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白
皮毛東西聊得差不多了,沈蕉便讓籮兒将聞人椿領去了裏屋。
今日召她來的原來另有其人。
“小椿啊,你說我怎麽就低估了你呢。”四娘漫不經心,捏着一直茶盞,晃晃悠悠多時,卻不急于飲下。
籮兒出了屋子便将房門掩上,屋內霎時暗下許多,只在竹簾中漏出幾縷亮光。那光恰好照着四娘半張臉,一張韶華正好、濃妝嬌媚的臉。
不,此刻是驕不是嬌。
聞人椿邁着小心翼翼的步子,喘着小心翼翼的氣。
她真是在霍钰身邊待久了,以為從今往後伺候的都是許還瓊、文在津之流,早早将四娘、五娘摘出自個兒的日子。哪知她們依舊記着她,姊妹情深時還不忘将她一道拖上戲臺。
她老實站于四娘身旁,一開口就是讨饒:“小椿愚鈍。”
四娘冷哼一聲,下一秒,手上茶盞直接飛到了牆腳。
“我看你是扮豬吃老虎!”她盛氣淩人,眉梢好似被吊了起來,整間屋子立馬有了逼供的氣氛,“我還道你是膽小怕事才不願嫁禍二房,原來早就看上霍钰。莫非你以為自己能同沈蕉那般,爬上床便可翻身做主子?”
聞人椿一曲一叩,跪得極為利索。她一邊想着以訛傳訛害死人,一邊連連說道:“小椿不敢妄想、不敢妄想。”
“妄想!?”四娘如聽笑話,又問,“下等人攀上等人是妄想,那糟油老頭子攀天真稚女是不是妄想?男人三妻四妾左擁右抱,卻要女子忠貞不二從一而終,又是不是妄想!”
聞人椿竟不知她會将話說得這樣明亮。
思緒飛織起來。
“好了,不必揣着糊塗裝明白。那日你們撞見了霍鐘不是嗎?”
“……小的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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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記得。呵,你家二少爺也會不記得嗎?”
“二少爺他專于科考。”
“如今看來,你與霍钰也相配,都懂得怎麽活出別人想要的模樣。”四娘伸出了手,塗着玫色蔻丹的指甲從聞人椿的眉頭滑下。
聞人椿只覺得眼前豔麗奪目讓人難受。
“這眉毛真是生得不錯。眉骨挺,眉峰高,若生于男兒身上,必定被贊有運籌帷幄之才。小椿,你可有憐惜過自己只是個女兒身?”
“性別樣貌都是上天注定,小椿只想活好眼下。”
“哦?得了霍钰的恩寵便算是活得好?”
聞人椿當真想昭告天下,她與霍钰是清清白白的!
四娘瞧她不語,變着法兒地又說:“他在床帏之中是如何诳你的?要疼你寵你一生一世,還是要賜你珠寶華服,令你一生無憂。莫非——他允諾你同許還瓊平起平坐?”
“回四娘,并沒有。”
“哦,那便是他工夫了得,将你訓住了。也對,霍钰是大好年紀,精力燒得旺,自然同他爹不一樣。哪怕你們往後失了恩愛,你至少在床帏中得過抵死歡愉。”
聞人椿雖在戲班子裏聽過不少葷話,也曉得街頭巷尾的各色緋聞,可到底未經人事。她聽着四娘的言辭,不由想起霍钰那張臉,想得大半個身子都紅了,回過神後恨不得去文在津那頭拿串佛珠念三天三夜的“阿彌陀佛”。
四娘以為她是真的喝了霍钰的迷魂湯,捧着她的下巴,眉目遺憾地說道:“小椿啊,你該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啊。”
“你以為入了霍钰的房,能過得比沈蕉好,過得比我好?”
“男人都是一樣的。他們生來便是天,生來就是踩在女人身上的。他們永遠不可能将女人放在眼裏。你看那二娘,精明穩重,好一派巾帼姿态,可若是背後沒了許大人,必然一夜間憔悴。而我們這位卑微蝼蟻呢,無依無靠,只能日日裝出乖順溫柔、裝出纏綿歡喜,若有一日想活出自己,便是死路一條。”
“小椿啊,在這世上,任何一個女人想要救下自己,能靠的也只有女子。”
那一日午後,四娘斷斷續續同聞人椿講了許多。
聞人椿耐心好,便跪在那裏,安安靜靜地聽進每一個字。興許是因為她面相虔誠,四娘并沒有真的做什麽便将她放了。
過去她從霍钰房裏聽了些四娘的壞話,如今覺得四娘也是苦命。未及笄便被霍老爺看中,愛得情真意切的竹馬竟還與她父母為她的賣身錢争得面紅耳赤。
绮麗的夢碎得未免太突然、太慘烈,她不甘心。
聞人椿想,四娘少女時的模樣應該與如今天差地別吧。
而若幹年後,她自己又會變成什麽樣?
當夜,霍钰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聽小厮說,臨安□□師極看重他,要霍老爺與二娘提前為他打點來年殿試。
霍钰嘴上不自誇,行走間卻是比往日更意氣風發。
聞人椿早早候在房門口,因夜深了,她沒有備大魚大肉,只煮了一碗觀音面。
霍钰看了一眼便皺起眉頭:“你可是把我當作文在津了!”
“二少爺過會便要沐浴睡下,吃得太飽太油容易積食,反而不妙。”
“管得越來越多了。”
這不是天下女使皆該做的本分嗎?
何況上一回他吃壞腸胃,輾轉反側夜不能眠,最後竟惡毒地将熟睡的她從榻上打醒,還從頭到腳将她訓斥了一番。
聞人椿可不願再來一次。
她索性借打水的名義,溜了出去。
外頭婆子看她不情願的模樣,拉着她的手教導起來:“小椿,二少爺雖與你恩愛正濃,可到底他是少爺你是奴,可不能持寵而嬌。我們二少爺,是真正的天人之姿,能得二少爺眷顧是福分,你莫要丢了!”
又是這句。
聞人椿心中不禁翻過好幾個白眼,好在面上還是和顏悅色,沒惹怒好心的婆子。
屋內,熏香剛燃出氣味,五分檀香裏夾了一分薄荷腦,還混着一分隐隐約約素面香。
可霍钰舟車勞頓,提神醒腦的功效對他全然無用,倒是方才那碗觀音面,餘味繞腸,教他閉着眼還忍不住抿嘴。他連衣衫都未解開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什麽天人之姿,都被抛去腦後。
過去幾月,他既要應付州裏的科考,又要兼顧霍家的生意,心生煩躁時,恨不得将自己劈成八百瓣。好在二娘寶貝這個獨生兒子,得知他忙,立馬攬過所有生意,将他完完整整地送到了平平仄仄中。
“我兒勢必高中!”二娘對他素來信心滿滿。
眯了一小會兒,霍钰才揉眉睜眼。
“作甚麽!”他被吓一跳。
聞人椿進了屋不聲不響,就候在他床頭,而且細瞧之下,居然有愠色。
“不過是要你倒杯水!怎麽還給我瞧起臉色了!”
“二少爺!”事關清白,她也不憋着了,“你既要我去尋人婚配,又任憑流言蜚語滿天飛。您不自覺矛盾嗎?”
“如此流言,才能壓住各房。何況真心與你婚配之人應當知曉你的為人,只聽流言,日後也不能同你過到一起。”霍钰講得很有道理,聞人椿卻聽不進去,“二少爺,真心相待、彼此信任,那是您同還瓊姑娘。我等奴仆,不過是尋個人過日子,生出情意都是後話,人現在都将我當作你房中的……誰還願意同我相處。”
他活在少爺姑娘的戲本裏,真是全然不知疾苦百姓的思量。
“我的清白都被毀了。”她想到幾日前的一樁糗事。
聞人椿聽話,将霍府男丁搜羅一遍,終于瞧上一位新入府的小厮。人長得清秀,幹活也賣力,家住城外,父母兄弟都是靠務農過活的老實人。只是聞人椿比那小厮大兩歲,不過女子歲數大也是有好彩頭的。
這麽想着,她便定下心,抽出時間做了蓮心粥、綠豆酥,趁滋味最佳時給人送去,誰知小厮吃得精光後竟醉醺醺說道:“謝二少奶奶。”
聞人椿當即吓得不輕,狠狠訓他一頓,要他從此不許胡說。
“如此呆憨之人,本也與你不配。”霍钰權當此事是個笑話,又說,“你還是請還瓊幫你挑。她識人清楚,眼光也好一些。”
“還瓊姑娘的眼光最好不過,一眼便相中了我們霍府二少爺。”她名為吹捧實為揶揄,可這屋裏的氣氛卻一下子變得暧昧純真,好似有人偷偷摸摸換了熏香。
噢,原來是清風懵懂,裹着栀子香闖了進來。
“這窗開得太大了。”霍钰坐在床沿,淡淡地說了一句。
聞人椿一聽,立馬甩着發梢跑去關窗。
為了徹底消弭方才的悸動,聞人椿将四娘、五娘的事拿來提了一提。
霍钰直嘆猖狂,但手無證據,又百事纏身,只能讓聞人椿繼續與她們搪塞周旋。
“她們應是要施以懷柔術,你左耳進右耳出即可。”
聞人椿面露苦澀,卻也只能迎難而上。
“也是,你一個小小女使,難以應付她們兩房。若她們反悔,要打要罵,也是張張嘴的事兒。”
“二少爺就別吓我了。”
“你還記得我踢你那兩腳?”
當然。
“不記得了。”
“哼。”霍钰懶得同她計較,“比起女人的手段,那兩腳算是小巫見大巫。”
聞人椿本是不怕的,倒是被霍钰吓怕了。一張小臉崩得越來越緊。
霍钰只能自己收拾攤子,勉為其難道:“也罷,誰教你攤上我這樣好的少爺。下回我去臨安,你便跟着同行,免得真被她們拆了骨。”
一整晚,霍钰總算說出一句良心話。
聞人椿感激不盡,難得笑得不加掩飾,連眼珠子都瞧不見了。
“趕緊走。”霍钰沖她揮揮手,“笑得這麽難看,怕是要做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