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忠仆
山路怕水, 泥都攪作一團糊,別說鞋子,聞人椿大半個腳腕都被染得灰不溜秋。這還是好的, 回了蘇宅洗一洗便是,就怕泥滾泥, 到最後每走一步都是千斤重,直到擡不起腳。
這根樹枝不錯, 夠粗!
聞人椿于是立馬丢了手上那根半截都是泥的, 徒手又劈下一根, 幹脆利落, 撿起樹枝的時候她甚至還得意地笑了笑。
瞧,她還是蠻堅韌蠻厲害的嘛。
這樣的想法不只屬于她自己, 桑武士亦有同感。
他見她滿身泥濘,黑的點早已連成灰的片,平日收拾得還算妥當的一張臉如今雨水汗水混作一堆, 這般辛勞, 但竟全然不能從她的臉上看到委屈畏縮。
佩服與驚嘆油然而生, 與此同時, 桑武士還是慚愧的, 他此刻竟身披蓑衣、腳踩油靴。
“聞姑娘!”他放開聲音, 每個字都在雨聲中撞擊,随後擲地有聲。
聞人椿激動地昂頭, 她甚至忘了桑武士是如何提防她的,拼了命地沖他揮手:“我在這兒!”她知道的,只要她堅持,就不會被抛棄。
“桑武士,我在這兒!”她怕自己灰蒙蒙一個, 讓桑武士看不清,又高聲喊了幾句明确位置。
桑武士也不辜負她信任,逆向攀爬,用了全力。
“如何?可有受傷?”他似是将她當成了手下的士兵,殷切地往她肩上拍了一掌。
聞人椿原本倒是不覺得的,卻因桑武士的手上分量加重了肩膀上的負累,她皺了皺眉。
“來,我背!”粗糙莽漢難得看穿一回人心,他的手往上一提,聞人椿的背便輕了大半。
“多謝桑武士。”
他哪裏擔得起謝,要不是想給她和霍钰一個下馬威,今日她也不必受這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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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椿同桑武士都不是話多的人,過了起初相遇那一陣,山中又只剩下雨打嫩芽的聲響。
倒也不尴尬。
“啊!”離平地還有十步不到,聞人椿不知是腿軟還是分神,忽然跪着歪倒在地上。走在前頭的桑武士下意識将她扶起。
聞人椿還在揉着腿肚子,桑武士清了清喉嚨,若有所悟地開口了:“聞姑娘,你這樣便沒意思了。”
聞人椿抽了抽嘴角。
“你做自己便好,何必作蘇姑娘模樣。”
“唔……在桑武士心中,蘇姑娘難道就是這般軟弱可憐的人?甚至要故意摔倒博憐愛?”
“她是天生單純,你不同。”一碼歸一碼,桑武士分得還是很清。
聞人椿好笑地搖了搖頭:“我生于長于平整地勢,欠缺上山經驗,這腿是當真有些抖了。桑武士若不信,大可去問問島上大夫。”
“我來之前,聞姑娘不是也走得好好的嘛?”
他說的還算在理。聞人椿這回吃癟了,邁下最後幾步,終于到了平地。
那雨也是蹊跷,随着她腳點地面,落完了最後一滴。
真是愛雪上加霜。
“桑武士,你可曾有過孤身作戰的時候,會不會覺得更勇敢。”
“這是孤勇。”
“也叫硬撐。”
“可瞧你表情不算猙獰。”
“畢竟這還不算什麽邁不過的災禍嘛,頂多是費心費力。膽大心細點,是個人都能熬下來的。若是雨再大些那就可怕了,山上滾下大石頭,又或者雷公一道上陣,轟的一聲劈下來。”
“不一定都能熬下來。”桑武士搖了搖頭,将解下的水袋遞給聞人椿,“聞姑娘,你從前應當受過不少苦吧。”
“也不算啊。我可從小都沒被人打過呢。”他們交情不深,她玩笑着一筆帶過,而後趁此機會,講了一句她一直想講卻不敢講的話,“對了,桑武士。我姓聞人,不姓聞。你可以叫我聞人姑娘,也可以和蘇姑娘一樣喊我小椿。”
聞人椿說的還算誠懇,但意思還是叫人尴尬的。
桑武士“噢”了一聲,渾身羞愧掩不住。這不就是在說他是個文盲嘛,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那——聞人姑娘,上馬吧。”
聞人椿确實有些體力不支了,道完謝後便撐着桑武士的手掌躍上馬背。
先行回蘇宅的隊伍已經到了近一個時辰,偏偏聞人椿同桑武士蹤影全無。蘇稚憂心聞人椿,在書屋中踱來又踱去。就是雨停了,也不見她要罷休。
“霍師父,你就不擔心嗎?”霍钰越是鎮定自若,她便越是心煩。
“小椿福大命大,你要信她。”擱下筆,霍钰透過四方矩形的窗向外望了一眼。雨過天晴,她不會出事的。
真是搞不懂。蘇稚別扭地哼了一聲:“若今日是你在山上、在雨中,小椿肯定早就去尋你了!”
“有何用。”他垂下頭,望了一眼自己的腿,連站久了都能發酸,還談什麽上山,“小蘇,你便放心吧。有桑武士在,比我可靠。”他在蘇稚面前一向慢條斯理,可後者還是不買賬,“你是要讓小椿同桑武士在一道嗎?”她其實也不笨的。
“若真是這樣,我也算替你解決了心頭一患吧。”
“……哼,他配不上小椿!”
“只要小椿喜歡不就好了。”
“那更不可能了!小椿喜歡的人是你!”
她太單純、太天真,好似童言無忌,又直打人心。
霍钰有那麽一刻是頓住的,就好像粉飾太平的那層布被人全撕了去,不過很快,他便淺淺地笑起來:“不是的。小椿只是盡了一個忠仆的職責。”
一點兒也不真誠,整日藏着掖着。
蘇稚完全不信。
經過這麽些時日,她早就不受霍钰皮相的迷惑了。她承認霍钰的詩書文采一流且不亞于她曾經的那位宋人師傅,但忽遠忽近,老是隔着一層厚重的紗。她既不聰明,看不透紗裏的東西,也不勤奮,懶得将紗一一斬盡。
“霍師父。”她等不及了,“我去找人尋他們!”
才走到宅子的大門,便瞧見兩人一馬遠遠歸來。
馬的力氣還剩了許多,蹄聲帶勁。兩人卻是一人比一人狼狽,看着就蔫蔫的。
沒有多說一個字,下馬的時候,桑武士自覺伸出手。
“怎的這般燙。”他一下就察出不對,也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抓着手腕便要把脈。
“沒事的,桑武士。”聞人椿卻急着要将手腕抽出。女兒家心細敏感,一下便覺出門後有目光灼灼。
“有病便要治!”他可不管,拎着她就要去最近的醫館抓藥。
桑武士年少時曾在邊境守衛,當時的将領仗着天高島主遠,一日比一日自私,好些士兵受了傷得了病都不得救治,其中不少最後竟是活活熬死。于是自他有了些許兵權後,便督促各級士兵保重自己,如此方能保衛系島。
聞人椿不知他竟是将自己當作手下士兵了,被他扯着走了幾步後,終于沒好氣地壓着聲說道:“桑武士,你可知蘇姑娘為何瞧不上你嗎?”
“……被跟我扯些有的沒的。”
“從前旁的女子受傷了,你也都這樣?”
他愣了愣,在他眼裏,許多事情似乎不分男女。
“罷了,将錯就錯。”聞人椿硬是忍着後背的芒刺,同桑武士一道轉進了去醫館的小路上。
蘇宅門口,某個小小女子的嘴巴一直張着,又一直沒能說出話。
她在生氣嗎?不對,有什麽可生氣的。
正如霍師父所言,他們兩情相悅,她也能斷了惹人厭的糾纏。
那她心裏這把火究竟是為何燃燒,又為何撲不滅。糟糕,她甚至能看見火苗邊緣那幽幽藍光。瞧着像是嫉妒。
“哼!”蘇稚到最後都沒搞清自己是在同誰置氣,跺了跺腳扭頭便走。
“霍師父,您腿不好,也早些回去吧。”
就是可憐了姍姍來遲的霍钰,拖了條廢腿打顫着走到門口,還要被蘇稚的無名火燒上一把。不過總而言之,他的心情還是不錯的,十分之中有八分是喜悅。
一切都如他想象。
除了聞人椿突如其來的疾患。
她燒得厲害,不過性命無虞。
“太累了,沒旁的病。”醫館老大夫精修疑難雜症,并不把聞人椿當一回事兒,“都是自個兒把自個兒耗的。小姑娘,之前也淋雨着涼過吧。”
聞人椿點點頭。她燒得整個人都燙乎乎的,嘴裏冒熱氣,連說話都不想說了。
“肯定頭腦也發沉發昏過,易冒虛汗,動不動腸胃虛寒。你怎麽就沉得住氣不來瞧大夫呢。”
“呵呵呵。”聞人椿勉強撐出傻笑,她要做工、要照料霍钰,哪裏顧得上自己。何況放眼明州城,哪有一個女使小厮敢說一句“我累了”。要麽是發了野財不想幹了。
老大夫不吃這一套,搖頭晃腦地丢了張處方便要送客。
桑武士是個負責的人,忙前忙後領了藥,還架着聞人椿的手臂一路送到她屋前。他當真是個頂天立地男子漢,昂首挺胸,絲毫不怕可能有的流言蜚語。
“一定要吃藥、休息!”他語氣好似板上釘釘,容不得說不。
聞人椿連連點頭,虛着聲音道了聲:“勞煩您了。”
“方才走路時的中氣還挺足,你這病還一陣一陣的?”照顧歸照顧,欽佩歸欽佩,可該有的提防桑武士沒有抛諸腦後。
真是莽夫,完全不懂她深意,聞人椿只好将話拆個明白:“方才我擡高了聲音,那是故意說給蘇姑娘聽的。”
“不懂。”他理直氣壯。
“桑武士難道不覺得蘇姑娘對您還是上了一些心嗎?”
談及私情,桑武士的脖子都似被人煮過:“勿要胡說,她可讨厭我了。”
“哦?那您怎麽不放棄?”
“誰讓我就是喜歡她!旁的姑娘在我眼裏都跟男人無異!”他說得直白極了,聞人椿人在病中都被逗樂了。
“這話您同蘇姑娘說過嗎?”
“還、沒……”
“這話得說!這是重中之重。您整日說要娶她還不如說為何要娶她!”
“娶她便是最重的承諾了。”
“那您便照着您想的去做,遲早有一日,蘇姑娘會連一丁點的動心都給扔了。”
桑武士遲疑了。
“聞人姑娘是要幫我?”
“正是。”
“敢情你是在這兒等着我呢!下一句是不是要我報答!”不愧是軍旅出身,桑武士立馬吊了眉梢要發威。聞人椿算是知道他本性了,迎着怒火又開口:“您且靜下心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