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驟雨
拐杖拿在手裏的時候,聞人椿才知霍鐘是有備而來。它雖看起來與尋常拐杖無異,但分量極沉,木頭下怕是包裹了金石。
她看着身旁蠢蠢欲動的小厮,沒能遲疑太久,擡起落下,照着霍钰的右腿便是一記擊打。那金屬剛硬無比,透過衣衫皮肉,直直地往骨頭裏撞。
縱使做好了準備,霍钰仍克制不住悶哼了一聲,聽得聞人椿險些慌張松手。
“你這算打好了?”霍鐘皺眉,“怎麽連個響兒都沒聽到呢?”
聞人椿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凝着全身力氣又将拐杖高高舉起。她怕自己不夠使勁,要霍钰再受罪,索性閉上眼,不管不顧地往霍钰腿上狠狠來了一記。
她聽見了一聲清脆的斷裂。再睜眼,就是霍钰那張疼到青筋暴起的臉。他掌心似乎沁出了血,指尖都被染紅了,流進泥土與殘紅化作一堆,又很快被雨沖走。
聞人椿不敢多看,轉身,低着頭恭恭敬敬地向霍鐘交差。
“平日裏力氣不是挺大嗎”霍鐘并無感同身受之意,他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語氣懶散,“二弟連聲痛都沒喊,你就想交差?”
“小椿一介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還請大少爺教導。”她盡量抑制下自己的恐懼顫抖,拿出媚意假作逢迎。
“罷了。”霍鐘勉為其難地甩了甩袖子,正當衆人以為他要罷手的時候,他又從聞人椿的身後圍了上來,将她緊緊地包裹于懷中,然後沿着她的肩、滑過她的手臂、抓着她的手,再度擡起了拐杖。
說時遲那時快,聞人椿的另一只袖管裏突然滑出一把雙刃小刀,它分毫不差,就抵在霍鐘的脖子口。
聞人椿比霍钰心狠,立馬劃出一條血印子。
霍鐘有一瞬的驚訝吃痛,聞人椿便趁機在他瘸掉的腿上又連着砸了兩記。敲打聲響在夜色裏,比剛才任何一種聲音都要利落無情。
“有意思。”盡管額上冒了冷汗無數,霍鐘嘴上并未認輸,“看來剛才都是為了引我上鈎,還挺聰明的。”他幾乎沒把那刀放在眼裏,肆無忌憚地伸手,替她将亂了的額發都整整齊齊地理到了耳後。
“你別動!”刀又往裏刻了一分。聞人椿的力氣其實壓根不輸男人,尤其此刻對着霍鐘,毫無剛才對着霍钰時候的留情。
明明同樣是血,同樣猩紅腥氣,她看了卻不會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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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我們走!”她無心戀戰,刀還抵在霍鐘的脖子上,一寸寸往裏逼。
“真狠啊。”霍鐘抿着嘴嘆了一聲,“小椿,你知道你此刻像誰嗎?”
“放我們走!”
“啧啧,更像了。你若生于世家高門,保不準比二娘還要手腕毒辣!”
“若你們中還有顧及大少爺的,就趕緊給我們備下馬車送我們去碼頭!”她索性扭頭,對着一旁的小厮下令。
馬車與車夫來得很快。
霍鐘全然沒有被脅迫的促狹,仍在刀下說些不着調的話:“小椿,我勸你還是一刀結果了我。”
“你別以為我不敢!”她知道自己真的不敢。此刻的她只是憤慨不是失智,還沒想過變成殺人犯亡命天涯。
霍鐘看透了她,又說:“看來你對霍钰的感情也是一般。其實只要你賠上自己同我走黃泉路,霍钰說不準還是能回府繼承家業的。只要他學乖點、心硬點,把将出世的三弟搞死在襁褓裏,爹也沒得選擇。小椿,你說殺死一個剛出世的嬰孩會是什麽感覺,比殺蝴蝶更爽嗎?”
聞人椿根本沒有聽他說話。她只是負責挾制霍鐘,剩餘的每一分力氣都用來看顧霍钰。
明明霍钰的傷該是比霍鐘輕的呀,怎麽這般奄奄一息。
他的面孔比方才還要蒼白,胡茬顯得更青了。
若是眼神如柔水,霍钰怕是會因為聞人椿住在汪洋之中。
聞人椿将身上碎錢都拿了出來,才有一個船家願意冒黑送他們出城。
她讓小厮将霍钰扛上船,自己則仍舊用刀對着霍鐘。
船頭有盞小黃燈,将刀刃照得亮堂堂,霍鐘眯了眯眼,一只手想擋在前頭,剛擡手就被聞人椿警告了。
“沒看見我是故意放你們走的嗎?”他人在刀下,仍是盛氣淩人。
“……”
“我最不喜歡把人一次性玩死了。”盡管說得雲淡風輕,可他一只腿快要支持不住,渾身不停打着顫。聞人椿這才注意到他的傷勢。
他竟這樣能忍。
有那麽一瞬間,聞人椿覺得霍鐘也是可憐人。
“收起你的眼神!”霍鐘卻忽然怒了。他厭惡這種眼神,從他瘸腿那天開始,無數的人都這樣看他。他們不斷提醒他,他已然是個廢物。雄心壯志、詩書滿腹,從此于他都是精衛填海般的無用功。
而那些都将屬于霍钰——他從小疼愛的弟弟。
就連眼前這個小女使,不也避他如蛇蠍,反将霍钰放在心上嗎。
老天對他從來不公平。
“大少爺,你何苦要和二少爺自相殘殺呢?”看他們兩敗俱傷的樣子,聞人椿作為局外之人,實在覺得不值。他們生在太平世道,又有家業傍身,明明可以比邊境流民過得好上千萬倍,卻最終囿于家宅的你死我活。
霍鐘哼了一聲,目光在聞人椿身上溜了一圈:“若你是我,霍钰此刻怕是連命都沒了。”
“可一直以來迫害你和大娘的都是二娘啊,她已經得到了懲罰。”
“那算什麽懲罰?她該謝我沒有将她綁起,倒是給了她一個輕松解脫的機會。”
“二少爺從未想過與你為敵,就是當時知道了你同四娘的事情,他也權當不知。”
“怎麽?我還要感謝他?”霍鐘掃了一眼蜷縮着的霍钰,胸有成竹道,“不過往後不會了。只要他活着,一定會想方設法與我為敵、将我擊垮。他再也別想過風平浪靜的一生了。他會跟我一樣,一生都成枉費。哈哈哈哈——”
聞人椿聽得心驚,就像第一次遇見霍鐘的那晚。
她從未遇過比他更陰狠的人,陰狠到連自己都拿來犧牲。
船駛了出去,漸行漸遠,聞人椿往他後背推了一把,岸邊的霍府小厮紛紛跳海來救。在很多年後的某一天,她望着枯水無邊,忽然想到這一晚,又忽然悟出一個道理——原來很多決定會卷起風雲千樯,而在當時真的平凡而不假思索。
人生苦楚,大抵都是自己釀的。
聞人椿終于能好好看一看霍钰了。
他的嘴蠕動着,好像有什麽想說,聞人椿湊近了聽,才聽見三個字“殺了他”。明明疼得脖子都憋青了,明明被打的那只右腳都滲出了血,他卻只記得仇恨。
難道有一天,霍钰也會變成霍鐘嗎?
聞人椿心疼地替他擦掉冷汗,然後将他整個人重新安放在自己柔軟幹燥的腿上。她試圖将他的拳頭松開,把自己的手借了進去,随他捏、随他掐,至少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在疼痛。
“再忍一忍,等上了岸就去找大夫!”她的另一只手在空中停了停,最終仍是撫摸上了他的下颚,輕柔的,眷戀的,像這場纏綿細雨。
若他們還在霍府,她想她是絕對不敢做出這樣行為的。
“小椿!”霍钰從疼痛中醒來,他死死地抓着聞人椿的手,大喊,“殺了他!殺了他啊!”
聞人椿分不清這是夢呓還是真心話,因為霍钰說完這句話便再度暈了過去。
病急如山倒,霍钰的額頭燙得不像話。聞人椿有些慌了,請船夫将船撐得更快些,而後拿出照顧畜生的那一套本事查看了霍钰的傷勢。
被小厮打的都是皮肉傷,最重的還是她砸的那兩記。
隔着皮肉,聞人椿甚至摸到了被打的那截骨頭,它沒了完整的形狀。也許一切真的都是霍鐘設計好的,他就是料準了她會以退為進,好借她的手讓霍钰的下半生都活在腿疾之中。
他其實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霍钰的命。
只要這雙腿。
只要他卸盡一身少年志氣。
悲從中來。聞人椿不禁替霍钰感到絕望,即便她是一個與他無關的旁觀者,也很難接受他從此要瘸腿的下場。她等不到臨安了,火急火燎地對船夫道:“師傅,出了明州的邊界,只要能上岸便放我們下來吧。”霍钰的腿必須馬上請大夫治療。
船夫并不關心他們的生死,他指着遠方天象悻悻道:“姑娘,你瞧那頭的雲卷得多快啊,若是風雨真的起了,且不說這位公子,你我手腳健全的也只能聽天由命。”然後他又自言自語起來,說什麽不該為了掙這些錢堵上性命,說得怨氣十足。
聞人椿幾乎以為他們要死定了。
是夜,果然疾風卷驟雨,單薄的小船在海面波濤上颠簸得快要散了架。船夫灰了心,當即扔槳不顧,獨自跳入海。
聞人椿來不及拉住他。原本船夫坐着的一塊更是因為失去重量翹了起來。她好不容易将船穩住,又一陣浪滾了過來。
幾經翻滾,木質小船幾乎只剩下一個殼。
聞人椿此時全身都已濕透,積水在她身上,沉甸甸的,像有一只無形手不斷将她往下摁。霍钰更是被浪打醒,他分不清自己是炙熱還是寒冷,只是下意識地在暴雨中握住了聞人椿的手。
“沒事的。”她輕聲哄他。
聞人椿甚至希望他能疼得再昏睡一會兒,直到她解決眼前風波。
霍钰卻忽然清明了,他很清楚這不是夢,于是支起身、抓着船板,咳了幾聲才勉強放開自己的聲音:“小椿,別管我了。”說完他就要将手抽回。
聞人椿抓着他不放,她今夜逾矩逾得過多了。
“我不會扔下你。”她對上霍钰的眼睛,鄭重地搖了搖頭。
那一刻,天上閃過一道光,他的臉被照出一種凄苦、一種慘烈。或許是他終于嘗到了人世的苦果,得知何為身不由己、何為無能為力。
他眼裏幾乎不剩光亮了。
“霍钰!”聞人椿直呼其名,“你娘的仇還沒有報!還瓊姑娘還不知在何處受着苦!不要放棄!撐下去好不好!”
若她沒有進霍府,若她沒有遇見霍钰,也許此刻已經放棄。畢竟她不如意的一生,該回憶的都回憶了幾萬遍,花好月圓全是遙遙無期。
可此刻,就是看見霍钰失了光亮的這一刻,她特別想活下來,甚至不用去想為什麽,本能地就想活下去。
就像她本能地将自己的裙擺同霍钰裙擺系成了一個死結。
要麽同生,要麽共死,無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