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紅豆
趁着屋內人心渙散亂哄哄,聞人椿便抄小道繞去了後門。
巴爺平日裏雖只知喝酒,連白天黑夜都過得颠倒,此刻卻攔着聞人椿問了句:“可是二少爺出事了?”
她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不敢胡言亂語。
“你此刻要去哪兒?”
“去……許府。”
“拿着。”
聞人椿定睛一看,他竟往她袖口裏塞了把銀質小刀,脫了刀鞘,雙刃都磨得發亮。
“今日不同往日。”說完,巴爺又鑽進了他的亭子間。
隔着碎裂的竹簾望進去,他正伏在案板上,起伏有序的背影讓人覺得方才的事情從未發生過。聞人椿原本還留有一分柳暗花明的幻想,可這把刀的刀刃是這樣的銳利,輕輕一劃便能将現實戳得鮮血淋漓。
她不禁加快了步子,跑得同坐着姑娘的馬車一般快。塵土揚滿她雙腳。
許府也正亂着,卻是有條不紊地亂。
門口列了好幾輛馬車,木匣一箱連一箱地被下人扛了上去。年長的婆子正在門背後同人清點帶不走的物什,那人給婆子塞了一根包着布頭的銀镯,婆子立馬松了價錢。
聞人椿低着頭,她慶幸自己換了套便服,沒教人認出她是霍府來的。
折過幾個長廊,聞人椿終于到了許還瓊的院子。
這裏今日格外冷清。平日烹茶作畫的物什都失了蹤影,只留一扇刷了竹漆的門,刺眼地關着。聞人椿湊得近了,聽見裏頭的人聲,人聲又似乎是熟悉的,便大着膽子喚了一聲“菊兒姐姐”。
過了一會兒,菊兒才輕輕推開一個門縫,眼疾手快地将聞人椿捉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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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幫着勸勸姑娘吧。”從前雖有許還瓊同霍钰那層情緣,菊兒和聞人椿卻一直是生分的。此刻怕是沒招了,脫下架子,求聞人椿幫忙。
聞人椿順着菊兒所指,看見了梳妝鏡中的許還瓊。
那張映在鑲金邊框之中的臉仍是美的,可就像疾風驟雨過後的滿地落紅,美則美矣,卻染了凄涼破落。
大抵是睹人思人,許還瓊同聞人椿才對視了一眼,壓下去的眼淚又冒了出來。
沒人會舍得讓她哭下去的。
聞人椿小跑了過去,可也只是跑了過去。她不太會勸慰別人,因戲班子裏的女人都有一顆自愈的心,她們從不指望有誰會真心憐惜。
聞人椿想了想,想起了印象中霍钰照顧許還瓊的樣子,她照貓畫虎,拍了拍許還瓊的背。她第一次發現許還瓊的背很薄,隔着衣衫都能摸到骨骼,同她這樣粗鄙的人完全不一樣。
她能承受這突如其來的風浪嗎,聞人椿苦着臉想道。
對了,還有二少爺,他能嗎?
“小椿,你知道钰哥哥在哪兒嗎?”許還瓊哭到一半突然抓住了聞人椿的手,她力道居然那麽大,就像将聞人椿當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聞人椿知道很殘忍,卻只能搖頭。
“相信二少爺一定也在想辦法。”她說了句無用的話。
“還會有辦法嗎?”許還瓊喘了好大一口氣,才氣若懸絲地念出一句。
“爹連聘禮都收下了,钰哥哥……”她一念到霍钰的名字,鼻頭就止不住發酸,濕透的帕子再怎麽擦都是無濟于事,“從小到大,大家都說我是钰哥哥的新娘子,為什麽突然要我嫁給旁人?莫說姑姑還沒定罪,哪怕真的定了罪,也不至于連坐钰哥哥啊。”
“小椿!”許還瓊又重重地叫了她一聲,“钰哥哥此刻一定也是身陷囹圄,我無能,逃不了家中安排,可你一定要幫他!你莫要因為小白狗的死記恨他,他同我都一樣,身不由己,是不得不割舍。”
“還瓊姑娘。”她回握住許還瓊的手,緊緊的,将自己的力道都從皮膚上傳過去,“我從來沒有怨過二少爺,更沒有怨過你。”她只是有過一瞬不甘一瞬自憐,只是覺得二娘若要喂還瓊姑娘毒酒,霍钰一定費了性命也要去救她。
世間高貴卑賤,好似早有注定結局。
許還瓊欣慰,抽泣着連說三個好字,一個疊着一個,她鮮少這樣急迫。
偏偏外頭有婆子高聲催促起來,看窗中剪影,婆子身旁好似還帶了幾個高壯的小厮,再由不得許還瓊拖沓。
她連忙從屜中抽出最後一包細軟,丁零當啷的,分量極重。
“小椿,這些都給你!”聞人椿被塞得措手不及。
“待钰哥哥回來了,你替我交給他!”
菊兒知道裏頭是什麽,趕緊攔了下來:“姑娘不可!你若沒了這些,去了婆家要被婆家笑話的。”
“難道我現在不就是個笑話嗎!”許還瓊從未這樣斥過人,她眉尾揚起,眼角赤紅,是怒火,也是悲痛。
聞人椿竟看出幾分二娘的影子。
菊兒無奈,卻只能撒手。
然而聞人椿也不敢全部接下。且不說二娘入獄的事還沒下文、霍钰的處境無人知道。若事有轉圜餘地,許還瓊豈不是白白付出。
這麽一想,聞人椿只從包裹中抽出兩只素雅金釵,又将細軟包袱塞回許還瓊的手裏。
“您的心意二少爺不會不知道。可他若是知道你将嫁妝統統賦予她,自己卻要為此受委屈,無論那時二少爺過得好或不好,一定都會更加不好。”
“可……”許還瓊深知匿稅茲事體大,實在不能相信。。
“還瓊姑娘,我娘常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要護好自己!也要相信二少爺!”
“小椿……钰哥哥從沒受過委屈,若真的發生什麽,你一定要多多勸慰他、多多陪伴他……往後就全拜托你了。”她竟将身體折成一個直角,沖聞人椿使了個大禮。
她那般鄭重其事,聞人椿更覺得事态緊急。
回到霍府時,下人們正在傳最新的消息,說霍钰為了營救二娘沒趕上州試。
有婆子是看着霍钰長大的,聽完立馬長嘆三聲。
也有人小聲議論說二娘此回是搬起石頭砸自己兒子的腳。
一路議論紛紛,聞人椿順着便走回了書房。
上等人看書作論,下等人嚼舌根子,這裏倒是永遠清靜的,靜得讓她想起某一夜。
那晚,霍钰遲遲不回房。
聞人椿想睡,又不敢睡。外頭人都稱霍钰是貴氣的,寡言的,難以親近的,但他對內卻是與傳聞完全不同。要麽像對許還瓊那般知冷知熱、萬事順從,要麽像對文在津那般出言放肆、喜怒毫無遮掩。聞人椿自然無福前者,被歸在後一類。所以她怕霍钰回房時,又要以她睡姿不佳為由,冷不防将她從榻上拽下來。
他很守信,只拽,絕對不踹。
不過總歸是要從酣夢中猝然醒來,那滋味可真是不好受,還不如不夢。
睡不着的聞人椿索性主動跑去書房催促霍钰。
兩手空空總是不像樣,她便開了小竈熱了份紅豆白玉湯。那時的聞人椿沒料到今日的禍患,總以為大戶人家堅不可摧,總想着如何向霍钰和許還瓊表衷心。
沈蕉說她狹隘而不知争取,是一點兒都沒說錯的。
哦不,也算是有一點點錯。畢竟她将女使本分做得這麽盡忠賣力,也是有所圖的——她要霍钰另立府邸時給她放點權,教她做個高等女使。
夜風幽送三尺,将紅豆白玉湯的濃郁香甜吹得纏綿可人。
聞人椿到底是不一樣了,能忍住胃腸誘惑,絕不偷偷摸摸嘗一口。她想,霍钰見了這甜湯會如何,饑腸辘辘忽遇美味佳肴,是否會大贊她手藝高超、心思細膩,是否又要給她加月俸。
誰知她的二少爺學得瘋魔了,聽不見敲門聲,聞不見紅豆湯。
見了聞人椿便拉着她的手,要同她講民生大道。
她聽得眼睛亂眨,好在多少聽懂一些,譬如窮苦百姓的教化、戰亂流民的處置。若朝廷大官人能有霍钰的覺悟,她今日或許還是阖家團圓的。
那一刻,她當真希望霍钰高中榜首、官運亨通。
“你可聽懂了!”霍钰見聞人椿神思游走,嫌棄地将她的手甩到了一旁。
“聽了聽了。”聞人椿連連點頭,“我是沒想到二少爺能這樣體恤貧苦百姓。”
“呵,你能想到什麽!”
真是誇不得、罵不得,難伺候。
聞人椿方才那點期待都成了空,便心無旁骛、老老實實地将紅豆白玉湯呈給他。
才舀了一勺,明明甜得眼睛都眯起來了,霍钰卻停了。
“怎麽了?不合胃口嗎?這……這該是好吃的啊。”
“你——有沒有偷吃過?”他還記着她從小白狗嘴下奪食的事情。
“我沒有!你又不是……”還好她及時懸崖勒馬,沒把畜生二字一道說出來。但霍钰的臉色已經是十分難看。
“二少爺,我如今是有分寸的,不會逾越規矩。”
“呵。”他又來一聲,不過最後還是端起了碗。
他曾那般用功奮發,懷揣滿腔抱負,要為天下謀福,最終竟是連州試都沒能參加。
聞人椿情不自禁嘆起氣。她手腳也不耽誤,趁還未生出亂子,将屋中珍貴物件逐一收了起來。
然整間書房值錢的不多,都是文人的物什,丢進街頭巷尾倒賣大概只能賣出一個零頭的價格。最值錢的居然是聞人椿的那張死契。它被放在屜子的最下方,幾方鎮紙将它壓得過于平整。
只是——它不該和其他女使婆子的奴契放在一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