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恭桶
許梓君被一把火燒成了灰。
據說燒的時候,霍鐘還将霍晖的原配、霍府名不副其不實的大娘子推去了當場。那場火燒得極旺,血肉味和着幹燥的柴草味傳得很遠很遠。
聽在場看火的人說,他幾個月都不想沾葷了。
聞人椿偷偷摸摸地去霍府後院的墳上給許梓君磕過一次頭,還拔了兩棵長歪了的草。她怕被人發現,去時兩手空空,既沒有帶糕點,也沒有點香燭。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許梓君的時候。那是她頭一回見到經商的女人,能撥算盤、能理賬、更能在丈夫面前說一不二。
許梓君或許過于清高無情了,卻是飒爽利落的。所以哪怕後來許梓君賜死了小白狗,聞人椿似乎都沒有恨過她。畢竟聞人椿從前見過太多還不如許梓君能幹的女人,她們都同許梓君一樣,眼光放得很高,高得根本看不見權貴之下的人和狗。
只是沒想到,許梓君竟會比小白狗死得慘烈。
想到這一點,聞人椿莫名生出萬千情緒,胸口位置隐隐約約泛起了鈍痛。
只是眼下不是感懷生悲的好時候,她必須救出霍钰!
那是秋老虎肆虐的日子,霍钰被軟禁在他最愛的那間書屋中,心情燥郁遠勝外頭天氣。
屋內一桌一椅都沒有動過,他卻生出嫌惡。他在這兒估摸着已經困了大半個月,又也許是一月有餘,他如今過得葷素不忌日夜颠倒,實在不知今夕是何夕。
霍鐘有時也會給他放風。
譬如大半夜遣小厮将他叫起,去洗茅房恭桶,一間間一個個慢慢刷;又譬如雷電轟鳴時,請他上樹去踩四娘最愛吃的果子,若有一只壞的,便要他在祠堂跪一夜。那祠堂偌大,燈火長明,先人牌位林林總總列了幾排,卻沒有他娘的。霍钰跪在祖宗前,只想質問庇佑何來。
今日他又被叫去洗恭桶。主管的婆子是大房的老奴,意見頗多,要他刷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竟命他用從前攢下的練字帖将恭桶全部擦淨。
還有他重金收來的幾只羊毫玉筆,也都淪為了洗恭桶的毛刷。
霍钰看着被糟蹋的筆墨紙硯,以為書屋裏的一切,乃至他自己,最終都會是眼前的下場。他被磨出了求死的意願,可一閉眼就是許梓君臨終的囑托。情真意切,字字帶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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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細雨夾秋風,時不時潑進一些,霍钰卻像是失了知覺,打濕了半個背也沒有挪動一分。沒人押他出門的時候,他一直都是這個姿勢。不洗漱,不更衣。
三四日前,自小看着他長大的一位婆子挨不了心酸,冒險進來替他擦過一把臉,到今日,又是蓬頭垢面。
其實衣冠不整他不在乎。他在乎的,霍鐘深知且已摧毀了大半。記得霍鐘将他關入書屋時曾說過一句話:“二弟放心,我不會要你的命。”
他要他活着,無父無母無情無愛,一身本事抱負都卷入那恭桶。多盡興啊,可以讓一個年少氣盛的人過上廢物一般的人生。
霍钰想得神經無常,又開始發無名火。昨日被撒至東邊的卷軸又被他踢到了西邊。什麽施人恩德手有餘香,什麽無為而治大同天下,統統是蒙人的鬼話,他連自己都顧不好,根本不該顧及他人生死。
他在心裏撒着潑、打着架,夜不知不覺更深了。累了,便直接靠在身後書卷上睡了會。夢中又見到了許梓君,她苦口婆心,要他不要心軟、不要留情,未來得及答應,許梓君又換了張面孔,逼他奪回家業、奪回許還瓊,她擡手抓着他,血流了一地。
霍钰其實不怕許梓君的,哪怕她凄厲,他也不怕。可還是驚得醒了個徹底,愧疚與悔恨擠在一起、撞在一道,他胸口停不下地發顫,一直顫到了喉嚨口。
咚咚咚。
嘶嘶嘶。
聲音好像是從他身體裏來的,又像是從外頭來的。他聽不真切,直到起了狗吠聲,門口看管的小厮罵罵咧咧起了身,霍钰才似回到了現實裏。
“二少爺。”有人在低喊。他回頭,眼前便多了一個身影。
他以為她早就跟着文在津回了臨安。
“我帶你逃出去。”時間倉促,聞人椿言簡意赅。
整整等了一個月,費了不少銀兩打點,聞人椿才得來這個契機。要不是之前看管霍钰的小厮老家出了事,她怕是要等更久。
霍钰從地上撐起身,剛剛站定又搖了搖頭:“霍鐘派來的都曾學過武,你還是自己快走吧。”
“方才換了新來的,一路上的人也都支開了,二少爺,快走吧。”
聞人椿曾在金老板的班子裏跟着學過幾日的口技,上臺是上不了了,今日拿來唬唬半夢半醒的小厮們倒是綽綽有餘。只是很快就會被戳穿,實在不能耽擱太久。
她見霍钰仍是不動,索性逾過規矩抓住了霍钰的手腕。“二少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那兒還有還瓊小姐和文大夫給你留的盤纏,大不了白手起家從頭再來!”她是冒着小雨來的,前額的劉海被打濕了一半,軟綿綿地耷拉下來。要是放在從前,霍钰一定又會取笑她儀表邋遢。
霍钰很快沉沉地“嗯”了一聲。
聞人椿心想,果然還是還瓊小姐的分量重。
一路通暢,值守的幾個小厮們确實都信了聞人椿,傻乎乎跑去了前廳聽“霍鐘”吩咐。但小厮好騙、霍鐘難防,尤其此刻夜深,是霍鐘常常出沒的時候。他若是忽然出現,又要使出什麽陰毒手段。聞人椿說是膽大,卻也多慮。
“怎麽了?”見聞人椿回頭望了一眼,霍钰問道。
“沒什麽。”她搖搖頭,不想讓心中擔憂也變成霍钰的包袱。
“事已至此,只能繼續走下去。”說完,他停下腳步,這回換成他将她牽住。他的手掌冰冷而寬闊,裹着好多雨,緊緊貼在她的手心,潮濕之中有着難得的溫度。
聞人椿紅了臉,在這驚心動魄不能談情的時刻。
後門仍是巴爺值守,他吃了聞人椿這麽多頓飯,沒有任何阻攔就将二人放了出去。聞人椿速速地道了一聲謝,便跟着霍钰鑽進了外頭的野草雜樹中。
無人修剪的枝芽或左或右地胡亂叉出,他們從中擦過,雨滴有的從天上來、有的從樹上來,霍钰走在前頭,倒是替聞人椿擋下不少。
婆娑的雨打樹葉聲中,聞人椿開了口:“二少爺,我定了船家,你要不要先離開明州一段日子吧。”
“那你呢?”
聞人椿愣了一下,說:“我回醫館拿盤纏。”
“我陪你一道去。”
聞人椿拒絕得毫不猶豫:“太危險了。”
“你一個人更危險。”
“唔,大少爺一心只想報複你,應當顧不上我的。若我一個時辰後還沒上船,二少爺你便先走吧。我會保護好自己。”聞人椿看着霍钰,強裝鎮定地點了點頭,然後輕巧地将自己的手從霍钰的手中脫了出來。
“我不是第一次逃亡,我不怕的。”她又說了一句。
而霍钰只是盯着她,隔着一片又一片的雨,他的目光看起來明明晦暗,卻有着從前的聞人椿見不到的光亮。
“那你怕什麽?”
最外一層的枝葉被人撥開,聞人椿最怕的那個人忽然出現,他一開口,聞人椿就發涼,好似脊背正中間躺了條獨眼蛇。
霍钰一個側身迎了上去,聞人椿被他徹底掩在身後。
“好一對亡命鴛鴦呵。”霍鐘輕笑,笑意卻只浮在表面。
他今日難得拄了拐杖,許是雨夜路滑的緣故。只見他輕輕擡起拐杖,往霍钰的腿上敲了敲。他只用了一兩分力氣,并不教人發疼。
“二弟跑得同小時候一樣快啊。”他感慨萬分,将舊事重提。
霍钰不說話,只是全身力氣都醒了過來,它們凝在一道,時刻要爆發。他想好了,若是從此以後只能躺在書屋任人折磨,不如此刻搏一把。
不能再窩囊下去,就連小椿都比他有勇氣。
于是下一刻,霍鐘便被霍钰掐住了脖子。可憐霍钰愛念文作賦,騎馬射箭都是半吊子,動起手來更是不堪一擊。
只兩三個小厮就将他摁在了地上。因霍鐘沒攔,拳打腳踢更是齊齊落下。
“都輕些,二少爺豈是你們能傷着的。”打得差不多了,霍鐘才擺擺手,裝作一副稍安勿躁的模樣。他一只手還揉着脖子,被霍钰掐過的地方起了一圈紅色印子,再用力幾分,該要破皮了。不過他很篤定他的二弟,縱使有力也沒心,霍钰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夠殘忍。
這一點,他們恰恰相反。
“二弟看來是不懼生死了。”說着,霍鐘拿起拐杖在霍钰的臉旁晃了好幾圈,而後猛地甩了一記,地上的泥立馬落滿了霍钰的臉。他看着霍钰驚恐閉眼的模樣,興奮不已,大笑聲響徹黑夜。
“那二弟在意她嗎?”霍鐘又做了個手勢,小厮識相地立馬将聞人椿拖了過來。
霍钰垂頭不答,霍鐘也不惱,反而俯下身對準了聞人椿。
“小椿啊。”他捏着聞人椿的下巴,言語拖得很長,盡是遺憾,“後不後悔當初跟錯了主子?”
聞人椿被他捏得很緊,不得不昂起腦袋。她喉嚨口滾動了一記,不卑不亢地問道:“若我願改換主子,大少爺還願接納嗎?”
“哦?”霍鐘看來極為滿意這個回答,眉頭都擡了起來,“那便讓我瞧瞧你的衷心。”他冷笑着将拐杖丢到了聞人椿的面前,“聽着,我要我們霍府二少爺的腿同我的腿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