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墓碑
聞人椿一直跪在角落裏,她做不了旁的,深知多求情一句便會将自己的命搭進去。
怎會如斯懦弱呢,她叩心自問。
“等等。”二娘忽地開口,在毒酒倒進小白狗口中前。
聞人椿心中燃起希望,以為是許還瓊的低聲啜泣終于起了作用。可二娘只是抿了抿嘴唇,沖婆子使了個眼色:“讓她喂。”
二娘口中的她便是聞人椿。
努力逃避的事情一下子□□裸展開在她面前,聞人椿沒時間惶恐讨饒,她站起身,還不忘謝二娘恩惠。
可她的道行還是不精,拿起碗的時候竟止不住哆嗦,毒酒還沒喂進小白狗口中便已灑出小半。
聞人椿啊聞人椿,你能不能争氣些、果斷些。
要麽陪小白狗一齊赴死,要麽就好好活。
她這麽想着,便擡起另一只手一起握在碗邊。
都說狗鼻子好,方才還躺着不動奄奄一息的小白狗見毒酒愈發近了,突然掙紮起來。它一動,聞人椿才鎮靜下來的心便盡數亂了。
她沒法抓着它拼命喂進去。
眼見着二娘要發話,霍钰先開口了:“娘,這畜生并非自甘堕落,何必如此殘忍。”
“方才不是你要賜酒的嗎?”二娘不動聲色,将話抛了回來。
一旁的許還瓊早被這場面吓出了滿臉淚痕,她顧不得閨秀禮儀,抓着霍钰的手求他手下留情。霍钰神色不動,只将手穩穩地按在了許還瓊的手上。
“賜酒歸賜酒。可也要它心甘情願喝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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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爺說的是,是我這個老婆子做事不精,差些作孽了!我這就讓人和些骨頭湯進去,讓這畜生好做個飽鬼。”
“做好了就放在地上,讓這畜生自個兒吃下。省得傳出去,說我們大戶門楣連只畜生都要強迫惡待。”
霍钰今日頂撞得多了,不止婆子,連二娘都不禁深深望了他一眼。
他何嘗在意過這些狗屁倒竈的事情。
但他做得又淺嘗辄止,很快又說:“娘,還瓊從前心悅小白狗,看不得此等慘事,我先送她回府了。”
許還瓊順着他的話,擡起朦胧淚眼看向二娘。
“罷了,回去吧。”二娘揮了揮手。她這個表侄女就是心軟,想做穩當家主母還是缺些磨煉。
二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沒了看客,新調的肉湯又未配好,她也嫌無趣,便将婆子留下,自己先回房了。
狹小的廂房忽然空曠起來,只剩小白狗亂跑不停的腳步聲。它比人天真,以為自己逃過一劫,樂得不停地去蹭聞人椿的小腿。
它大概是疑惑的,為何聞人椿此刻凝着一張臉,不哭不笑,比平常難看好幾分,卻也——深情好幾分。
何必如此煽情呢,它想。
它一直都知道她是愛它的呀。總是背着金班主讓它偷懶,總是拿私房錢給它買肉包,怕它瘦、怕它餓,有時候多掉幾根毛,她都緊張極了。
記得今早她在後門找到它時,雖然罵得好狠,卻也抱得好緊。它很篤定,此生再不會有一個人會将它抱得這麽緊。
為了安慰聞人椿,小白狗乖乖地趴在了她的腳背上,它露出大大的肚皮,沖她示好。
聞人椿才摸了一下,送肉湯的小厮便進來了。
小白狗立馬聳了聳鼻子,确定聞到了肉味,确定聞人椿沒攔着,它便一骨碌起身蹦過去。很快,一整碗肉湯便被它嘬了下去。
為什麽要回來呢。
此處根本不是歸處。
聞人椿盯着它的肚子,感覺眼前一切漸漸花了。趁婆子不注意,她趕緊背過身抹了抹眼睛。
文在津一收到聞人椿傳來的紙條便往霍府趕,可進屋的時候,毒藥已經開始發作。
痛楚的小白狗不自覺地團成一團。
婆子将他攔在門外,文在津厲聲道:“我同霍家主母已經說好,要将它帶回醫館超度。您若不信,大可自己去問問。”
婆子面有難色。
“莫非您覺得我有起死回生的本領?還能耽誤您的差事?”
婆子連說“不敢”,但還是亦步亦趨跟在文在津身旁,又謹慎地拖了些許時光。
到底是身處別人屋檐下,文在津也不能任意妄為。他只好同聞人椿一樣,靜靜地看着小白狗掙紮,由着它赴死。
唯一能多做一些的,便是撚動佛珠默念佛經。
佛法佛法,應是無邊。
聞人椿卻不見小白狗的痛楚因為文在津的出現而減少一絲一毫。
她其實不敢看了,但不能不看。
她知道,等小白狗真的殁了,她再想看就什麽都看不着了。
真的能去極樂世界嗎,聞人椿跪在小白狗的墓前誠心發問。
她在醫館後面的小山丘上找了塊幹淨地方,親自挖土埋坑,親自捧着它落葬。她削了一塊木頭作為它的墓碑,題字的時候卻發現不知道要寫什麽。小白狗還沒有名字,人們要麽叫它小白狗,如同叫世上任何一只白色的狗,要麽稱它為“畜生”,時刻提醒它種類低賤。
“給我。”霍钰不知何時來的,亦不知他是怎麽知道這個小山丘的。
聞人椿大抵是因為出了霍府,竟犟了起來,抓着那塊木板不肯松手。
那是一塊新鮮的木頭,聞人椿削得拼命又焦急,留了許多倒刺。有那麽幾根戳在她手裏,也有那麽幾根戳在他手裏。
“我沒有踢它。”他沒頭沒尾,嘆着氣說道,“我答應過你的,不會再踹你,自然也不會踹它。”
聞人椿卻聽懂了,默默松了手。
霍钰于是蘸了蘸墨,思索片刻後,幾筆便将小白狗的模樣畫了出來。
惟妙惟肖,尤其是那雙笑眼。
可是這雙笑眼卻讓聞人椿想起那雙被痛楚折磨得發了紅的眼。她咬了咬牙,不讓自己繼續想下去。
聞人椿将木板插進了小白狗的土墳,然後不斷地修整着土墳的形狀。
要圓,要很圓很圓,家鄉的人都說,墳越圓,下輩子越圓滿。
她想得認真。刮得手都紅了,指甲裏戳進了許多爛泥,她都沒有發現。
“小椿。”
聽見霍钰的聲音,聞人椿才想起他還沒走。她知道自己不該将一切怪在霍钰身上,更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怪罪霍府二少爺,于是起身,回了一句:“謝謝二少爺。”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往常是一樣的,沒有怨怼、沒有悲痛、更沒有脆弱。因為那些不會是主子們想要的。
“要哭就哭出來!”他卻說。
強壓着的悲恸難熬就這麽湧了上來,像突來的漲潮,将來不及逃走的人統統卷了進去。
出乎霍钰的意料,聞人椿仍舊忍住了,她死死地咬着唇、不斷地眨動眼睛,一張臉壓抑得通通紅,但是沒哭。
“過了今日便不準再哭。”
“還瓊很傷心。”
“我不希望你再惹她傷心。”
等霍钰走遠了,聞人椿突然支撐不住,像一灘泥,歪七扭八地蜷縮着跪倒在小白狗的墓碑前。
她抱着臉,起初哭得含蓄,而後愈想愈沉痛,竟一發不可收拾。
她的後背顫動着,風來自四面八方,從她的衣袖中灌入,像海浪漲了落、落了漲,悲戚連綿不絕,将她整個人都吹得缥缈悠長、難以觸及。
樹木都為之凋零。
霍钰看着她,不能向前。
“叫人憐惜不是嗎?”見他不接話,文在津又說:“只能在無人處哭泣,只因無人在意她哭泣。”
“若我有顆凡心,或許要為她動心。”
“你其實也這樣想吧。”
得不到回音,文在津一個人陸陸續續又說了幾句。他平日一向聒噪的聲音今日卻讓人心生酸楚。
霍钰終于開口:“待我科考了了,我便同娘說一聲,将小椿的奴籍過給你。”
“舍得了?”文在津頓了頓,接着問道,“還是因為不舍得?”
“嫌她無用罷了。又傻又老實,陽奉陰違不會,吹噓拍馬不會,只知窩裏橫兩聲,出了門便是被人欺的命。等我另立府邸,還是請我娘給我扔個沒心沒肺的婆子料理事務,免得傷我心神。”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是心裏有怨,或者,也是心虛。
“霍钰,你真的覺得生在富豪貴胄家裏便是福氣嗎?”
“莫非你想同她一樣。”說罷,霍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聞人椿。可他耳力實在不錯,聽着文在津言語的同時還是會伴着聞人椿的抽泣。
又不是嬌滴滴的姑娘出身,為只畜生竟還哭個沒完。
“霍钰?”
“你方才說什麽。”
“不過是嘆衆生皆苦。倒是那只小白狗,此生的劫算是歷完了。”
“這話你該拿去安慰聞人椿。”
“她不需要。”文在津輕笑一聲,“倒是你的準新娘子,順遂日子裏受這麽一敲打,要靠你好好安撫了。”
霍钰點了點頭,并沒接話。
“你說人的命數真是天差地別啊。有人好得如天上人間,有人卻好似在滾油煉獄。還瓊姑娘前世定是布下無數恩惠,才能得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還瓊自小同我一道長大,從無有過行差踏錯,許霍兩家又般配,故而我才應下母親‘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說起來是孝順,其實也是順水推舟,偷懶罷了。”
“怎麽講?”
“後院女子鬥争何其惡劣,你文府,我霍府,哪個敢說沒出過人命。若只要一個好生相待,豈不是于人于己都省卻煩惱。”
“精辟!”文在津聽完啧啧驚奇,不禁在霍钰肩上拍了一記,“不如你也跟着我一道求佛論道吧。”
“滾!”
作者有話要說: “人生而自由,又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珍惜給你自由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