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播稻
一連幾日, 聞人椿都睡得很好。她懷疑大夫在藥裏擱了安眠的,教她夜夜舒暢至天亮。
樣樣都好,除了蘇稚, 她還同聞人椿別着一股氣,路上相遇定要用眼神射出一股“你我恩斷義絕”的悲怆感。不論旁人怎麽解釋, 蘇稚都擺出一副“關我何事”的姿态,然後死活不消氣。
霍钰對此喜聞樂見, 高高興興地對聞人椿說:“說明她對桑武士用情真的不淺。”
“嗯——”她陰陽怪氣拖了個長音。反正被好友當作靶子的不是他。
“又得病了?”霍钰拱起一邊眉毛, 假裝威吓。
“沒有。”
“沒生病也開始猖狂了?”
“小椿不敢。”聞人椿扁了扁嘴, 看不出委屈, 倒有幾分調皮與生動。
人說禍福相依,聞人椿以為不假, 這一場忽熱忽然睡不醒的風寒讓霍钰更像從前了。她不必再在他面前時時刻刻踩高跷一般地說話行事。
阿嚏。
不知是鑽進了花粉,還是風寒沒好透,聞人椿猝不及防打了個噴嚏。可鼻子還是不爽利, 她揉個不停。
“別動。”霍钰忽然俯身向她, 聞人椿不自覺地往後仰倒, 眉眼裏一片水汪汪, 都是鼻酸惹的禍。
他含着笑, 越欺越近。無窮放大的五官在聞人椿的眼裏已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是味道香醇卻決不能吃的誘餌,是春日洋洋灑灑害人發紅發癢的花粉。
她破天荒地往前送了小半個身子, 圓圓的小鼻尖直接頂在霍钰的鼻頭上。
就那麽一下,接觸到的地方甚至不如一個指甲蓋,聞人椿卻覺得有萬千炮仗在她腦中點燃。她甚至從未見到過引線。
“別動。”他還是那句話,若是能反反複複聽上百來遍,便能聽出他正把持着最後一絲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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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擡了起來!
聞人椿渾身上下的氣也跟着擡了起來, 她沒了五種知覺,就鎖着他那雙手向上、向上。
那只手最後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似是輕輕地刮了一下便不着痕跡地離開了。
他的人也跟着一道離開了。
“看,金翅的蝴蝶。”他盯着自己的手背,語氣驚喜,是為了蝴蝶。方才在聞人椿耳裏響徹的炮竹聲響,他似乎完全沒有聽到。
“真好看。”聞人椿稱贊的同時默默往後退了兩步。她将兩只手繞到身後,攥在一道分散緊張。
差一些要做出丢臉的事情了。
她低着頭想道,随後莫名笑了起來,像是嘲諷,像是無奈。幸而環境嘈雜了起來,容不得她悲春傷秋浪費時光。
剛墾好的稻田邊上逐漸圍起了幾圈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擠得水洩不通。他們有些天不亮便出發了,從島嶼的最北端一路往下趕,才趕上一年一度的播稻節。
平日瞧着地廣人稀、文文靜靜的系島,如今人聚成一團又一團,熙熙攘攘,多了好些煙火氣。
“今日必要得頭籌,為我們鎮争光!”
“聽說島主今年要承包第一名的隊伍生老病死婚嫁養子所有的花銷呢。”
“啊,為什麽非要一男一女呢,歧視我們嗎!”
“小聲點,說是明年會改,今年嘛就諒解一下咯。”
“好吧,我都聽你的。”
聞人椿聽了好多牆角,忽然覺得原來人可以這樣活、還可以那樣活,奇形怪狀,什麽樣子都有,而且并不會被旁的人說三道四。
她想留下來。
那一刻,有個念頭萌芽了。但只要微微側頭看一眼霍钰,她的念頭便蔫了。
“今年我要好好比一回!”蘇稚爽朗的聲音像一串上好的銀質鈴铛吸引走了大家的目光。她是沖着聞人椿而來,兩人視線一對上便是你追我逃。
蘇稚指了指身後就差卑躬屈膝的桑武士,又一個打彎,指在了聞人椿身上:“你邀請我做什麽啊,喏,小椿多配你。”
這醋吃了那麽多日,她也不嫌反酸。
聞人椿陪了個敷衍的笑,正想火上澆油再燒一燒,卻被霍钰拉住了手:“小蘇,你知道我腿腳多有不便。沒有小椿照顧是不行的。”
“哼!”蘇稚雙手抱于胸前,“霍師父看不起我麽,不就是時時顧着你的腿嗎?我也行的。”
“那你就贏不了了啊。”
“嚯!”蘇稚被自己方才的話噎住了,面上挂不住,幸好桑武士是癡心的,湊在她近處說了句:“蘇姑娘,有我在,一定能贏!”
“我不要同你一道!”一個四處留情、處處糾纏的男人罷了,她蘇稚才不稀罕呢。
聞人椿看他們這番厲害的打情罵俏,差些笑出聲,不過她還是憋住了,很不識相地沖桑武士撒了句嬌:“桑武士,若蘇姑娘不願意的話,小椿願意……”
“你自己男人不要了嗎!”不容聞人椿講完整句話,蘇稚已經光了火,恨不能立即修一艘船将聞人椿運回明州城。她用語直截了當,如同本事高深的射手從百裏之外射入一只正中靶心的飛雲箭,引得原本想要逗她的聞人椿靜了聲。
偏偏霍钰的手還沒放開,拘着她的手腕輕輕松松便将她藏到了身後。清風賞光,由着他皎潔衣角擦過聞人椿的手心。
腦袋裏又開始鑼鼓喧天震個不停,還混入扯碎的紅色喜紙,紛紛揚揚蓋滿頭。
“小蘇。”霍钰擺出了師父的姿态,“小椿還沒說完話呢。怎麽能如此急躁。”
“是她要同我搶……”
“搶什麽呢?小椿可不要第一名。”逼人說實話,霍钰玩得還算順手。
蘇稚氣得要跳腳了,而她身邊那位年複一年說要娶她的人正像個木頭一樣杵着。沒旁的本事,只給人添堵,
“霍師父!”她呲着牙,“為何你也幫她!她不要你了,你有何好處。”
“她不會不要我。”霍钰的語氣篤定極了,就像在說“明日太陽一定會升起”。
“桑武士。”他将話柄又抛給了桑武士,“我相信無論如何,你也不會不要小蘇的,對嗎?”
“當然!”
“瞧,小蘇,你到底在生哪門子氣。”他淺笑着反問,眉毛翹起像狐貍的尾巴。桑武士是猜不出這麽多彎彎繞繞的原因的,但蘇稚插秧插到一半,忽然後知後覺地喊道:“陰謀,一切都是陰謀!”
她絕不能被人白白擺一道。
“什麽陰謀?蘇姑娘,可要我幫忙。”
“都同你說了,叫我小稚。”說完,她又害羞地扭過頭。
“……小稚。”
天下有情人,似是又成一對。
另一頭,霍钰同聞人椿也在自己分屬的稻田裏辛勤勞作。霍钰替他們選了西南方靠近角落的一塊地,“意在參與”的目的很是明顯。
他們确實無心頭籌,只是想混跡于系島人群,多探得一些民風民俗,方便促成日後明州城同系島的往來商貿。
于是嘴巴累了,手還不怎麽酸。
聞人椿剛要去拿水壺,霍钰已經遞了過來。
“有些碎嘴婆子的樣子了。”
她撇了撇嘴,咕嚕咕嚕灌下大半壺:“這不是你交代的任務嗎?”
“這麽聽話?”
“我何時不聽話。”
“嗯。”他若有所思了一會兒,“還真是一直聽話的,就是不肯給我好臉色。”
明明是他——算了,他遭逢接二連三的劫難,聞人椿不與他計較,老老實實地開始插秧。雖不圖名列前茅,但不好名落孫山吧。
很快,她插完了一整排,而霍钰卻因為手藝不精、體力不支,此刻只插了一半不到,好多還是歪歪扭扭計不了數的。
聞人椿搖了搖頭,下了逐客令:“您還是去坐着吧。”
“……我待會兒會把他們擺正的。”
“這插秧嘛,一上一下不就好了,誰還要返工啊。”說着,聞人椿已經同他做了一個極标準的示範。
霍钰如受侮辱,凝着眼收着下巴可憐兮兮地瞧着她。
“行行行,你慢慢返……只要別累着自己就行。”反正平日都窩在書屋裏,如今他肯自覺出來照照日光也是好的。
被聞人椿嫌棄之後,霍钰使了更大的力氣,插得還是有些弱不禁風,但比上午那批挺拔了許多。旁邊的老婆婆拉着聞人椿,頗有心得地向她分享起半輩子的經驗:“男人就是欠罵,多罵罵,他們沒什麽不會做的。”
聞人椿對着霍钰的背影長籲了一口氣。
要是他真的是她的男人就好了。
啧,她的妄想怎麽一日比一日激烈。
插秧子的頭一名毋庸置疑是桑武士,不過他不好意思要獎勵,于是第一名順延到了陳大娘的侄子手上。
聞人椿同他們站得不遠,見陳大娘侄子意氣勃發,捧着個木牌牌笑得十幾顆牙都露了出來,也在撞上他目光的時候朗聲賀了一句。
“聞人姑娘。”陳大娘侄子順水推舟,擠過人群到了聞人椿的面前。準确地說,是到了聞人椿與霍钰的中間,“我替你尋到了一匹好馬,得空了來騎一騎呗!”他瞧聞人椿想應不敢應,又說:“您放心,這回我已經請示過桑武士了!沒人能攔着!”
沒人嗎?霍钰的唇邊冷冷一笑。
只見他俯下小半個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膝蓋,雖沒有說一個關于痛的字眼,卻是不斷倒吸着涼氣。
聞人椿口中的“好”字被吞了下去,她顧不得那馬是哪裏的寶貝,立馬繞過陳大娘侄子,只是依靠着本能便将霍钰扶在了肩上。
“我沒事。”霍钰低聲安慰她。
聞人椿操心他勝過操心自己:“我送你回房吧,今晚得敷藥了。”
“你先去看馬吧。”霍钰用眼神指向陳大娘侄子。
可聞人椿已經毫無心思了,比起馳騁平原山嶺,她更在乎霍钰,哪怕在他身邊需要戴着枷鎖。
“下回可以嗎?”聞人椿抱歉地望向陳大娘侄子。
好在人家是個爽朗人,大方地揮揮手道:“我時間寬松,你提前同我講一聲便是。”
竟還不死心。
霍钰一邊攙着聞人椿往回走,一邊咬牙切齒地想着陳大娘的侄子。可他從來不問問自己,他憑什麽。
大抵人陷于愛裏的時候同陷于恨裏的時候一樣盲目失控吧。
作者有話要說: 霍少爺還蠻綠茶的。跟那些“害人白月光”一樣,我弱我有理,就要纏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