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女卑
再度睜眼,已住進遮風擋雨的磚瓦房。它三面都開了矩形小窗,通透明亮又不缺溫柔。
聞人椿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對着此刻陌生場景她神思有些恍惚,甚至一度以為自己還在夢境之中。
快醒來,她閉上眼睛掙紮了起來。她可不想睡過頭又被霍钰笑話。
掙紮着,掙紮着,後來的那些回憶像碎掉的紙片紛紛飛了回來,将最驚心動魄的回憶又拼了個完整。
而最後的場景是一個卷了千萬重的駭浪,它在漆黑中嘶吼,威力驚人,不等人呼救,便毫不留情地将他們一道打入深海之中。
水從四面八方灌入,眼耳口鼻在一瞬間被窒息感充盈。聞人椿嗆了好幾口,終于在急濤中撿起自己的水性,她下意識地往前游,手臂推得颀長而有力,越游卻越沉。于是想起同她系了死結的霍钰。
他正不斷地往下墜着,閉着眼睛,失了精神,烏黑頭發散成無根海草,臉龐漸漸變得透明,如同聞人椿幼年時期見過的澄澈水母。他原本的衣衫都髒了,污漬被海水沖到了表面,右腿膝蓋出不斷映出血色,黑的紅的,拉扯出一副凄苦絕美水墨畫。
就那樣一起死去也甘心。
神識徹底斷開前,聞人椿抓着那個結,一度這樣想。
聞人椿還在消化這幾日的動蕩,胸口起伏遲遲不退,房裏已經來了個人。聞人椿裝着假寐聽了一會兒,才認為對方是在同自己說話。
那是一種更扁平的語言,字節之間短促,有些詞她能聽得懂,有些詞又完全沒有頭緒。不過對方語氣很輕柔,聞人椿願意相信她是沒有惡意的。
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聞人椿朝對方無辜地眨了眨眼。
對方是個同聞人椿差不多年紀的女孩,黑頭發、白皮膚、眼睛水汪汪,乍眼看去同明州城裏的姑娘差不多長相,只是作了不同打扮。女孩并沒有束發,任由一頭及腰長發垂到腰間,俯身查看聞人椿傷勢的時候,那頭長發便像波浪一般順滑地散開,渾然天成。
“這是哪裏?”聞人椿摸着發腫的嗓子問了一聲。如她所料,女孩似乎聽不懂,一雙眼睛立馬不轉了,直愣愣地頓在原地。
聞人椿暗嘆不好。她要如何才能問到霍钰的下落。
“你是宋人?”女孩又動了,用古怪的語調回了聞人椿一句,眼神裏卻多出一絲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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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椿的腦海中閃過一絲慌亂,怕女孩與宋人有過節,不免打擊報複,但也只是猶豫了一下,仍舊誠實作答。
她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櫻桃小嘴翹得很高。聞人椿誠惶誠恐,虛弱的同時又分出一些眼神去瞧女孩。細細打量,聞人椿倒是發現此處的裝扮略像前朝,烏發朱唇,明豔而濃烈。
估摸着女孩的生氣是沒有深意的,聞人椿大膽問道:“姑娘,同我一起的那個人也在這裏嗎?”她剛醒來的時候便看見遠處晾衣架上挂着自己之前的那身衣服,打了死結的地方被剪得幹淨利落,顯然是人為。
“死了。”女孩這回的發音很清晰,還贈了聞人椿一個驕縱的白眼。
“不會吧。”聞人椿賠着笑,不敢相信。胸口傳來悶悶的鈍痛,好像有人不停地往裏塞着棉花,塞得呼吸無處可逃。但她又必須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女孩又翻了個一個白眼,用不熟練的口吻補充道:“他傷得那麽重,腳都斷了,治不好肯定要死掉的。”
“真的嗎?真的嗎?”聞人椿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她甚至沒了剛才的分寸,翻身而起抓住了女孩的胳膊,“你帶我去見他!就算死了我也要見他!”
“死都死了。”女孩因為她的沒分寸更惱怒了,往她的手上亂拍了好幾下,“你再這樣,我也不管你了。”
“沒有他,我也不要活了!”她急了,近乎吼了出來,狹小的磚瓦縫裏都是她的餘音,一遍遍回放。
女孩還未知道男女情愫的複雜糾葛,瞪大了眼睛,面目都不知如何擺放。在她眼中,聞人椿簡直同瘋子無異。
怎麽能為了另一個人不要自己的性命呢。
“不就是一個男人嘛。”許是怕觸怒聞人椿,使她真的發瘋,女孩只是輕輕地自言自語一聲。她想方設法将聞人椿的手拂下。可那雙還算纖細的手就像是長在了她的胳膊上,不至于弄疼她,但就是絲毫掰不動。
“就你力氣大!”女孩不服輸,與聞人椿僵持不下。
可惜最後還是女孩咬着牙先放棄了:“我認輸!他沒死!沒死沒死沒死!”
“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女孩氣得哇哇叫,等到聞人椿松了手,更是叉着腰呼哧呼哧嘆着氣,“都說你們宋人男尊女卑,我算是看明白了!”
不是的,這絕對不是因為男尊女卑。
聞人椿很想告訴她。
耐不住軟磨硬泡,女孩當日就領着她去見了霍钰。
女孩走路姿勢很不雅觀,兩只腳尖一颠一颠的。聞人椿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女孩兒氣,不像許還瓊那樣溫和內斂,也不像籮兒,天真卻不帶筋骨。
如果家鄉沒有被炮火染指,她也能這樣肆意長大嗎。
也能這樣想說就說、想做就做,不必自我壓抑、不必強加束縛。
“有個問題我想問問你啊。”女孩不知是天性好奇,還是有心打探,一路上總是東一茬西一茬地問她問題。窄窄一段路,被她撐得漫長無邊。
而人在屋檐下,聞人椿只要能作答的都會坦誠相告。
她想過隐瞞,又怕說了謊圓不回來。
女孩這次的問題是:“你跟那個男人是什麽關系啊?”
聞人椿被問倒了,臉色青紅不接。
若以事實作答,她怕女孩讨厭尊卑階級,繼而對霍钰不利,但除卻主仆之誼,她和霍钰又算什麽呢。
“他是我的恩人。”聞人椿找到了合适的描述。說完,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似解決了一個積年累月的困惑。
女孩轉轉眼珠,不解地追問道:“什麽恩啊?”
“他教我讀書寫字。”
“他是私塾裏教書的?”
聞人椿搖搖頭:“他沒收錢。”
“噢,那也不必這樣報答吧。還是說,你們宋人的規矩如今這般大了?”
聞人椿被她講得尴尬,眼睛都不知該落在哪裏。
幸好女孩不在意,她捋了捋自己的長發,若有所思:“他讀書讀得很多嗎?”
“嗯!”聞人椿想得深遠,她以為霍钰的一身才華或許可以在此處重新開光。可女孩想要探明的真相只是——“那你們掉進海裏前,他沒告訴你不能把衣服系在一起嗎?”
“連活命都不會,白讀書了!”女孩數落完這一番,又加緊了步伐,一蹦一跳地走到了聞人椿的前頭。
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又心生羨慕。
收留霍钰的屋子同她住的那一間形制相同。似乎此處所有屋子都是照着一個板式建的,不過是有些造得尖、有些造得平,有些留着磚瓦的本色,有些刷了清漆、圍了竹林。
它們無論遠近,皆有一脈相承之美。
不似臨安、明州,白丁鴻儒泾渭分明,朱門右拐便是凍死骨。
女孩将聞人椿送至門口,便說:“怎麽回去知道的吧。”
聞人椿點頭,她确實記了路。
剛被父母賣進戲班子的時候,她還不情願、不懂事,想着要自己跑回父母身邊,可她抹着眼淚走啊走,發現自己連戲班子的大門都找不到。從此以後,她無論去了哪兒,都會下意識地記住每一步。
她怕不知何時,又入了逃不出的境地。
“那你去見你的恩人吧。不過……”女孩抿了抿嘴,還是提點了一句,“最好別教人瞧見。我們這兒不興男尊女卑。若不是父母雙親、兄弟姊妹,也就只有夫妻才會貼身照顧。”
“我……”
“你可別說你是他的姐姐或妹妹。”女孩眯着眼,精明了起來,“若是的話,你方才便會直說。若不是,撒謊在這兒可是重罪 。”
聞人椿讪笑着進了屋。
霍钰躺在床上,身上的薄被幾乎快要将他的臉都蓋住了。逃離霍府的時候,聞人椿沒能好好看他,如今坐在他床邊,一雙眼裏只留下他的臉,才發現他瘦了那麽多,顴骨下方都陷出了一片陰影。
聽那個女孩說,他一直沒能清醒,他喊過“娘”,也喊過“還瓊”。
聞人椿知道他意難平,只要活着一刻,便難平一刻。
“二少爺。”她附在他耳邊,低低地喚了一聲。
他紋絲不動。
于是她才敢直呼其名。
“霍钰。”
“霍钰。”
“你快醒來好不好。”
她聲音婉轉輕柔,似連綿的吟唱。日複一日在他耳邊響起。
可這般呼喚沒有被霍钰聽見,也沒有被老天爺聽見。
她不氣餒,仍是一日不落,拿精衛填海的本事、誇父逐日的執着,終于教霍钰從病痛昏迷中醒來。
他微弱地開口時,聞人椿正在擦桌幾,上頭有條斑痕不知是何時弄上的,怎麽使勁都擦不掉。因而霍钰喊了她兩次,她才後知後覺地扭頭。
“你醒了?”她求了這麽久的願望,等到實現時竟不敢置信。
“是。”霍钰還沒什麽力氣,費力地眨了眨眼。
這是真的!聞人椿激動得不能自已,她連忙丢了抹布,也不再去想禮制教條,喊着霍钰的名諱,直接奔到床邊。然後她做了一件于她而言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兒——她毫不猶豫地張開雙手、用盡所有力氣抱住了霍钰。她甚至感受到了霍钰的心跳、霍钰的氣息,哪怕那時的他身上還包着一層厚被子。
他好像低低地嘆了一句,聞人椿只聽出一個“傻”字。
于是她變得更忙了,除去一日三餐、洗漱伺候,還要煎煮藥材,吃的藥和敷的藥得分開,前半個時辰要急火,後一個時辰要慢火,往往料理完這些,大半天工夫就過去了。
那個女孩看不過去,總是用纖細食指恨鐵不成鋼地戳她:“你欠他的到底是什麽恩!不用這麽報吧!”她自小生長在系島,見不得別人沒有自我地無私付出。
聞人椿則總是淡淡回一句“你不懂”。
“我是不懂。男人有什麽好的。你這般貼心衷心,說不準來日被他當作軟肋捏在手裏。”
“蘇稚。”聞人椿佯裝不悅,連名帶姓稱呼她,“你不要總是拿戲說的本子來看真實人心。”
“嗯!真實的人心一定更殘酷,殺人誅心不帶血!”蘇稚眨眨眼,一頭烏發晃到左邊又晃到右邊,她似乎很喜歡和人唱反調。
聞人椿不怒反笑。
大抵是處久了,她對蘇稚沒了戒心,羨慕都嫌來不及。她也想要那般果敢又直率的個性,帶些不經世事的幼稚,很多時候哪怕口無遮攔,都顯得順理成章、發自肺腑,絕無絲毫刺耳。
“那你說桑武士的心是殘酷還是柔軟呢?”階梯走到一般,聞人椿停下步伐,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聞人椿口中的桑武士是系島為數不多的武者,刀槍劍戟,無所不能,能遠攻,亦能貼身近搏。系島男女老少都對他青眼相看,想着法兒地要與他沾親帶故,偏偏自小沉穩寡言的桑武士大膽放話,此生非蘇稚不娶。然郎有情妾無意。蘇稚惱他斷了自己的姻緣,更惱他将自己變成衆矢之的。
時至今日,光是聽到他的名字蘇稚都能心生窩火。
“不準你提他!”蘇稚龇牙咧嘴,一臉嫌棄,“都說了幾萬遍我不喜歡他了,他還要纏着我,跟個狗皮膏藥一樣!”
“我倒覺得桑武士保家衛國、英勇威武、丹心赤誠,是個良配!”
“那你跟我換!”蘇稚叉着腰,指着聞人椿身後的磚瓦房,“我上回隔着門縫偷偷瞄了一眼,你那恩人粉面書生、文質彬彬,倒是我見猶憐!說不準同我會有好姻緣呢!”
蘇稚一句妄言,竟傳到了霍钰的耳裏。許是他屋中太靜,聽什麽都格外清晰。
“方才那人是誰?”他今日胃口不佳,吃了三口粥、兩片魚,便擺擺手将碗推到了一邊。
聞人椿怕他身體撐不住,又舀了一小口送到他嘴邊:“再吃一口。就一口。”
霍钰的嘴角向下壓了壓。他從來沒有說過,他讨厭聞人椿哄他的樣子,這讓他覺得自己窩囊,如同曾經他最看不上的那類吃軟飯的廢男子。
“你若是想知道就吃下去。”聞人椿或許是被蘇稚耳提面命太多回,不禁将語氣削得利了去威吓他。倒是有用處的。霍钰直接側頭,迅速地将半碗粥滾進喉嚨。
“說!咳咳咳。”他喝得太沖,嗆到了自己。
聞人椿見狀,立馬收了那一點點可憐的架勢,緊張兮兮地往他後背輕拍起來。霍钰不覺寬慰,只覺得胸口煩躁。他雖一只腿動不了,手上力氣倒是養得比從前還好,抓着聞人椿的手直直地就将其甩開。
“我讓你說,你聽到沒!”他又發脾氣。簡直把不能走動省下的力氣都放在了惱怒光火之上。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聞人椿并沒有和他計較。她安安靜靜地從地上爬起,拍去裙擺灰塵,然後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不知為何,她好像就是能明白他的苦衷。
痛失母親與戀人、被親父抛下、遭兄長折辱,這一樁樁一件件好似雪花連綿不絕地落下。眼下蒙天憐見漂泊至系島,卻又只能日日纏綿床榻,對着一條不能治好的廢腿打發時間。
她有過一些相似的時刻,那日子近乎天翻地覆。
故而聞人椿一直同自己說,二少爺沒想着尋死已是為她解憂 。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小椿的個性越來越明顯了——同理心重、共情力強、總是感同身受。這種個性可能就是生在21世紀都很容易被欺負。
至于二少爺嘛,他這一生算是被“母親”綁架了。期待他把自己逼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