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檄文
霍府大少爺将霍府二娘救出牢獄的事情傳遍了明州城。
人們本來都是不知道這位霍家大少爺的,他一向行蹤不定、陰郁寡歡,既不于人前抛頭露面,也沒什麽值得說道的花邊事跡。
不曾想如今一鳴驚人。
關于霍府大少爺的各番消息于是不胫而走。
有人說他是命犯孤煞,不受器重,卻拗不住天賦本事,可扭轉乾坤。
有人說他是被霍老爺養在暗處的繼承人,只等時機合适,将二娘一衆人連根拔起。
傳得最烈的當屬大少爺生母被迫害的往事——糟糠之妻賠上癡情身心還要附上萬貫家財。
明州城中愛講閑話的大多是年長些的婦人,她們從左鄰右舍處聽來此等慘烈故事,立馬感同身受,直罵霍府二娘是惡人惡報。
而霍钰作為二娘的兒子,自然受到了牽連。
霍钰幾乎是跟着二娘出獄的消息一道回的明州城。
那日,他騎了一匹深棕色的大馬,馬的額頭上系了一塊亮堂堂的銅牌。他從前鮮少騎馬,偶爾有幾次,都被明州城的少女婦人盯得滴水不漏。可這一回,瞧他的人中多了一些看笑話的,還蹦出一個不知好歹的人,直直地往霍钰的後背扔了棵水蘿蔔。幸而那人水準不夠,水蘿蔔只從馬尾擦過。
聞人椿也藏在人群中,她越過人群瞪了那人一眼。
霍钰幾乎都不知道有過那棵水蘿蔔。
他只知道霍鐘正在報複,不顧一切,窮兇極惡。他絕不相信霍鐘是為了救他娘而救他娘。
下了馬,缰繩都沒系牢,霍钰便沖進了府。
曾經只有霍晖和二娘坐過的位置,如今坐着霍鐘。他優哉游哉,神清氣爽,與霍钰是截然不同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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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怎麽回得這樣倉促?不在文府讨頓飯吃嗎?”他抱着一盞茶,說幾個字便品一口。
“我娘在哪裏?”
啐。
霍鐘沒說話,茶盞卻從霍钰身旁飛過,上好青瓷頓時化作一地粉末。
“霍府養的廢物!”霍鐘破口大罵,“平日裏不學無術,糊弄度日。我同你們說過多少次,要去二少爺府上學學,人那兒的小女使不僅将畜生伺候得好,還能煮一手好茶。”
他一連串的指桑罵槐,教霍钰的火氣燒得正旺。然而霍钰不能發作,事已至此,除了保全他想保全的人,不好多做要求。
“大哥要是想吃茶,不妨我來替你煮一壺。”掐着自己的虎口,霍钰說道。
“哦?二弟不急着找娘親了?”
“畢竟是在自家府上。”
“也是,到底是一家人嘛,害命不至于,再怎麽樣也會留口氣的。”
聽到這裏,洗茶洗到一半的霍钰險些将水潑了出來。
“不錯,所謂‘茶香吃進花香,花香吃進茶香’便是這般滋味了。”霍鐘連吃兩盞,賞了句贊揚。
“大哥喜歡就好。”
“呵。”霍鐘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他起身走到霍钰正前方。兄弟兩人其實是一般個頭,可霍鐘瘸了一只腳,顯得矮半分。
“我倒是頭一次發現二弟如此能屈能伸。從前不是連一個小女使都不肯留給我嘛。”
霍钰假裝不記得了,只是撐着賠笑。
霍鐘也笑,還穩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二弟,我也不同你繞彎子了。只要你将自己從族譜上除名,再替你娘寫一篇自檄文公示全城,我便勉強慈悲,由着你娘頤養天年。”
“可還有其它轉圜?”霍钰此刻已是咬緊牙根。
“你還有資格同我談?二弟怕是不知道二娘此刻過的什麽日子吧。”
“爹在哪裏!”
“爹是什麽人,見風使舵的一把好手,早就領着五娘去鄉下別院休養了。何況五娘腹中的也是個男兒,再過兩年就能替你喊他爹了。”
“大哥,你我到底是手足!”從前娘要趕盡殺絕,他多番勸阻,難道就是為了如今這個結局。霍钰真不知道是他們魔障了還是自己魔障了。
霍鐘冷笑一聲,将他的言語都當成笑話:“二弟,這個家裏何曾念過手足之情。人倫綱常,只要進了這裏便是廢紙一張。”
何況他算是仁慈的,沒将最狠毒的那一句告知他。
霍钰沒有太多考量的時間。
起初是一支碎掉的發簪,一只沾血的镯子,然後是一簇頭發,剛才又送來了一片完整的指甲。那片指甲被清洗得十分幹淨,霍钰卻看得腸胃翻滾。
他再也坐不住了,提筆,飛快地寫下一篇檄文。橫撇豎捺間,他的娘親已然成了一個自私自利、龌龊不堪、枉法狡詐的毒婦。
他從前意氣風光時,哪知有一日所有出路都會被堵住。什麽親朋、什麽好友,都有無窮盡考量,都留他一人孤軍奮戰。
等來等去,等天等地,只能等死。
短短幾步路,霍钰竟像是脫胎換骨,昨日天真都随夏蟲一道死去。
同霍钰天差地別,霍鐘正在屋中與四娘調笑,聽小厮高聲報“二少爺來了”,他不緩不慢,又摟着四娘膩了一番才去見人,俨然一派當家主君模樣。
“想通了?”
“大哥高擡貴手,我不敢再奢求。”一紙檄文被雙手奉上。
不知為何,霍钰腦中突然閃過聞人椿的影子。她素來是這樣的,卑微、恭敬,被欺辱、被打壓卻從不敢昂首反抗。他過去不明白人為何能這樣抛卻自尊,原來是時機未到。
“不行啊。”霍鐘抖落着白紙,懶洋洋說了一句,嗓子裏還帶着沒有褪去的春意。他随手一揮,才寫好的檄文便随風落到地上,那是連當今太傅都贊過的文筆,自帶風骨,此刻與塵泥別無二樣。
霍鐘在上頭踩了兩腳,又朝身旁小厮道:“給二少爺的筆墨都備好了?”
“回大少爺,府上并無您說的血紅色朱砂墨,我已遣人去買了。”
“這要等到何時啊?我倒是無所謂,可二娘尊貴慣了的,要是受不了昏厥了、不醒了,你們該如何同二少爺交待啊。”
霍钰不知他要迂回至何時,直說:“無妨,給我一把刀,我以血研墨。”
“那就辛苦二弟了。”霍鐘抖了抖眉,也不回頭,繼續掐着他手上的那一枝樹杈。
他最讨厭幹脆利落一下子折斷了!
霍钰很快寫完第二張檄文,霍鐘瞄了一眼,懶懶道:“不合乎實際。”
霍钰領悟,是批判得不夠狠、不夠不留情面,他什麽都沒說,又提筆寫下第三張,幾乎是照着西周的妲己、大秦的趙高、前朝的秦桧在描繪他的娘親。
“唔……庸俗毒婦而已,倒也不配遺臭萬年。”
寫到第七張的時候,霍鐘又嫌墨水裏的朱紅色變淡了,全然不顧霍钰發白臉色,質問他:“二弟救母的心意看來還是不夠。”
那割開手指的短柄小刀就在他手邊,刀刃閃着銀光,霍钰甚至起了背水一戰的念頭。
“二弟,你說你要是成了弑兄的嫌犯,二娘知道了會不會氣得一命嗚呼啊?”
霍钰不答,只見他喉結重重地滾動了一記,寫下了重重的一筆。
“大哥,這顏色可還滿意?”
“滿意!”霍鐘一邊贊嘆一邊深吸了一口氣,他又說,“二弟不覺得這帶血的氣味教人神清氣爽嗎?”
霍钰點頭,趁霍鐘還沒變卦,他趕緊将檄文填滿呈上。
“甚好。”霍鐘如同拿着一件上古寶物,愛不釋手,啧啧稱奇,“只消蓋上你和二娘的印章,摁上你倆手印,便可貼于府門前。”
他沒有收起來,而是将檄文再度交到了霍钰手上:“二弟,稍後去見二娘時,你便把摁手印的事兒一同辦了吧。畢竟二娘最喜有始有終了。”
去二娘房中的路上,霍钰一步更比一步沉重。
這條路,他走了十數年,縱使閉着眼都能走對每一個岔口。從要人攙扶的學步嬰孩走到今日高大身量,他萬萬料不到,他要走回一無所有,還要連累他的娘一道受苦。
當初他來勸娘高擡貴手,似乎走的也是這條路。
因顧及手足之情,因厭惡自相殘殺,因懷念孩提時光,他總是搬出佛家那一套說辭,或動之以情,或曉之以理。
他不希望将事情做絕,總想着一切留有餘地、保有表面平靜。
不曾想府中只有他一人這麽想。
“為何不去科考!”霍钰一進屋,一直奄奄一息的許梓君便從床上撲了下來。一旁的婆子還以為她快沒命了,沒想到竟是存了力氣要教訓兒子。
霍钰被她一身落魄驚到,他自小到大,從未見過許梓君如此不修邊幅。跑去扶她的時候霍钰甚至紮了一個趔趄。
“娘,如今還有什麽比性命更重要。”
“茍延殘喘,不如不活!”她從來要強,成王敗寇她認了,“可你怎麽能不分輕重!你尚且年輕,又有過人文韬,入了仕途還有你表舅倚仗。钰兒,到那時你還愁不能為我報仇嗎!”
霍钰不知她竟還在夢中,眉頭皺緊,嘆了口氣。
“你表舅怎麽了?他當真棄我們而去!?”
“表舅為人謹慎自保,娘,你該是知道的。”
“我……我們同他不是自己人嘛。” 許梓君低低地念了一句,就像在對自己說話。她一直以為霍鐘是故意激怒她的,沒想到都是真的。這樣想來,比起霍鐘,或許她表哥才是最可怕的。
“那還瓊呢!”她忽地想起,抓着霍钰的手臂,五根手指快要掐進他的肉裏。
“她真的被配給別家做小的了?”
霍钰無奈地閉了閉眼睛。
“還瓊、還瓊、還瓊……钰兒,你去救她!你快去救她!”許梓君怒火攻心,一邊說一邊将霍钰拼命地往外推。
“娘!”霍钰大喝一聲,将她箍在原地,“我是來帶你走的。大哥不知道何時又要變心意,我們沒時間了。”
“他能這麽好心?他是不是同你做了要挾?”
“……他要我們檄文自罰。”
許梓君耗了好多力氣,此刻聽了霍钰的話,更是胸口起伏異常劇烈。
“若我們認下過往惡毒,甘願從族譜上除名,他便放我們一條生路。”這話太喪氣,霍钰說得胸口發悶,可他必須說出口。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許梓君已将手邊矮凳砸了出去。
“他也配咄咄逼人!”
“娘,如今不該糾纏這些,先保住命,再談日後的……”
“我生是霍府的人,死是霍府的鬼!你爹還沒死,憑什麽由他做主!”
霍钰嘆了口氣,就像嘆出半身力氣:“爹已經去了鄉下別邸。”
“啊?”許梓君似是聽了什麽鬼怪故事,竟眯着眼瞪了瞪霍钰,可是很快她便醒悟了,搖着頭輕笑:“霍晖啊,年輕時不過是蠢,老了卻是蠢惡。呵,這就是我爹娘威逼利誘要我嫁的人!”可她自己心心念念要嫁的人又怎樣呢?
長袖善舞,弄權附勢,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往她身上踩了一腳。
幾乎沒有一絲恐懼,許梓君拔下霍钰束發的簪子,直直地插進了自己的脖子。
血是朱紅色的,流得很快,順着那根簪子染紅了許梓君的髒衣裳,也染紅了霍钰的手。它漸漸變得深邃,鑲一點黑,和許梓君被拔了指甲的那只手指一般。
“娘!娘!”
霍钰不知他的娘親會如此決絕。他捧着許梓君漸漸流失生氣的身體,不敢緊了,不敢松了。情緒那麽多、那麽濃,最後也只化作一聲“娘”。
“钰兒……”許梓君的聲音很纖弱,卻依舊擲地有聲,她斷斷續續地囑托起來,“不要再心軟!一定要把霍府搶回來!把……還瓊也搶回來!還瓊愛慕你,你答應娘,要一心一意待她,不要讓她像我這麽……”許梓君終究還是沒撐住,整個人如同棉花一下子癱在了霍钰的身上。
剩下的話從此成為霍钰夢魇中的謎題。
所幸在她合眼之前,她聽見了霍钰連聲的承諾。擲地有聲,保他一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