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假扮
治腳疾的敷藥需要蒸煮半個時辰才能發揮藥效, 裏頭藥材五花八門,煮透後帶着一股濃濃酸腥味,像爛橘子和臭魚幹攪碎了混到一起。
聞人椿進屋第一件事, 便是替霍钰将三面的窗戶通通撐開。
“不是讓你坐着嗎?”
“站着更專心。”他算盤撥動得很響。霍钰在霍府的時候也有一只算盤,金子與琉璃珠子鑄造的, 但常年束之高閣作為擺設。
“藥好了,先敷吧。”聞人椿手腳利落, 已經燃好熏香、鋪好床褥, 就等霍钰乖乖坐上床。
“等等。”霍钰卻是不配合的。
“二少爺!您的腿到底疼不疼?”聞人椿看他膝蓋以下并無打顫, 細細回想起來, 霍钰故作脆弱也不是沒可能。
撥算盤的聲響停了,霍钰昂頭, 理直氣壯道:“我難道會沒事裝疼嗎?”
“小椿不敢胡亂猜測。”她偃旗息鼓的速度像是刻進了骨血裏,“既然您覺得疼,還是趕緊過來敷藥吧。大夫講了, 不好好休養, 會有惡化的可能。”
這回霍钰聽話了, 拄着拐杖坐到了床邊, 就是翹腳的幅度嘛, 略微誇張了一些。
聞人椿暗嘆, 少爺脾氣怕是一輩子改不掉了。
“別嘆氣了,這腿……只能這樣了。”霍钰當她是在為自己的腿疾悲傷惆悵, 也跟着感慨了一聲。
他其實一度不肯相信自己要做個瘸子,但久而久之,真的沒有什麽事情是接受不了的。
只要活着,都能受住。
無非是如何接受罷了。
“二少爺,你得有信心!我在文大夫那邊翻到過一本古籍, 說世上有續骨奇藥,只要尋得久尋得深,想必還是能尋到的。”聞人椿正認真地在他的膝蓋上抹着藥膏,因為病患,他右側的膝蓋骨明顯腫脹一圈,哪怕是最舒服的時候,也有微弱的疼。所以坦白講,霍钰不算裝疼。“小椿,你對陳大娘侄子可有意思?”他沒頭沒尾問了一句,聞人椿抹藥的木勺子差些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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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她沒有明晃晃地回答,只說了一句:“二少爺是不是不喜歡他。”日積月累,她好像也學到了一些說話的本領。
霍钰不由咳了兩聲:“他有勇無謀,不如桑武士。”
“那桑武士不喜歡我啊!他喜歡蘇稚,你很清楚的。”
“如果桑武士心悅于你,你,會跟他走嗎?”
“當然走!世上沒有女人不喜歡桑武士那樣威猛忠誠的男人!”聞人椿純屬胡說八道,壓根就把這個假設當成了天方夜譚。
霍钰卻是經不起逗了,猛地從聞人椿手上拿過藥,非要賭氣自己塗。
“二少爺從前不就要小椿找個好郎君嘛?”她不是不記事的。相反的,關于霍钰的每一樁每一件她都記得分毫不差,哪些是不好觸碰的,哪些是與她無關的,她不能忘,“就是可惜小椿資質差了些,尋不到太好的,沒法使二少爺如虎添翼。”她話裏有了自卑之意,霍钰聽出來了,不由勸慰道:“你資質不算差,否則小蘇不會一眼相中你做閨中密友。”
談及此事,聞人椿岔開問道:“二少爺為何要極力促成蘇稚與桑武士?”
“順水推舟罷了。只是面上看着我們是最大功臣。”
“你是要桑武士欠你人情?”
“我要的是信任。”
聞人椿目光發亮地眨了眨眼,想要探得更多。
霍钰好笑地看了看她,難得當了回語重心長的老師:“人情不過是一時的。只有建立長期友好關系,讓他們把我們當成同類,卸下心防,這生意才能做得細水長流。既然蘇稚與桑武士都認為自己是誠懇的好人,那我們就必須證明自己的善心,想他們所想,解他們所求。”
“你……還是在算計他們?”
“只是想讓大家省下戒備的時間,各增利益。”霍钰瞧聞人椿垮了半張臉,将她頭頂的發髻整個往上拎了拎,“我不謀他們的財不害他們的命,還不滿意嗎?”
如驚弓之鳥,聞人椿為他的又一次接近慌了心神,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這是?”
“太太太滑了。”
“這麽羞怯,往後要怎麽與我假扮夫妻。”
聞人椿慶幸自己就坐在泥地上,要摔也沒地方摔了。
日子被風吹起,陰霾趕走不少。
有一日竟然聽說蘇稚與桑武士要辦喜酒了。為之欣喜之餘,聞人椿欽佩霍钰,欽佩之中又帶了一絲畏懼。
蘇稚會選哪一子,要落哪一步,全在霍钰早就畫好的棋譜之中。聞人椿是那顆知道結局的棋子,走得多少有些麻木。
陳大娘侄子許是聽聞了消息,特地來問聞人椿,可要一同去喝喜酒。
他是受蘇稚,準确地說,是準桑夫人的威吓利誘才三番五次來糾纏聞人椿的。
聞人椿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絲官低一級的滑稽。只因蘇稚是出于任性好玩,故而他瞧着并不可悲。
她面露難色,說不了吧。
陳大娘侄子也不惱,憨憨一笑,畢竟這回答亦在意料之中。
聞人椿需要坦白自己的心。她對陳大娘侄子是有好感的,那不是一種暧昧熱切的男女思慕,而是一個吃過不少苦的人對一個天天樂呵呵的人自然地親近。她甚至很篤定,若她同他搭夥過日子,這一生都會安穩太平。
“知道了。”剛聽完聞人椿的報告,霍钰并不上心,只在心中記了一筆,就等明日蘇稚來學詩詞之時,演一出吃味的戲碼。
“不過——你瞧着似是有些遺憾。”霍钰撤了筆,說得輕描淡寫。聞人椿神色中飄過一絲驚訝,她以為他從頭至尾都沒有看過她。
她搖着頭“唔”了一聲:“選定離手,不遺憾的。”
“等回了明州城,我會為你擇一良婿。”他很喜歡提及此事,甚至,他就像是在害怕什麽,要依靠不斷地提及此事,教彼此的腦子裏都留出一片警醒——逾越雷池,天誅地滅。
幾次三番下來,聞人椿聽得疲了,應得敷衍至極。
“怎麽,當真對陳大娘侄子起了心思?”霍钰拄着拐杖走到了她面前。聞人椿知道自己要說的話着實大膽,頭也不敢擡,便死死地盯在了拐杖上,密密麻麻的紋路裏,她幾乎能看出花來。
“二少爺。”她咽了咽口水,這回終于鼓足勇氣:“難道世上女子只有嫁人一個歸宿嗎?”
霍钰以為她是玩笑話,低低地哼了一聲。
“若是得不到自己心愛的人,或者,遇到的人沒有一個是良配,就不能自食其力過完一生嗎?”因為陳大娘的耳濡目染,聞人椿近來覺得孑然終老的日子并不可怕。比起霍府的任何一房娘子,比起那些爾虞我詐你死我活卻毫無價值的府宅争鬥,陳大娘的日子實屬天賜恩惠。
霍钰被問住了。在明州,在臨安,在他知道的任何一座城,只有尼姑才不想嫁人。他怕聞人椿是意有所指,但他不能點破。
棋子是不可以下到棋盤之外的。
“看來你是想一生都做女使了。”霍钰挑起了眼角,明知不如此,非要如此問。
聞人椿也配合,掃過他眼下青黛,傻笑了一聲。
春雨綿綿下了好幾場,快要熬到溫暖開花時候。
萬物複蘇,氣象更新,聞人椿瞧着歡喜,想把這彩頭帶到身邊,便剪了幾只剛剛結苞的花梗擺到了書屋裏。
“小椿,你知道這是什麽花嗎?”自從和桑武士敞開心扉你侬我侬,蘇稚便和聞人椿不計前嫌,甚至她心裏是清楚的,沒有聞人椿推波助瀾,她還要和桑武士別扭好些年。于是她面上不明說,待聞人椿倒是愈發好了。
聞人椿看着那花那葉,腦子裏頭是空白的。她對畜生知道的比較多,花花草草的高雅玩意兒,她只能道出好看二字。
“這個啊,叫椿花!”說着,蘇稚已經端端正正寫了一個“椿”,“喏,和你的名是一模一樣!”她将宣紙高高舉起。蘇稚學字學得認真,遠處看去,很得霍钰精髓。
聞人椿“噢”了一聲,又将那花那葉好好打量了一遍:“可我聽說椿花開于冬日。”
“在我們系島,夏日也能開哦!”
“好稀奇!”她忍不住上手摸了摸。花還未開,她只能将眼珠子湊到花前,透過一個針孔大的眼兒去猜那重重疊疊将會盛開的模樣,“這花好看嗎?”
“好看!”蘇稚已經繞到了聞人椿的身後,“同你一樣好看!”
她又胡亂誇獎,十分裏面沒一分是真的。
聞人椿連連搖頭:“我要真好看,桑武士看上的該是我了!”她也不賴,将蘇稚逗樂了。
蘇稚翻了好幾個白眼才說:“哦,你瞧得上嗎?我瞧你喜歡的可是斯文書生那一款,最好賦詩作畫之餘還能謀定生意。那鼻梁得是高的,眼角得是翹的,身子板不能太厚,最好右腿微微帶些瘸……”
“蘇稚!”
“還藏什麽呀。你那少爺被我幾次一激不都激出來了,既然你幫了我,我也得幫你啊。”
我們不一樣。聞人椿苦笑,真想同她說實話。
“不過我倒是沒想到,你會喜歡陰的。”
“唔……”聞人椿忽然想到了霍鐘。論“陰”,無人及得上霍鐘的陰郁詭谲,她甚至冷不防打了個顫。
幸好蘇稚顧不上她,人家有自己沉迷的心事:“不過我也喜歡的。”
“啊?”
“不是霍師父,我是說,陰的這種男人。”
“那桑武士?”
“他是現在!我說的是以前嘛。”
“那位宋人師父?”
“你!你怎麽知道!”蘇稚頓時吓得小臉變了形,扯着聞人椿的胳膊甩個不停。
“你提起他的時候,總是神色不明,我好歹也是個女兒家,能看出一些的。”
“算了。”蘇稚灑脫地嘆了一口氣,“人總是要向前看的。要不是他,我也不知道我們阿見有多好!”
“啧啧。”
“你什麽意思!”
“羨慕呀。”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達愛意,恨不得人人知道自己陷于甜蜜,哪能不羨慕。
“那霍師父也還算不錯。雖然他時不常地拘着自己,偶爾陰陰的,但我瞧得出來,他心裏有你。每每我說要給你介紹旁的男人,他都快要氣得冒火了。還有啊,我發現你身子不爽利的那幾天,他都沒平日那麽刻薄了,變着法子地讓你歇息。”
那是裝出來哄騙女人的。
聞人椿提醒她,更是提醒自己。她好怕自己忘了一切都是假扮,然後跌進深淵,永世爬不出。
瞧,她是多麽高瞻遠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