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喜酒
水到渠成碰上急性子, 蘇稚同桑武士一合計、一盤算,喜酒便擺在了六月初六。
系島同明州一樣,也信黃道吉日喜樂平安那一套。
那一日, 日頭燒得猛,辰初未至, 青石地上已被照得冒熱氣。聞人椿跑出去,跑回來, 又跑出去, 跑回來, 半件紗裙都被汗水浸透, 比蘇稚這位新娘子還要忙得厲害。
蘇稚瞧她臉上紅撲撲的,一邊咬着喜餅一邊笑她:“你這臉, 怎麽比擦了粉黛還要紅。”喜餅的皮是千層酥油揉的,她一邊咬,餅屑便細細碎碎地往她身上掉。
“別吃了!”聞人椿悔不當初, 怎麽想都不想就答應幫她料理今日雜事。這種操心費力不讨好的事情還得熱心腸的大娘們來做。她連忙尋來一柄雞毛撣子, 将蘇稚內衫上的餅屑都掃了去:“等換上嫁衣, 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再偷吃了。”
“不必當真!統共是走個形式, 就是髒了也沒人在意的。”蘇稚随性極了。聞人椿氣得忍不住往她腦門上點了點:“身在福中不知福。”
“哎呀, 你不知道越是當真越容易搞砸的道理啊。”別說, 蘇稚還是很有一套過日子的辦法的。
聞人椿只好點頭:“您說的有理。那我也不費心了,嫁衣差不多套一套, 喜帕差不多蓋一蓋,就把你送去桑武士那兒。”
“好小椿,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嘛。”她沒個正形,爬山虎一樣黏了上來。聞人椿是最受不得女子撒嬌的,只能繼續獻出心力, 為她奔波。
不過她奔得心甘情願。
好像看着別人過上如意日子,自己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
鏡中女子愈發嬌美了,蘇稚本是活潑圓潤長相,被妝娘幾筆描摹,揚長避短,竟畫出了一絲絕色。
“真是好看!”蘇稚用手指頭輕點了自己的臉頰,她向來不遮不掩表裏如一。老成的妝娘沒見過這麽不害臊的,掩着嘴也笑起來。
聞人椿這回也沒潑她冷水,順着誇下去:“蘇稚,你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新娘子!”
她誠懇極了,蘇稚倒有些不習慣:“你這就誇大其詞了。”
“唔。”聞人椿搖搖頭,鄭重其事又說一句,“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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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出嫁那天,肯定比我好看!”
出嫁。
聞人椿還挺向往有那麽一天的。哪怕娶她的人不是她心裏那一位。
可即便如此,這些對蘇稚來說觸手可得的東西對她來說仍是遠在天邊,它們飄渺無常,此刻連一根看得見的牽繩都摸不着。
聞人椿不想掃興,便重重地點頭蒙騙蘇稚。
言語間,蘇稚在桌上摸了一根金步搖,對着鏡子直直地插進了聞人椿發髻。因為常年幹活,不是在兔場就是在藥場,聞人椿極少佩戴首飾,今日被蘇稚趁其不備地裝扮過後,她整張臉似是都豁然明亮了。
好像蚌殼開了口,一顆遺珠露了面。
蘇稚輕佻地拍了拍聞人椿的側臉:“真是便宜了霍師父。”
聞人椿愣愣地看着鏡中人,只覺得陌生了,好像有股聲音要她敲破枷鎖。她作勢要将金步搖摘下,卻被蘇稚攔住:“戴着!今日新娘子最大,你不要教我不開心!”
閨房之外,早被賓客占滿。
系島不興出嫁從夫那一套,全憑新娘子和新郎官自己意願,要住婆家,要住娘家,要挑個無人之地自己搭建院子,都無人管束。
像蘇稚同桑武士,便是自己向島主擇了一塊空地,要建獨門獨院。如今院子才剛剛劈了樹,鋪完泥,沒法納人活動,喜酒便就近擺到了蘇宅。
蘇宅愛結善緣,桑武士又好人緣,偌大一個蘇宅竟是被擠得滿滿當當。
蘇稚躲在喜帕下,光聽着人聲鼎沸都有些緊張了。
“小椿,小椿。”她雖握着喜婆的手,還是安不了心,總是偏頭低聲去喊聞人椿。
方才說得随性自在的小姑娘不見了,她開始害怕出錯鬧笑話、害怕丢了桑武士的臉。
“放心,有你夫君在呢。他一定能領好你的。”此刻輪到聞人椿安慰她了。
說真的,她羨慕得快要融化了。就像見到了人間奇景——冬日開花、沙漠流小溪。
等桑武士念到他要生生世世守護蘇稚時,不知是桑武士的嗓音太有力,還是蘇稚的肩膀顫得太動人,聞人椿竟然不知不覺流下一行淚。
她立即扭頭抹去。
腦袋晃得太快,都忘了頭上還插着一只金步搖,丁零當啷的,猝不及防就從霍钰的下巴前掃過,閃得他眼睛疼。
“怎麽了?”
聞人椿不說話,只是幅度很小地搖了一記頭。
“舍不得桑武士?還是舍不得蘇稚?”他故意同她說了玩笑話,可她好像沒聽懂,還在小女兒的憂思之中。
“再凝着這張臉,人家還以為你要去搶新郎官了。”
“我沒有。我……”她說不出個名堂,但還是要說,“我就是覺得嫁衣好好看,羨慕的!”天馬行空摘來的一句話,竟被他接了下來,“等你出嫁,我請人給你做一條更好看的。”他說得不假思索,聞人椿又一次迅速地扭過頭。
金步搖在他們中間照出一道光。
她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不用了。”
他不懂。
嫁衣這麽貴重,得她和她的夫君自己挑,才能穿出豔絕四方。
走完繁文缛節,蘇稚同桑武士總算在晚上那頓酒席上抽出空來。
拜完天地後,蘇稚似是真的有了婦人模樣,挽着桑武士的手腕,好有端莊派頭。哪怕她已經換了一身粉金袍子,滿滿當當繡着嬌嫩山花,卻不再像從前那般,十成十的小女兒模樣。
“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早生貴子!”聞人椿早備好了賀詞,吐棗核一般往外倒。
蘇稚笑着與她碰了酒盅,将心意一飲而盡:“霍師父。”她的話卻是對着霍钰的。
“新娘子有什麽指教呢?”旁的人也許聽不出,聞人椿卻聽得明明白白。這是一種胸有成竹的聲音,還帶了一點請君入甕的狡猾感。
之後蘇稚要說什麽,霍钰要說什麽。
她心中有了數。
“我們系島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做新娘子的都是要把自己的喜氣傳下去的。霍師父教我書畫臨摹,小椿同我尋歡游戲,我呢——就十萬分地想把喜氣傳給二位。霍師父,擇日不如撞日,要不你就同我們小椿先定個白頭之約?”
“哦?”霍钰用鼻子發出了一聲疑惑,将話溫溫柔柔地扔到了聞人椿手上,“小椿怎麽想呢?”
小椿正在數菜肴呢。
晚上的喜酒竟是比白日那頓還多了兩個冷菜一道涼糕呢。
“小椿?”蘇稚恨鐵不成鋼,聳了聳聞人椿的胳膊。那一點點婦人的穩重感快要瓦解了。
聞人椿便借着傻氣看向霍钰:“我聽你的啊。”
她沒說謊,她就是聽他的,愛也好,恨也好,欺哄瞞騙都好。
她只是在做一個死契女使該做的事。
“那我們便不客氣了。”不得不說,霍钰做戲做得比她好。他竟自然而然地牽起了她的手,十指緊扣。她放任自己沉迷于他手心,有一絲粗糙,指關節的地方因為常年握筆還帶着厚重的老繭。
霍钰已經演到下一幕,好像他們早就暗通款曲許多年。
“今日。”他郎着聲,聞人椿有一剎那在他身上看見了那位意氣風發少年郎,“就請系島好友做個證,我,霍钰,願同聞人椿結發為夫妻,一生相伴。”
“好不好,小椿?”他又忽然沉了聲音,在她耳邊懇求起來。
聞人椿說不上自己是什麽感覺,雲裏霧裏,朦朦胧胧。她甚至覺得真正的自己已經飄到空中,坐在了月亮上,看着那副軀殼嬌羞、點頭、順着霍钰的手躲到了他懷裏。
那一刻,所有謊言都被隔絕了。
她允許閉上眼,由着自己湧入歡愉。
不知上天是不是要懲罰他們說謊,原本喜宴快散了,不知從哪兒蹦出一只酒鬼,說系島有情人一定要去烙個印,還問聞人椿和霍钰選了什麽紋飾。
聞人椿被問得滿頭霧水。
偏偏蘇稚也開始幫腔,她今日吃酒吃多了,桑武士都攔不住她:“對啊,一定要去烙。烙過的人這輩子都不會分開了!”她還大喇喇地扯起自己的袖管,露出自己的手臂,“你看,我選了稻子作紋飾,是不是很別出心裁啊。”
桑武士忙不疊地替她将袖管拉下:“小稚乖,別拉得這麽高,過會兒夜風吹進來。”
“這麽熱的天,瞎擔心。”她嘴上責怪,人倒是歪進了桑武士的懷裏,“你把你手上那只稻花也給他們看看!可好看了,五谷豐登,吃喝不愁!”
桑武士聽話,還真乖乖地拉起袖管。
“真好看!”蘇稚攬着那只胳膊貼在臉上,惹得一向威武肅穆的桑武士紅了臉。
聞人椿并不想要去烙什麽印。
又不是真的,烙了,說不準還得想辦法抹掉。
于是她勸桑武士:“蘇稚似是醉了,你趕緊帶她回屋歇息吧。雖是夏日,夜風還有些涼的。”
此話正中桑武士吓壞,他連連點頭,可他新婚妻子卻給他當頭一棒:“不回!”
“我要看看你們會烙什麽花!”她丢了桑武士的胳膊,又抓上了聞人椿的。
“不準比我烙得好看。嗚嗚,你男人已經比我男人好看了,嗚嗚。”她喃喃自語,旁的人皆聽得哭笑不得。
“好了,小稚,我們回房了。你累了!”
“不嘛。”
“你瞧聞人姑娘也累了。”
“她不累!她平日跟個老黃牛忙活一天都不累,今日吃吃喝喝累什麽呀。”蘇稚眸光一閃,忽地拉着聞人椿站起來,“來來來,那桌就坐着給我們烙花的奶奶,你們現在就烙。免得偷偷摸摸,選個我不曉得的好看紋飾。”
聞人椿當真是招架不住這只酒鬼,還發現桑武士也是個沒轍的主兒,只好把眼光投向霍钰。今夜,他借着與她訂婚,借着桑武士這棵大樹,同許多平日只有過照面的生意人拉上了線,推杯問盞,財來財往,幾乎沒什麽能難住他。
“霍钰。”她小聲道,伸手抓了抓他的袖子。
“怎麽了?”他湊近,反手就将她的小手包在了掌心。
“蘇稚非要烙什麽印?明州城好像只有牢獄中的人才要烙印吧。”她已經想好了理由,只等着霍钰順着說下去。
“沒有啊。”他才同一位制白瓷的手藝人作別,也不知是不是腦子沒轉過來,立馬堵住了聞人椿的路。
僵持中,聞人椿已經被蘇稚拉出了兩步:“走走走。這個奶奶烙花手藝很好的,一點兒都不痛。”
而霍钰也沒松手,勾着聞人椿的手指,跟在最後頭。
他有多久沒過過這樣暢快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