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圓滿
平日身壯如牛的人最是得不了病, 一癱下便像是釘在了床板上,連輕輕一個起身的動作,聞人椿都覺得全身筋骨被牽起, 酸痛無比。
她索性合了眼,踩着朦朦胧胧又窩了下去。
期間有人進過她的屋, 叫她起身、吃水、吃飯、吃藥。
那人柔軟嗓音綿綿語調,卻被她當作夢中吟過的一陣風, 不予理會。
“聞人椿!”那人終是發了火, 連名帶姓喊得格外清晰。
聞人椿還真的抖了抖肩膀, 嘟嘟囔囔回了一小句, 然而下一秒,她便大喇喇地翻身朝裏, 半只腳張揚舞爪橫跨在被子上。
畢竟懶惰勁兒已經攢了小半年,一起湧上來,誰都別想叫醒她。
她要在夢裏過香甜的生活。
等周公将她放回人間, 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她半夢半醒, 惺忪地眨着眼, 好像頭一回來這兒。
小窗子裏正透出天邊落日, 瑰麗壯闊, 如缱绻牡丹一夕鋪開, 金粉灑滿它卷翹的花邊。
這應當不是什麽奇異景象吧,可她平日忙得腳不着地, 哪有工夫去瞧這天上精致。
是福不是禍。
聞人椿總是想法設法讓自己往好處想。
任性勁兒随着藥效過去了,縱使喉頭還有一些刺痛、手腳也不怎麽得力,聞人椿還是冒着頭暈撐到了桌邊。桌上已經備好了清粥、炙牛肉,粥下煨着小火,米粒已經化了。聞人椿不講細嚼慢咽那一套規矩, 将一小碟炙牛肉全部倒進了清粥裏,利落地拌了拌,而後三下五除二便把它吃了個幹淨。
“越是頭疼腦熱時,越是要吃飽飯。”她娘親從小都是這樣對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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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娘親在哪裏,她的親人可還在一道。
聞人椿竟從這寡淡的食物中吃出想念之味。
既然身子挺了過來,聞人椿也不好再扮嬌滴滴的姑娘,拿着一堆碗碟去了廚房。然後又去了趟兔場,抱着簿子逐一清點。
陳大娘因為侄子的事情總是對她有些別扭,甚至一度以為她是嫌貧愛富要去高攀桑武士了。可瞧她這樣負責也忍不住了:“小椿啊,這活是幹不完的。身體要緊,我做主了,這兩日,你不用來兔場了。”
“陳大娘,我真的沒事。”
“眼珠子都沒精氣神了,哪裏沒事。你放心,我們這兒同你們那兒不同,偶有歇息,沒人會說什麽的。”
“那……謝謝陳大娘照顧。”
“真能吃苦。可惜沒緣分,你做不了我的侄媳婦。”陳大娘仍是意難平,她一生未婚,那侄子幾乎是她的半個兒子,“不過嘛,桑武士是真的好!有了桑武士,誰還看得上我家那個大個兒啊!”
“不是的,我同桑武士并無關系。”
“噢——那我侄子還是有機會的呀。”
“陳大娘,其實我出身……”
“什麽出身。別說這個玩意兒,大娘我最是不信這一套。難不成那出身富庶的就尊貴,放屁,我看好一些都是手不能抗肩不能提的軟腳蟹!小椿,你莫要被那套封建階級的玩意束縛了去,要什麽便大大方方去争取。”
她可以嗎?
聞人椿不敢打包票,但她感激陳大娘這樣推心置腹。
從兔場出來,聞人椿又繞去了藥場。她不是寫進名冊的采藥工人,工錢要以現結的形式發放,雖知系島藏污納垢的少,可她還是怕時間耽誤久了,工錢被人吞了。
這一繞便撞上了蘇稚、桑武士同霍钰。他們才從一間小屋子裏出來,該是在商讨什麽,出了門還有好些話說。
聞人椿便一個、一個、接一個地問了好。
蘇稚見了她,犯起小脾氣,鼓着嘴左顧右盼。
“蘇稚,謝謝你讓人送的粥和藥。”聞人椿主動與她搭話。她大抵知道了蘇稚的心思,不覺得委屈光火,反而有一絲想笑。
“什麽粥啊藥的。我沒送過。”蘇稚甚至都不知道聞人椿燒得人事不省。她原本是不相信流言蜚語的,可昨日見聞人椿與桑武士親近,那流言一下有了畫面。
竟是養了條白眼狼!
系島十年才出一條白眼狼,怎麽偏偏叫她遇上。
蘇稚氣不打一處來。
偏偏聞人椿不聲不響還在澆油——既然不是蘇稚給她送的藥和粥,難道是桑武士?疑慮間,她的眼神同桑武士撞到了一起。
“不是我。”
也是,那人進了她屋子不說,還坐過她床頭、摸過她額頭,桑武士不會如此逾越。
蘇稚瞧他們眼神黏連欲說還休,怒火一下子燒到了天靈蓋:“桑武士,今年的播稻節您直接同小椿結對便好了,兩個都是有無窮力氣和心思的人,保準第一!”她越想越懊惱,嘟着小嘴,索性甩手就走。
“蘇稚!”
“小蘇!”
男女和聲,琴瑟和鳴,捂着耳朵的蘇稚恨不得再往腳上裝一對風火輪。
“你還站着做什麽!”聞人椿也急了,将桑武士的稱呼都省了去,“還不去追!将你說的那句話好好同她講一次!”真是枉費平日的穩重果斷,到了心愛的女子面前錯漏百出。
桑武士被她一激,終是邁開了腿。
三人只剩霍钰一個。他倒是有閑心的,事不關己,兩手藏于寬袖之中,一齊背在身後,目光見天、見樹、見近處小溪流。
“二少爺,我先去領工錢了。”聞人椿還想着那些蠅頭小利。
霍钰用鼻子“嗯”了一聲,不鹹不淡,卻是在藥場外頭一直候着她。
驚訝之餘,聞人椿不禁為他的腿操心。
“我已經學會用拐杖借力了。”他語帶不爽。
“真厲害!”聞人椿吹捧他的本事不盡如人意。
霍钰果然氣着了,“哼”了一聲走到了前頭,留下一個強硬而別扭的背影:“去我屋裏,我有話同你說。”
又要布置下一步了吧,這回想怎麽着。
隐隐地,她覺着自個兒的腦袋又有些發沉了。
“你那病算是好了嗎?”霍钰估計是撿回了自己的人性,一進屋先關心起了聞人椿的身體。聞人椿略微有些觸動,看他都覺得像是看到了從前明州城那位體恤民生的二少爺。
“快好了。”她語氣裏又見了輕快。
“那走得怎麽比我還慢。”
揚到一半的唇角立馬耷拉下來,聞人椿內心腹诽:若是走到您前頭,您該說我目無主子了吧。
當女使還真難。
“又是這副表情。”霍钰瞥了她一眼,“還不如眼睛閉着、睡得像頭瘋豬的時候來得順眼。”
“是你?”與其說她想不到,不如說她不敢想。
心頭劃過一絲喜悅,但那極其短暫,迷惘和擔憂逗留得更久。她不想欠霍钰的恩情,不想給自己任何機會去肖想缥缈的東西。
“麻煩二少爺了。”她木木地道了謝。
“是挺麻煩的。”
憶起昨夜,霍钰又想笑又想氣。他本是去聞人椿屋中興師問罪的,因他要歇息了卻遲遲等不到聞人椿送藥打水。
結果一腦門的怒氣把門震開了,卻沒把聞人椿從床上拖起。
“小椿。”第一聲是嫌棄而高傲的。
可聞人椿只是臉色潮紅,靜靜發着汗。霍钰這才正眼瞧了瞧她。
“小椿。”他又叫了一聲,帶了些關懷,手背也跟着貼到了她的額頭上,完全忘了汗水黏膩。
可惜他難得的關心沒得到回應。
“小椿,小椿,小椿。”
不知是不是被霍钰接二連三的叫喚惹怒了,還是平日就對他懷怨在心,聞人椿索性哼哼唧唧翻身對牆,只留一個笨重無情的背影。
“聞人椿!”
他失了耐心,她毫無悔改之意。約莫僵持了半柱香的時間,沒病的只好遷就有病的。
當是報答吧。
霍钰一邊倚着拐杖,一邊替她煨粥,一邊還要說服自己。
然而今日她壓根不感謝,還要把自己的付出記到別人頭上。
“小椿啊,你這生了病還挺張狂的。”他似是有些委屈,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拐杖的手柄。
“我那是燒魔怔了。二少爺放心,我此刻已經好了。”她鄭重其事地沖他點頭,畢恭畢敬,盡量使他們之間的氛圍像是主與仆。
可他不稀罕,一句話就讓她的努力前功盡棄。
“現在你還覺得我變了嗎?”
她被問住了。
原來他會在意她的感受。
像鳥在意着風,草木在意着雨露那樣嗎?
聞人椿忽然覺得眼前一切失了真,霍钰變成了一只撒嬌的小白狗,正搖着尾巴要她贊揚他。她往自己的虎口掐了一記才徹底醒來。
“我知道二少爺本性善良。”
“可我為了報仇抛棄了本性,甚至變得像霍鐘那樣……”
“不,不會的,你永遠不會變成他!”
“如果沒有你……大概我真的會和大哥選一樣的路。犧牲自己、犧牲別人、犧牲所有可能的一切。”
“我是不是一直沒有謝謝你。”原本垂着頭的霍钰忽然直直地看向聞人椿,他目光真誠,至少聞人椿在那雙無辜軟弱的眼裏看見的只有蓮花一樣純粹的真誠。
她沒法再責怪他,何況她本來就向着他。
“這是小椿應該做的,我……”她被逼出很多話,“我不希望二少爺和大少爺一樣,損人損己,耗費一生。我知道您的本性,您值得圓滿燦爛的一生。”話說到後來,聞人椿竟是害羞了,收着脖子,下巴幾乎要抵着胸椎骨了。
他知道她看不見,于是肆無忌憚,笑得格外開懷。就像昨日他抱着她喂她吃粥的時候,明明她燒得葷素不清卻還惦記着他,教他渾身上下都似趟過一片糖水池塘。她一直念着:“霍钰,你快醒過來!霍钰,你把藥喝下去好不好!二少爺,你不可以死的!”這些話,帶着哭腔,曾經在他的耳邊重複過幾千幾萬遍。
她對他的好毋庸置疑。
只是前路晝夜分不清,他不知道自己能還幾分。
直到很多年後,每每想起系島一切他都會問自己——若是沒有離開,後來故事會怎麽寫。他的小椿能不能擁有圓滿燦爛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