜稅、城中富賈都在虎視眈眈。
他要護着家業護着她,多出一個小娃娃,實在疲于應付。
這算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吧。
而她不過是個小人。
那就信霍钰的,一步步走下去便好了。反正有他哄着,漫漫長夜也不算寂寥。
聞人椿心思重,想東想西,咬下一顆糖葫蘆都不知道味道是苦是甜,反而身旁的籮兒大呼:“真好吃!我要記住這兒,往後天天下了工來吃。”
“小心荷包。”聞人椿勾上她的手,兩人相攜着,邁着輕快步伐往前走去。
她愛和這樣的人相處。
但世上像這樣不染世事的人并不多。
受過的傷、遭過的劫常常讓很多人逃不過蛻變,純粹的變複雜,博愛的變吝啬,溫言細語收起來,甚至連一絲純真表情都不肯給。
許還瓊應是其中的一個。
盡管她面上無二樣,言語依舊軟糯,聞人椿還是瞧出了幾縷不同。
離她們上次相見已是一月有餘。
許還瓊今日拖了件灰蒙蒙的袍子來的,上面紋路珍稀,瞧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把人心都往下壓了壓。
她瘦了,顯出高高的顴骨,原本高于聞人椿的個頭此時反而更為脆弱一些。
“還瓊姑娘好。”聞人椿福身致意,她以為許還瓊是來尋霍钰的,便又說:“二少爺出門了。”
彼時聞人椿正忙着栽種府門口的花,見了許還瓊,她便停了手,想請遠道而來的許還瓊至少喝盞茶,卻發現自己的指甲袖管都被花泥染了髒淤。
好在許還瓊不在意,站在一旁輕聲道:“你忙吧。”
“那我請人帶你去找二少爺吧。”
“我不是來尋他的。”
聞人椿強撐出的波瀾不驚到此為止。她愣愣地“哦”了一聲,擡頭看對方,眼波清明,似是運籌帷幄。
幸得監工出聲相救:“椿姑娘,這幾株是特地從山野懸崖挪來的,與其它不屬一個品種,您給個主意,放哪個位置好?”
聞人椿于是向許還瓊歉意地看了看,便折回花壇旁。
她比着顏色、位置,最後選在一處偏東的位置上。
“不放中間嗎?”
“就這兒,霍……”她為自己的決定小有得意,差些直呼霍钰名諱,“我們府的少爺不喜歡規規矩矩置于正中的。”她趕忙收起自己的雀躍,同監工好好解釋道。
“也是。我只見過種松蘭竹菊牡丹花的,種這個還是頭一遭。這是什麽花來着?”
礙于許還瓊在場,聞人椿不好答:“山野小花,聽過便忘了。”
“不過看久了倒是蠻好看的,跟別的都不一樣。”
“嗯嗯嗯。”聞人椿連聲應和,不想再繼續。
卻聽身旁插進一個聲音:“這叫重瓣椿花,喜溫暖濕潤,城中已經不多見了。”
“沒錯,就是這個名!”監工不懂她話裏有話,接得快極了。
聞人椿卻是心中有數的,畢竟這是她與霍钰心照不宣的心意。記得那日還是她還下了十萬分的決心、厚着臉皮去跟霍钰講的,結果霍钰滿口答應,說是整座府宅種滿椿花也不是不可。除了最要緊的兩樣,其它的,霍钰真的樣樣依她。
但這心意在許還瓊面前就像一把鹽,洋洋灑灑燒得灼痛。
聞人椿向監工丢下一句“你們繼續忙”,便匆匆将許還瓊引去前廳。
她想去洗手更衣,卻被許還瓊攔住:“不必這麽見外的。”
“那……也實在太不得體了。”
“同我無需講究這些的。”
“還瓊姑娘……”
“別喊我姑娘了。你應該知道,我如今就是個寡婦,從婆家掃地出門,哪還能在乎得體不得體。”
“你不必這樣想,你這樣年輕,知書達理,又有許大人護着。何況城中二嫁的也不在少數。”聞人椿看不得別人被命運壓得自怨自艾,自然而然勸了很多。
許還瓊卻是擺擺手:“這些話,只有說的人才會信。”
見她如此,聞人椿只好長長嘆出一口氣,她确實不懂許還瓊的遭遇。
也許比道聽途說的還要磨人心性吧。
“倒是你,同钰哥哥相伴這麽久,如今落下腳,還不請吃喜酒嗎?”問這話的時候,許還瓊又換了一副面孔,她提起了精神,眉毛彎成從前端莊模樣。
聞人椿來不及細究便被這話問住了。
她搖搖頭,不準備說實話。
“外頭都傳遍了。便是你不承認,說是空穴來風,我也瞧得出來的。”
聞人椿仍是傻笑。
“小椿,你比我勇敢。當年只有你肯奮不顧身去救钰哥哥,他待你好、要娶你,都是應該的。”
“二少爺并沒有要娶我。”聞人椿心想,她這也不算撒謊吧。可她就是沒法和許還瓊推心置腹、開誠布公,哪怕她知道許還瓊也有心酸無數。
“還瓊姑娘不必擔心。”
“擔心?”許還瓊好笑地看着她,這好像是重逢之後她第一次笑得那麽像從前。
她到底有沒有惡意。
究竟還愛不愛霍钰。
聞人椿實在猜不透,又很害怕一杆子打死。
“小椿,我不過是想成全你們。若你們兩情相悅的,還是該先成婚。父親他為官多年,難免有時剛愎自用,若等到他為钰哥哥選到聯姻之人,怕是生出嫌隙争執,對钰哥哥不好。”
竟真的是她小心之人了?
聞人椿抿了抿嘴,不敢多嘴,只回:“緣是如此,許大人考慮深遠。待二少爺回來了,我會同他講的。”
“钰哥哥是唯一肯救我的人,我不會害他。”再留就沒意思了,許還瓊撐起桌幾便要走。
聞人椿亦步亦趨走在後頭,可前頭的人沒走幾步又停下了,扭頭望着聞人椿,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小椿,你其實變了很多。”
“是嗎。”聞人椿不以為然,“我仍舊不會害二少爺,也不會害還瓊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