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浮萍
異鄉人的身份總是尴尬的。
總會有人想理清楚你是“從何處來、往哪處去”, “怎麽來又怎麽去”。
戒備之心,是任何一個人、一個種群活下來的根本。
桑武士作為守衛系島邊疆的一把好手,縱覽兵書古籍, 警覺性自是一流。聞人椿與霍钰近日的異動早就被他瞧在眼裏。聽聞陳大娘侄子要教聞人椿騎射,他更是拍案而起, 痛批自己的心腹沒長腦袋。
陳大娘侄子同聞人椿的第二次相約因此被截胡了。
當聞人椿傻乎乎地端着一盤親手做的點心走到後山時,只見到一個莊重肅穆的背影。其實望起來與陳大娘侄子有那麽七八分相似, 可氣質凜然、不可亵玩, 絕對不會被認錯。
“聞姑娘。”桑武士的耳力不錯, 他很快地轉身, 讓聞人椿錯失逃跑良機。她只好硬着頭皮同他招呼:“您好。”
“初次見面,我叫桑藤見。”他聲音渾厚, 與後山起伏的巨石極為相襯。且他不愧是系島男女老少皆想攀附的人,不僅武能殺敵,這一口宋語練得也是字正腔圓。每一個發音都剛剛好。
他面無表情地立在原地, 聞人椿不覺害怕, 倒還有些許安全之感。
收了收筋骨, 聞人椿立得比剛才還要端正:“久仰桑武士大名。今日一見, 确實非一般人。”
“我同宋人打過幾回交代, 阿谀客套之流暫且免了吧。”
他一本正經, 極不給面子。
“桑武士可是對我有何誤會?”
“你與你帶來的那位男子步步接近小蘇,又将觸角伸至商貿、軍營, 到底是何居心!”他摸得還真是清楚。
聞人椿不懼,搬出蘇稚,“不知蘇姑娘可有同您講過我們的遭遇。”
答案自然是沒有,桑武士當即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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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爺本是臨安富家子,滿腹經營韬略, 卻被兄父栽贓嫁禍趕出家門,甚至末了還毀了他一條腿。如今他好不容易拾回一條命,如何甘心茍延殘喘,自是要籌謀東山再起的。桑武士,您雖見他與收藥材的幾家聯絡繁忙,可他從未居心不良,皆是本着彼此利益正當商讨的。您也是懷抱大志之人,設身處地,想必您能明白這份心。”
“至于蘇姑娘——她心思剔透晶瑩,誰見了都忍不住親近。”
桑武士原本看她的眼神是淩厲的,帶了一絲審問,可到底是系島人,民風淳樸,聽着聽着便點起了頭。尤其是最後一句,簡直是說到了他的心尖上。
正當聞人椿松了一口氣,他又猛地醒悟過來,抓住了漏掉的那一點細究:“那你為何要人教你騎射!可是要占島掠地、反客為主?”
“啊?”就憑她,聞人椿自個兒都不信,桑武士還真是高看她。
桑武士看她無可奈何模樣,以為自己問到了痛處,又厲聲道:“你給我如實交代!”
“桑武士。”聞人椿盡量将語氣放得舒緩,好教桑武士消了火氣,“您若不改改這一點,蘇姑娘很難對你傾心的。”
“不必抓着小蘇當由頭!若你們要同系島為敵,就是小蘇此生再不見我,我也二話不說下令斬殺!”
“我們沒有要同系島為敵啊。”聞人椿被桑武士的防範之心鬧得哭笑不得,又怕桑武士當了真不好收場,苦着一張臉慌慌忙忙解釋起來,“是陳大娘介紹我與他侄子相親。我歲數漸長,一直有意找個夫家,自然應了。陳大娘侄子您是認識的,他的為人本事您應當比我更清楚。我看他不錯,想與他處處,答應他學騎射他都是順水推舟啊。”
“順的什麽水!他只長個頭不長腦袋,保不齊是掉進了你的話裏了。”
天可憐見,那日她被陳大娘侄子的幾番誇贊惹得暈頭轉向,甚至将霍钰要她做什麽都忘得一幹二淨,甚至記起來了也不好意思下手。
純潔的人,她實在利用不了。
“桑武士,您若确實不信我、不信我家少爺,大可去問問蘇宅的人,譬如陳大娘、譬如管家。若我們存了惡意,怎麽會一絲把柄不露。”說着,聞人椿的語氣也硬了起來。
那桑武士也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拂袖甩出一句:“我自會看着你們!”
“勞桑武士費心了。”
“你回去同你那位少爺也講一聲,他要東山再起同我無關,決不能将我系島百姓當作墊腳石!”
這話,他倒是說對了。
隔着薄薄鞋底,沿着一顆顆石子踩過一步又一步,到了門前聞人椿才從思慮中醒來。
這桑武士雖不是壞人,可若他為了保衛系島安寧,有心針對,她與霍钰只能聽天由命。到時系島不能容下他們,天地之大,又要飄向何處。
聞人椿最恨浮萍無根。
“二少爺!”聞人椿才推門便驚呼。霍钰竟拄着拐杖親自來了她的屋中。
前些日子,蘇稚為了方便聞人椿照顧霍钰,特地将她的屋子換到了現在這方地上,按常人步伐計算,兩處屋子相距不遠,可霍钰腿疾,走一步疼兩步,他是怎麽撐過來的。
聞人椿剛有擔憂又立馬壓下,畢竟之前經驗無數,霍钰不喜她提腿疾之事。
“二少爺可是有急事?”聞人椿掩上門,拎了暖爐,安安靜靜地替霍钰續上一盞茶,沒有多說一句無用的話。
“今日相約如何。”他聲音平穩,猶如茶水表面。
“陳大娘侄子沒來,來的是桑武士。”
“我問的便是他。”
“你知道是他?”可清晨她去霍钰屋中換藥的時候,沒聽他提過半分。
“我有意放出消息,他怎麽可能坐得住。”
所以——桑武士成了霍钰的甕中鼈?聞人椿忍不住皺眉,原來今日在她眼中突如其來的一切,都是他運籌帷幄的結果。
“他說了什麽?”霍钰也有算不準的,所以要靠聞人椿。
聞人椿便将桑武士的意思又講了一遍。平心而論,她以為桑武士的話挑不出錯處。
聽她言語時,霍钰飲完了一盞茶,瓷器在桌上碰出一聲脆響:“倒是位忠誠之士。可惜倒在女人腳下。”
“……”
“怎麽近日話少了這麽多?”
聞人椿自以為不着痕跡的小脾氣藏得并不好,霍钰不過是無暇提起。許是今日事體進展有了進展,他才能歇口氣,撥出時間詢問他的這位救命女使為何耍性子。
聞人椿不承認那是小脾氣,她只是覺得無話可說,說了徒增火氣。
難道她能問“二少爺為何常常像是變了一個人”,難道她能說“二少爺請別這樣不擇手段”。
她攔不下霍钰的,只能守。
哪怕有時心裏窩了氣。
“是我本來就……”
“你本來什麽樣子,我很清楚。”他知道她在同他生分,動不動就将他們間的距離拉去一個不上不上不遠不近的地方。看着什麽事都照他吩咐,實則有怨。
“小椿,你是不是覺得我變了?”他用最溫柔的語氣、最沉重的眼神,聞人椿只是瞄了一眼便被吸了進去。
“我知道二少爺是身不由己。”
“可你不認同。”
“……冤有頭債有主。”
“若是我說我已經想到了一個既能報仇、又不傷蘇稚的法子,你信嗎?”
聞人椿先是驚訝地對着霍钰眨了眨眼睛,立馬又開始将信将疑。
霍钰有些失望,有些郁結,他不得不承認。
他給自己倒了第二杯茶:“既然桑武士心悅蘇稚,日後你便照着蘇稚的習慣打扮、說話、行事。一有機會,多多接近。”
“是要勾引他?”聞人椿的心已經跳到了谷底,臉上的表情又苦又澀。
“憑你,勾引不上。”霍钰将聞人椿從頭到腳、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那要做什麽?”
“做了便知道。”
“若是桑武士不喜,一朝将我發配入獄,怎麽辦?”
她的想法還真是天上地下,霍钰難得笑容如從前。他同她保證:“就算有那一日,蘇稚也不會答應。”
“他看起來可兇了。”聞人椿悻悻道。
“那還有我呢。”
這句話說得太自然,散得也自然。他們都不是熱衷深究的人。
上天垂憐,親近的機會很快便來了。
因藥材長于險峻之處,桑武士特地撥出一小隊人馬陪同蘇宅的采藥工人上山。聞人椿拿從前跟着文大夫學來的本事毛遂自薦,當即選征入隊。
她不怕日頭曬,沖在最前排,桑武士每一次回頭準能看見她——扮得同蘇稚愈發像了,除卻一些刻在骨子裏的自卑。她到底想做什麽,桑武士看一次便皺眉一次,最後在其授意下,聞人椿被分到了最難的一塊區域。
還沒找到地圖上标注的那個紅點,聞人椿已經見了兩回落石,大也不大,就是讓她心中時不時地砸出些漣漪。
不過她的步伐卻是越跨越大。
早些采到藥材,早些解脫,她這樣鼓舞自己。
勤勞做工的時候,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日頭就從頭頂掉到了斜上方,聞人椿的臉被照得紅紅的,兩臂雖然沒受傷,卻被亂長的枝芽、遍地的奇石磨出了好幾條白印子。
說起來還挺嬌貴。
聞人椿拍了拍衣衫上的粉塵,又如釋重負地伸了個懶腰,才将竹簍背到了身上。
走了十步不到,她的腿竟不受克制地顫了起來,她甚至感到有兩根筋正在劇烈地跳動,只要她一失神,這腿就能軟綿綿地化作一灘污泥。
都說下山更比上山難,聞人椿今日是體會到了。她不敢冒險,尤其鞋底在上山時已經磨平了許多,若是此時執意前行,必然滑出一個得不償失。
山下,衆人陸陸續續回到了集合點,有采藥的老手甚至已經喝完了三盞茶。
“還差一個。”
“知道了。”桑武士都不用細問是誰。這個異鄉人,古裏古怪,又在玩什麽把戲,他最是讨厭這樣心思複雜的人,多琢磨一次便要費他一根頭發。
“天色已晚,你們先行回去。我在這兒接應她便是。”
只是最後桑武士也坐不住了。
春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