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荷包
文在津不知何時來的。
他平日語速就快,今日語速更快,往聞人椿的手肘拍了一記之後說道:“正好你找着奴契了。來,跟我走吧。”
“去哪兒?”聞人椿瞪大了眼睛,不懂他突如其來的這一出。
“霍钰沒同你說嘛。他要你往後都跟着我。”
“可霍……”
“霍府……”文在津幽幽地念了一句,沉重地好像對着一幢着了火的寺廟。火光滔天,如他心中急切,可惜救不了,“霍钰自顧不暇,你顧好自己便是。”
聞人椿還是跟上了文在津的步伐,這是霍钰的安排,她想她應該遵守。可她小小的腦袋卻不聽話,三步一回。平日待在書房裏不覺得,如今隔得遠了,這間書房竟在她眼中有了些許無欲無求的風骨。
“文大夫,你能幫幫二少爺嗎?”聞人椿說了不該說的話。
而文在津只是步子變慢了,卻沒回答。
“文大夫,我還能見到二少爺嗎?”
仍是沒有回應。
聞人椿罷休了。
直到在馬車上坐定,所有的簾子垂下,所有的光被奪走,文在津才極慢地說道:“小椿,你記住,世家皆無情。”
許府幫不上的,他文府同樣幫不上。
吃人世界,誰都不會拿自己血肉身家去救那大廈将傾。
“你也不需如此擔心,霍府根基深厚,只是這幾年會難過一些。”大概是聞人椿的臉色太難看,文在津多勸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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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聞人椿并不擔心霍府。霍老爺纏綿溫柔鄉,霍鐘陰郁無常,幾房娘子各有心機針鋒對麥芒,他們有什麽值得擔心的,頂多是因緣造化。
除了霍钰。
聞人椿實在不覺得他是個該有報應的人。他在意流民艱辛,不喜府宅內鬥,脫掉那層刻薄冷面的僞裝,他其實同還瓊姑娘一樣淳善。也許這就是為什麽他會喜歡還瓊姑娘吧。
想到許還瓊的歸宿,聞人椿又是一口氣悶在胸口。
“霍钰倒是沒看錯人。”
“文大夫。”聞人椿突然想起什麽,“這些值錢東西,有些是還瓊姑娘給的,有些是少爺屋裏的,你可有辦法交給二少爺?”
文在津接過,清點了一遍,然後拿起其中一只粗布小荷包問道:“這是?”
“這,是我攢的月俸。”聞人椿怯怯地說了一句。确實,這只荷包簡陋得過于明顯,同許還瓊的兩只金釵不好相比。
“要一同留給霍钰?”
聞人椿點點頭,她在文在津面前并不避諱,直言道:“二少爺待我不薄。除此以外,我不知如何幫他。”
“你身無分文,往後怎麽辦?”
“文大夫應是不會虧待我月俸的。”
“倒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文在津雖是揶揄着,卻也從自己的細軟中抓出一大把銀票。縱使他知道,霍钰若能轉圜,是不需要這些的,若不能,再加一些都無濟于事。
他們又去了一趟醫館。那兒有個文在津留下的粗使,他同聞人椿一樣,是死契之身。文在津不知用了什麽條件,将粗使硬是從文老爺那兒摳了下來以免不時之需。這回,剛好可将金銀銅錢先交付于他。
“二少爺會有那麽危險嗎?”粗使身長八尺,遠遠望去如魁梧巨樹。聞人椿大抵猜到了文在津的用意。
她又問:“二娘犯錯,不至于連坐二少爺吧。”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霍府的娘親素來是不怕結仇的個性,若要落井下石,霍钰哪怕是砸也會被砸死。”
“可——他是霍老爺的親生子啊。”
“又不是獨生子。”說到這裏,文在津忽然感觸頗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椿,你在霍府也有些時日,應該明白這裏同你的家鄉是截然不同的。不用戰火刀槍,自己便可殺了自己。”
“那二少爺怎麽辦啊!”她急得脫口而出。
“他在這裏長大,自然會有辦法的。”
聞人椿不太信,二少爺可是連小白狗都保不住的人啊。
“我要在這兒等他!”她作勢就要跳下馬車。
“聞人椿!你這樣會浪費他的苦心!”文在津全然料不到聞人椿的這番舉動,她一向是聽話的,是隐忍的,怎麽到了他身邊,竟這麽剛烈。
“到時候霍钰還要顧着你,你會拖累他的。”文在津抓着聞人椿的胳膊,他不想辜負好友的囑托,更不想看着無辜的人卷入霍府的一團亂麻中。
聞人椿卻是鐵了心,目光灼灼:“我不會拖累他的!若是到時候成了他的絆腳石,我便一刀了結自己!”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
那麽剛毅。
沒有任何餘地。
一時間文在津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松手,嘆一句情深不壽。
“少爺,再不回,主君該要等急了。”
“上路吧。”文在津收了眼神。
一切都在往既定方向行駛,他從來都攔不住。
彼時,霍府叱咤前廳後院的二娘許梓君正在牢獄之中殘喘。
匿稅是真,賄賂是真,她沒什麽好辯解的。只怨自己命不好,匿稅賄賂的商人那麽多,偏她被拿出來作儆猴的那只雞。
外頭的獄司說又有人要來探她。
霍晖的虛僞情深她看夠了,霍钰的孝順赤忱她不忍看。她閉上眼,擺擺手,一副憔悴不願的模樣。
“二娘。”
這聲音,許梓君當即像是吃下靈丹妙藥,眼睛裏發出異樣銳利的光。
來人正是霍鐘。
他站在獄門前,正午陽光大好,窗子漏出的那些光盡數打在他臉上。有半襲灰白色袍子也被一同照亮,泛出青色的光,就像人死之後的那種詭異膚色。
許梓君并不怕他,她連他母親都不曾怕過,一開口便是刺:“大少爺何時這樣有閑心了,無需看顧大姐姐了嗎?”
“死到臨頭還這樣刻薄。”霍鐘冷笑。他越長越不像霍老爺,也不怎麽像他的娘親,仿佛是兩人生拼硬湊出來的,處處都是棱角。
時隔數年,許梓君竟因他的笑聲怕了。
“二娘,你可知這回我是來救你的吧。”
“大可不必。是我罪有應得。”
“娘從小教我以德報怨。二娘将娘害得半生流連床榻,又害我瘸了一只腳不能參軍報國,如此滔天怨恨,我可要好好地報。”他說話的時候自帶陰涼氣息,許梓君頭一次覺得這牢獄難熬。
“不過我也不是無欲無求。只有二弟配合了,二娘你才有活路。”
“不許你去找钰兒!”
霍鐘大笑:“怎麽還沒開始,二娘便像是受了虐待呢。”
“霍鐘,若是沒有钰兒,你當日何止只瘸一只腳?”
“是啊,我該摔得同我娘一般。最好更重些,把腦子都摔裂,露出白骨、白漿,再熬成粥給二娘送去。”
“夠了!”許梓君氣得胸口起伏不停,她就不該聽霍钰的停手。斬草不除根,害的仍舊是自己,“當年的帳我來還。你應當很清楚,钰兒從小都是将你當大哥看的。”
“難道我沒将他當弟弟看!若是當日我選冷眼旁觀,許梓君,你要的就是你兒子的一雙腿!”憶及往事,霍鐘真想笑自己天真愚昧,“你就是利用我和娘的善心,才能輕輕松松将我們打入谷底。霍钰有你這樣心思詭谲的娘,活該拿一輩子償還!”
“钰兒這些年一直在補償你們不是嗎?若不是他這些年接濟,你以為你們大房的月俸能給你娘請來城中名醫!”
“好笑。”霍鐘使了個無奈的眼色,“你打我們一巴掌,再教你兒子給我們一粒糖,這種劣等把戲,狗都不樂意配合你了。”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很簡單,我娘受過的,你要受;我受過的,你兒子也逃不掉。”
“呵!想得簡單。你以為沒有霍晖,我能做這些!”
“二娘,你放心,他的帳我自然也記好了。只是我以為您是不關心爹的,畢竟許大人對您而已才更重要吧。”
許梓君聽他這麽講,再也忍不出了,抓着牢獄的鐵欄杆,一雙眼裏能噴出怒火:“霍鐘!我勸你不要太過分!小心你自己哪一天死的都不知道!”
“死?”霍鐘拖了一個長音,臉上的笑意一直升到了頭頂:“只有像您這樣什麽都有的人才會怕死,我有什麽可怕的。何況黃泉路上,有二弟、有許家姑娘一道作陪,并不孤單。”
“霍鐘,你能不能不牽連無辜啊。”
“你也配跟我提無辜嗎?當年霍晖觊觎我娘家産,靠她嫁妝才将霍家生意重振,偏娶了你,由着你霸占府中大小權力。他是樂得悠閑了,府內外養了一堆小娘子。你卻貪念變大,要主母之位、要嫡子之位、要我和我娘魂斷府中。你們當時為何不想想無辜二字!”
“二娘,你要那麽多又有何用呢?如今除了霍钰那個蠢材願為了你抛下前程東奔西跑,誰不是作猢狲散去。對了,你還不知道吧,許大人将許還瓊許配給臨安一位貴人了。你沒圓上的夢,你兒子也不能替你圓了。”
“你說什麽!他居然!他居然将還瓊……”許梓君字不成句,跌坐在地上,雜亂的枯草刺得她皮膚生疼。
“二娘活了一世人,連殺人都不怕,怎麽,還怕傷心嗎?”
“不!還有钰兒,钰兒會救她的!”
“嗯?似乎許還瓊比我那二弟還要得二娘的歡心呢。”看她發瘋癫狂,霍鐘渾身舒暢,他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繼續輕描淡寫地往她心上潑油,“別說二弟此刻是自顧不暇,便是顧得過來,他也會緊着他屋中的小椿。那個小椿呀,啧啧,真是命好。有我那二弟放她生路、給她鋪路,往後一生算是不愁了。”
“你是說那個賤婢!”
“賤?人往後跟着文家少爺濟世救人,可比困在所謂高宅門第之中仰人鼻息要好得多!那種步步為營、一步錯、步步錯的刁鑽滋味,二娘不是最明白不過嘛。”
“霍鐘!你!你!”許梓君忽然發起瘋來,抓着手邊雜草往他身上抛去。然今日被困的人是她,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是她,發天大的瘋也沒人會怕。
霍鐘已經說完想說的,沒再應她。他臉上帶着莫測的笑,倒也不見得有多開心。
因果報應啊,他想着,也許哪一天滾在那裏潰不成軍的人就是他自己。
人生可真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