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恩人
“她叫蘇稚。”聞人椿在床沿邊上站定,而後将所知的一切娓娓道來。她想讓霍钰明白,他并不是對這個嶄新的生活一無所知的。
只要他想,她就會幫他。
傾盡全力。
“這一片都是她府上的?”霍钰沉思了一會兒,擡頭,定定地凝向聞人椿。墨黑眼眸因為思慮變得深不可測。
聞人椿不知他的心思,老實點頭。
“那整個系島是否也歸她府上管?”
“應當不是。系島各家都有田産房産,雖有多有少,但無高低貴賤之分。他們平時各掃門前雪,有難時亦能同舟共濟。”
霍钰眼中突然有一小簇光滅了。
“她府上是做什麽營生的?”
“農、牧、漁似乎皆有涉及。”
“可同外頭世界做過生意?”
“有的。不過大多時候都是外頭的商賈尋上來,他們并不想為了斂財致富離開故土。”
“眼界低淺,不思進取。”霍钰哼了一聲。
可聞人椿卻以為樂天知命便是福分。若是有的選,她也想在系島不争不搶、閑雲野鶴地過一生。
這一句,她不敢同霍钰講。
“那個叫蘇稚的,可是家中獨女?”驀地,霍钰又問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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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聞人椿答得有些遲疑,然而很快她就猜到了霍钰心中所想,腦海中頓時響起蜂鳴嗡嗡,“不過她同一位武士相處極好。”她下意識地想要澆滅霍钰的念頭,捏造了一些事實,可她沒想到方才她與蘇稚的玩笑話盡數被霍钰聽了進去。
“極好嗎?”霍钰斜過頭,冷冷地打量着聞人椿,“見我落難,連你也要随意欺瞞我。”他十指抓在被子上,皺起一大片,抹也抹不平。
“小椿不敢。”
“你莫不是以為救了我便能愚弄我了吧!”
“我沒有。”她慌得連忙擡頭,委屈湧上來,淚眼一眨不眨,閃着水花望向他。
然霍钰根本不在乎。只在最初時分與她的眼神擦過,那雙越發深沉的眼睛便再度落在被子下的那條廢腿上。島上赤腳大夫的話猶在耳邊:“看不好的,別費力了。能站起來就不錯了,不行就躺一輩子呗,多清閑。”
他如何躺着,日後還有那麽多的事情要謀。
該是要步步為營的,不曾想卻是連第一步都跨不出。思及此,霍钰的力道幾乎能徒手裂了這床被子。
他緩了緩心神,吩咐聞人椿:“将蘇稚的喜惡告知于我。”
出乎他意料,聞人椿假裝聽不見,站在原地竟動也不動。
她看得篤定,霍钰這是要借蘇稚上位複仇,如傳聞中霍老爺對待大娘子那般,假意利用、真心抛棄。她從來做不出恩将仇報的事兒,此番自是絕無可能答應。
“聞人椿,你如今是誰的人?”霍钰嘆了口氣,皺着眉,壓着聲問她。
“……系島不喜分主仆尊卑。”
“看來你很喜歡這裏。”
“小椿只是習慣了随遇而安。”
“好一個随遇而安!”話音剛落,粥碗藥盅便應聲灑了一地。它們方才還是潤白的、香苦的、分明的,一眼便能讓人瞧出用心,此刻全混成惡心的一團糊糊。吃又吃不了,收拾起來還嫌費力氣。
她心中立馬起了漣漪,一波波地向外暈開,可面上看起來只是咬着唇吸了一口氣。
淚珠子都收去了無人之地。
楚楚可憐那一套,她不稀罕。
霍钰自然也不稀罕,他放了話:“若要我在此處仰人鼻息茍延殘喘,還不如那夜死于巨浪。”他把每個字咬得很清晰,就像一把把磨得鋒利的刀刃,在聞人椿心上劃出深邃印記。莫非将他救起,全是她的錯了。
聞人椿被他逼入死胡同,強行隐忍着的情緒在眼下漲成一片紅。
“小椿。”霍钰終于放軟了聲線,像從前一般叫了她一聲。甚至比從前有着更多依賴、眷戀。
聞人椿在自己虎口掐了一記,她告訴自己——你一定聽錯了。
再應聲時,萬千迷惘委屈都被藏好。
“我知二少爺複仇心切,但眼下山高水長,還是要再等一等。若哪日有船從明州或臨安來,小椿一定竭力幫二少爺回去。”
“就這麽兩手空空、廢物一個地回去,有用嗎?”自從赤腳大夫給了判詞後,他便常常話裏帶刺地戳自己痛處,那刺說大不大,剛好能梗住聞人椿的喉嚨。
她咽了咽口水,喉頭有些刺痛:“還瓊小姐與文大夫曾給你留下金銀細軟,一直寄于醫館,日後應當能助二少爺一臂之力。”
“那些玩意至多夠你我活命。扳倒霍鐘、奪回霍府、救下還瓊,沒有權勢富貴,這些便都是廢紙。”
聞人椿接不上話了,她望着眼前寡淡的磚瓦牆,無工匠雕琢,無翠石點綴,自然而拙劣。前幾日她是怎麽瞎了眼,從這些凹凸不平中瞧出波瀾不驚的靜好之美的。
“小椿。”霍钰的聲音忽然沉下來,好像一支勇往直前的隊伍突然偃旗息鼓,人群中有人唱起蒼涼悲歌。
他說:“你知道我不能這樣過完餘生。”
他說:“只有你能幫我。”
短短兩句話編成一段緊箍咒,紮得聞人椿分分秒秒都頭痛。連蘇稚烘了兩只醜八怪的紅薯,都不能将她哄笑。
“像個怨婦!”蘇稚不顧熱氣,一邊喊“燙”一邊火急火燎将紅薯褪去外殼,還不忘刺聞人椿一聲。
聞人椿将她當成半個主子看待,很少刻薄還嘴,繼續埋頭洗碗。
“怎麽這碗又少了好幾只!”蘇稚有時也是心細的,何況霍钰近日砸碗砸得确實有些多了。她噘了噘嘴,念叨起來,“白吃白喝白住,怎麽還有脾氣了!便是貌比潘安也不能有失體統吧!”她嘴裏還咬着軟乎乎的紅薯,很多字都漏氣。
聞人椿以為她有失偏頗,駁道:“他家中橫遭劫難,一時接受不能。待日後想明白了,他一定會報答你們的!”
“哼,總是護着他!你是不是喜歡他啊?”蘇稚猛地偏過頭,聲音之大毫無遮攔。
聞人椿一時半會躲不開,只能由着臉上發燙、泛紅、見不得人。
“咦——”蘇稚發出了一聲怪叫,而後胸有成竹地做出總結,“你肯定喜歡他。”
“我只是面薄!”聞人椿總算扯出一個理由。
蘇稚搖頭如鼓槌,堅定萬分:“你別诳我。我雖自小長在系島,可也是拜過一位宋人師父的。你們宋人女子心生愛慕時就是這個調調!”她如同抓住了聞人椿的尾巴,一副勝者得意的樣子。
這是什麽不務正業的師傅啊,聞人椿扶額,腦袋裏繼續想着其它理由。
“有人能愛慕,其實也不錯。”蘇稚不知中了什麽邪,又變了口吻往聞人椿肩上安慰地拍了拍。雖說她看不得宋人男女躲躲藏藏的那一套,但也不得不承認,隔山罩霧別有一番含蓄風味。好似柳絮擦過鼻尖,鵝毛拂過掌心,癢癢的,撓又撓不到位置,憑空就能生出好久的念想,想扯都扯不斷。
比那勇莽無遮攔浪漫千萬重。
“蘇稚,你既有過宋人師父,應當知道宋人有尊卑階級吧。”那廂,聞人椿終于從方才的旖旎慚愧中掙脫了出來,正色道。
“唔,你不是說……”
“實則——我是他府上的女使。簽了死契的,到死才能獲自由。”因此她必須幫他,別無選擇。
蘇稚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扭頭就說:“可這兒是系島啊,你們宋人的條條框框算哪門子狗屁!何況你做他女使,不就是要伺候他一輩子嗎,那你做了他夫人,不也是一樣伺候他。統共是個名頭,分這麽清楚做什麽!”
夫人?!聞人椿想都不敢想。
他們之間絕無可能吧,也絕不該有可能。
她知道蘇稚懂不了,便抿着嘴沒再說什麽。
說白了,其實她自己也不懂。她總将自己看得這樣低,動不動畫地為牢,究竟是前塵世事所逼,還是自我個性所致。眼下已離明州千萬裏,怎麽那些階級尊卑卻還死死纏在她心裏。
“你就是喜歡他喜歡他喜歡他!”蘇稚又湊了過來,紅果子般的一張圓臉晃得不停。
聞人椿憤然擡手,将她的臉直直地推了回去。
蘇稚被她捂得一臉髒水,當即哇哇大叫着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好不容易用清水洗完臉,她也不走,又繞了回來,指着聞人椿道:“死鴨子嘴硬!”
可真是無聊透頂的小女孩。聞人椿莫名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成天在一些芝麻大小的雜事中樂此不疲地打轉。
早知今日,她應珍惜。
“不說話了吧,你肯定早就情根深種了!”
“蘇稚,我說了不是就不是。你不要胡說!”聞人椿終于忍不住了,瞪着眼,繃着顴骨,撐起一副駭人面孔。
奈何蘇稚叉着腰,理也不理:“我可不怕你。”
“好!”聞人椿靈光一閃,“那我就去找桑武士,說你對他情根深種,奈何面皮薄抹不開面子,要他再加把勁!”
“我沒有,不是這樣的!聞人椿,你膽敢胡說八道,我就把你和你男人都扔出去!”蘇稚一光火,便動手動腳,聞人椿習以為常,兩個小女孩立馬扭作一團,鬧得整個院子鬧哄哄,又透出一股輕松自在的喜慶。
時值初冬,梅花都被她們催開了好幾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