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椿花
騙人。
好疼。
聞人椿瞧着那位慈眉善目的奶奶, 臉上不禁泛起愠色。老奶奶手指縫裏夾着一排比頭發絲還細的針,跟落小雨似的,密密麻麻往她皮膚裏鑽。
靛藍色的花汁就此在她手臂內側的皮膚漸漸暈成一朵花。
方才老奶奶問他們, 要刻什麽定情。
霍钰一派“你做主便好”的寵溺架勢。
聞人椿索性利用了今晚這場戲,抱着私心, 說要刻只小白狗在自己的手上。她還是會思念那只小白狗,活得莫名其妙, 死得稀裏糊塗, 想到就悲怆。
如果刻在她手上, 也算被人間惦念着。
可惜老奶奶只有一種色兒的花汁, 擺擺手,說做不了小白狗。
聞人椿覺得她是托詞, 一定是她本事不精,只能畫花花草草。她扁了扁嘴,正要拖着霍钰離去, 身旁人卻扯高了袖子, 露出一截白花花的手臂內側。
高門大院貴養的少爺, 細皮嫩肉, 有甚于女子。
“刻一朵椿花。可以嗎?”
“可以!”奶奶提了針尖便戳下第一筆。
就像是提前商量好的, 不及聞人椿反應, 第一朵花瓣便成形了。
這是聞人椿此生見到的第一朵椿花。
她的家鄉種不出椿花,娘親當年是翻了草木雜錄翻出這個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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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城, 或者明州城倒是有這種花的,但不登大雅之堂,她也沒得功夫閑心去郊野鄉下慢慢尋。
她一直以為要過些時日,等到系島種的椿花開了,她才能見一回, 才能知道自己的名字該是什麽意境。
沒想到一夜花開。
那一片片、一瓣瓣,連着霍钰的筋脈骨血,開到最盛。
他醉了。聞人椿扭着頭看了他一眼。
“我沒醉。”霍钰看懂了她的眼神,挾着氣回她。
這是一句酒鬼常用的辯詞,聞人椿不跟他計較,扯了別的話:“痛不痛?”
“痛了你也得烙!”他完全想多了,還想得很認真,把她當逃兵,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固定在老奶奶的面前。
“我沒說我不烙,你別抓這麽緊啊。”聞人椿皮薄,覺得老奶奶正在看他們的笑話。
“小姑娘,瞧你夫君愛你愛得緊吶。”老奶奶嘴上笑眯眯,下手卻一點兒不含糊。
聞人椿強忍着,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一向告訴自己不要怕疼,不能怕疼,疼算什麽,什麽都不算。
“痛不痛?”霍钰話裏帶笑,把剛才那句問話還給了她。
他要把這個當做笑話放在往後的日子裏嘲諷她嗎。聞人椿深谙他本性,使勁地扭扭頭。
“口是心非。”霍钰瞧她吸氣的樣子,毫不留情地戳穿。
聞人椿不服,正要表達自己是如何堅強勇敢不畏痛楚,那廂霍钰已經環了上來,留了一段距離,但她已經逃不出,周身都是他的氣味。
她猝不及防吸了一口,感覺分寸将要遠去。
“嘶。”好像被他抱着,手上的針紮就更疼了。
又或者,是她分去了好多毅力去抵抗霍钰的蠱惑。
然始作俑者并不知錯,輕笑着說起風涼話:“你以前不是都不怕疼的嗎?”
還不是你。聞人椿惡狠狠地去瞪他,白日那只金步搖仍在她發間,倏地從霍钰眼前打過,沒什麽痕跡,卻留下餘痛。
小人得志,她嘴角笑意藏不住。
“真麻煩!”霍钰早就看這只金步搖不爽了,招搖過市,引人肖想,他蠻橫地一把将其摘下。
“你……”
她剛要反抗,就得老奶奶一句警告,“別動,花要歪了。”
“你!”聞人椿這下徹底動不了了。
“聽話,別動。”
醉鬼索性一絲縫隙不留地抱了上來。
“抱”字太旖旎,或許用“困”字更好。
聞人椿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眼前的花草風月都正在拼命地将她擠去一個寫着“禁地”二字的地方。她想了想,還是拍了胸前霍钰的手,小聲道:“放開,你要悶死我了。”
“不會的。”他将腦袋擺在聞人椿脖頸凹陷的地方,那一處熱得像烈日火烤過,分不清是因為霍钰還是因為聞人椿。偏偏他像失了知覺,一張側臉蹭不夠,還換個方向,用上另一張臉。
聞人椿甚至能感受到他眼睛、鼻子、乃至嘴唇的形狀。
“霍钰!”她咬着牙喊了一聲。
她沒有醉,不想陪他胡鬧。
“不要動,花歪了就不好看了。”
“小兩口剛在一起吧。”老奶奶總算刻完又一朵椿花,正收拾着殘餘花汁兒。她愛見年輕人熱絡甜蜜,忍不住同聞人椿搭話。
聞人椿不想诓人,含糊不清地應付着。
霍钰卻忽然插嘴:“沒呢,她挺瞧不上我的。”
誰瞧不上誰!
怨怼着,話竟真的出了口。
霍钰忽然扁扁嘴:“小椿,是我不好。”
他在說真話,還是假話,是說給旁人聽的,還是說給她聽的。
辨不明的聞人椿避開了他的好看眼睛,将拐杖從他手裏接來,然後把自己的胳膊交到了他手中。
“回屋吧。”
他該好好睡一覺,醒醒酒,忘了這些擾人的胡話。
終于進了屋。
沒了看戲的,他是霍府二少爺,她是簽了死契的小女使。
聞人椿試圖将剛才一切忘掉,她不敢對上霍钰的眼神,不去搭理霍钰說的醉話。像世上任何一個知本分的女使那樣,伺候主人洗漱換衣。
哦對,霍钰還多一樁,他得換藥。
待聞人椿裝了新的藥包再進屋子,床上的人已有了穩穩的呼吸聲音。他的胸膛起伏平穩,聞人椿喊了他一聲“霍钰”,沒人應,她便自己掀開了被子,将舊的藥包拆下,将新的藥包換上。
一切妥當,他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
“霍钰。”她不自覺地開了口,大概只有對着熟睡的他,她才能放任自己說實話。但還是謹小慎微,于是她深深呼了一口氣平複心緒。
“明明都是假的。”
“但我還是會忍不住欣喜若狂。”
“……以後不要這樣了。”
她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的心就會淩駕在理智之上。她怕她會生出歪念,想要占有霍钰。然後她會變成二娘、三娘,又或者四娘、五娘。
她不要那樣拘于後宅怨氣之中。
她想要同陳大娘一般自在生活。
黑夜行至一半,下了一場小雨,不是鋪開滿地的那種,而是左一處、右一處,似乎只想下在有緣人眼前。
霍钰在那場雨中醒來,膝蓋上的藥包已經過了藥效,除了徒增分量,沒別的用處。他花了些時間将它解下,也許是因為他在心中想着旁的事情,也許是因為聞人椿系得太緊。
聞人椿,聞人椿。
她當真以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徹頭徹尾的假象嗎。
可她是對的。
無論真假,他們都應該當成是假的。
除非……除非……
他想到了一個能自圓其說,使自己良心過得去的法子。他希望老天爺能眷顧他一次,如果不能,也請眷顧聞人椿一次。
只要一次而已。
待到第二日,無論霍钰還是聞人椿都将昨日那檔子事撇開不提。
就像那兩朵同根椿花,只能隐在各自衣袖中。
待無人時分,她抱着睡,他聞了又聞。
***
八月中,日頭高燒的時候,臨安終于有商船來系島。
他們帶了絲綢、香料、碧瓷,但都不是頂好的品質,估計是瞧系島地廣人稀,只将兩城間貿易當作漫長航行中的消遣。
霍钰并未挑明身份,他作了系島武士的打扮,烏發用一支短劍豎起。陪同期間,只在桑武士問到他時,他才給出幾句簡短回答。
桑武士以為他是個中庸之徒,不曾想人群散去後,被霍钰一手攔下。
他從貨品種類、貨品價值說起,又同桑武士重新講了一遍臨安、明州幾座城的什麽東西稀罕、什麽東西泛濫。
然重中之重是最後一句:“為何他們要什麽,你們就賣什麽。應該是你們想賣什麽,就讓他們買什麽。”
霍钰顧着面子,才沒同桑武士講更掃興的話。
“克扣價錢?你方才怎麽不說,我把他們趕了去。”桑武士不是生意人的料,脾氣上來了,就一棒子打死。
“價錢是可以談的。只要他們最後仍有利可圖,便能答應。”
“那……怎麽談?他們能聽?”
“我可以幫你們。”
桑武士聞出了狡詐的味道,大笑了一聲:“萬一你同他們成了一夥兒,我們系島豈不是成了砧板魚肉。”
“桑武士,您覺得小椿會讓我這麽做嗎?”
霍钰不值得信,聞人椿就不一樣了。
她可真是個大大大好人啊,桑武士一想到她日日除了做活,還要去陪他家那位有了身孕作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夫人,他就感激不盡。
“那今晚你們一道留我宅中吃飯,人多好商量。”
他留了心眼,霍钰也做了萬全的準備。
去桑宅之前,霍钰便将今日看貨的事情同聞人椿講了一遍。他預備做個中間人,靠抽成賺取傭金。
“我已經摸得很清楚了。這支商隊有底子,價格擡高些也能吃得下。從前他們在系島拿過幾次貨,該是知道品相的。只要我不惡意做高,他們該拿的還是會拿。何況系島還有好多貨沒放出來,那些貨在系島是稀松平常,在臨安、明州卻是見所未見。無價的東西,最好做價!”他籌謀調研許久,是要大幹一場的架勢。
“那能賺多少?”聞人椿眯着眼問了一句。
霍钰對着她,将整個手掌張開。修長的五指繃得緊,似是他蓄勢待發的野心。
“五百兩?”
“是五五分。”
“你拿一半?桑武士能答應嗎?”
“這錢本就是我幫他們賺的,何況再多他們也用不上。”相反地,霍钰很需要這筆錢。只有無數財富打通人脈,才能安全無虞地将屬于他娘和他的東西奪回來。
這是聞人椿最不喜歡他的時候。
快要被仇恨和欲望吞噬了。
“霍钰。”她沒來得及說話,霍钰已經開口,“我決定了。”
聞人椿覺得自己多餘,怎麽能因為在旁人面前演了恩愛就真以為自己在他心中是不一樣的。于是她低頭,借着整理書卷掩飾尴尬。
“你放心,我不會害系島。”
她不僅僅是怕他要傷害系島,更怕他傷害自己。
剛來系島時,他有過的每一個念頭,她都還記着。
那樣危險,不擇手段,令她憂心。
“我知道你要報仇,必須報仇。可是二少爺,你不能為了報仇就把自己變得像大少爺那樣。”
“夠了!”他不會變成霍鐘,絕對不會。
兩人于是再次僵着,但凡扯到霍家的事,他們永遠有分歧。更別提許還瓊,聞人椿連這個名字都很久沒有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