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謠言
途徑後門時,聞人椿扯開簾子,先行跳下了馬車。
她等不及,失禮地将看顧文在津的責任統統丢給霍钰。
聞人椿拎着裙擺快步穿過碎葉林子,卻因為跑得太快太猛而被冒頭的枝芽擦紅了手臂肌膚。她來不及查看傷痕,一雙眼睛全用來找小白狗。
東邊沒有,西邊也沒有。
聞人椿愈發憂心忡忡。她不知該往哪裏去,只好站在原地,隔着寂寥夜色,竟漸漸聽見胸口心跳,像一陣胡亂的鼓點振聾發聩。
霍府這樣大,這才找了第一個地方而已,不要怕。
聞人椿往胸口順了順,自我勸解道。
“巴爺,巴爺。”她大膽推醒看守後門的老伯。
老伯以為她又是來送廚餘剩菜的,沒睜眼,敲了敲一旁的桌子,“椿姑娘,你放那兒便好,我醒了再吃。”
“巴爺,吃的我明早一定給您送來。眼下小白狗不知跑去哪兒了,你可有見過?”
“太陽落下前,不是你抱走的嗎?”
“是,可它後來……”
“不過一只畜生罷了,誰會要啊。說不準明日自己跑回來了。”巴爺不以為然,兩三句過後便又昏睡了過去。
聞人椿知曉小白狗的秉性,膽小、乖順,頂多只敢在窩裏橫一橫。說它在院中撒歡還成,要它去廣闊天地自謀生路,它是決計不會主動邁出前腳的。
今夜是怎麽了?
難道是又吃了什麽不該吃的,發了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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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胡思亂想着,腳已經邁進同小白狗一同住過的那個院子。
仍是沒有。
“啧,如此楚楚可憐,可是被霍钰丢棄了?”
無人小道上,霍鐘來得不聲不響,卻在出現那一刻迅速出手,牢牢擒住聞人椿。
那夜瀕死的感覺再度浮現。
聞人椿掐着掌心才讓自己回到眼下。
“大少爺。”她試着穩住嗓音喚了一聲,但音質緊繃,一聽就是只瑟縮發抖的待宰羔羊。
霍鐘沒說話,沒松手。
他身上氣味雜陳,一點一滴繞滿聞人椿的四周。那氣味說不上是香還是臭,有點像長了黴的檀木,又像發了酸的楊梅,總之不好聞。
偏偏霍鐘還在靠近。
他愛死了這種自以為是的鎮定、逞強,若有朝一日能置于手中,他定要磨刀七日,再将其自尊一點點剝下。
聞人椿不知霍鐘在想什麽,只覺得這夜好冷。
她克制不住地咬牙。
“這麽晚還在府上亂晃?是冷了?還是寂寞了?”霍鐘的話幾乎一出口就撞進了聞人椿的耳朵,原本掐在她腰間的手就像一條黑眼的蛇,黏膩地、緩慢地順着肋骨一路向上爬,爬過脖頸,定在臉上。
聞人椿是當真将他的手看作了毒蛇,連眼珠都不敢亂飄。
“平日霍钰将你困在二房屋中,你我不得暧昧。然今日天賜良機,不如同我回房尋歡。明日醒來,我便給你一個侍妾的名頭如何。”他一邊說一邊摸,害聞人椿的顫抖從牙齒漫到了全身。
她吸着氣答道:“我……我還有事在身,再不回去複命,二少爺會責怪的。”
“呵,你以為我同你一樣畏懼他?”
“自然不是的。”
“你瞧着,便是我今夜要了你。他都不能待我如何!”
“小椿不敢髒了大少爺。”
霍鐘似是聽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竟一時松了手,捧腹大笑起來:“髒?人都是髒的!你一個粗鄙女使,難不成還想幹幹淨淨一輩子,就是許還瓊都別想!”
聞人椿可顧不上同他辯駁,趁他放松拔腿就跑,想不到迎面就是霍钰。
他竟真的尋了過來?
聞人椿來不及收腳,只好大呼“我錯了”,然後眼睜睜看着自己紮在霍钰的懷裏。
她以為他又要打她了。
無妨,比起霍鐘的陰毒詭谲,她寧願被霍钰光明正大地教訓。想到這兒,聞人椿索性不管不顧雙手環抱,将霍钰圍了起來。
“不是在尋狗嗎!竟在這兒叨擾大少爺,說出去是不是二房沒教養!”他果然訓斥起來。
聞人椿卻因有了對比,此刻如沐春風,收緊了手,牢牢攀附于他。
反正她看明白了,霍钰頂多只是嘴上罵罵,不會害她性命的。
身後的霍鐘已然緩了過來,他冷笑着看向霍钰:“二弟如今也學會了父親憐花惜玉那套?”
“小椿是我房裏的人,體恤婢子小厮是我應盡責任。”
“哦?”霍鐘搖了搖頭,不屑道,“你們二人此刻模樣,哪像什麽主仆?便是許還瓊看了也要嘆一句鹣鲽情深吧。”
聞人椿一聽,這才意識到自己為了保命似乎失了分寸,連忙松手,卻被霍钰捉在原地動彈不得。
“還瓊心思善良,只會覺得小椿可憐,三更時分還要受驚吓。”
“二弟真是不懂女人。”霍鐘往前走了幾步,氣勢陰狠,幾乎是要從霍钰的身上踏過去,可他是笑着的,笑聲凄涼,如山野孤風。
聞人椿無比慶幸霍钰肯護着自己。
“再好的女人,也不會由着自己心愛的男人懷裏抱着其他人。尤其——”說到這,霍鐘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他擡手,戳了戳聞人椿腦後的那只流蘇釵子,銀質葉片立馬打作一團,叮叮當當響起來,他被逗得很開心,背過雙手繼續說道:“尤其這人低賤如同畜生。”
确定腳步聲遠了,聞人椿才從霍钰的懷裏鑽出來。
他黑着臉,滿臉愁雲,果然氣得不淺
“謝二少爺相救。”說完,她便乖乖立在一邊,等候發落。
他沉默半晌,忽然來了一句:“你今晚睡我屋裏。”
聞人椿倒沒往男女绮麗事情上想,只覺得奇怪。
從霍鐘總在大半夜出現開始,很多事情都顯得奇怪。
男子沐浴總是很快,聞人椿才撐着頭思索了一會兒,霍钰便披着浴衣從內室走了出來。浴衣色澤寡淡,全靠淺金色暗線織出瑰麗花紋。那是一種聞人椿不太識得的花,但開在氤氲氣氛中很是妥帖美好。
聞人椿的腦海裏忽然蹦出一個新學的詞,芝蘭玉樹。
“想什麽呢!”霍钰恢複成先前模樣,毫不留情地往她腦門上彈了一記。他骨節大,又敲得不留分寸,确實好疼呀。
聞人椿捧着腦袋趕緊說道:“少爺讓我想什麽,我自然就在想什麽。”
“哼,你方才那眼神,我确實該疑你對我圖謀不軌了!”
“怎麽可能!”
“少爺我難道還不足以讓你圖謀不軌?”
真是思路清奇,聞人椿只好耐心解釋道:“少爺确實有別于凡夫俗子,正是因此,小椿才不會僭越規矩、産生非分之想。”
“那你對誰有非分之想?”
他問得順其自然,聞人椿卻答不上來。
其實她少女時的心思極為旖旎,看鄰家哥哥喜歡,看帶兵将領也喜歡,往往見一面、得一笑,便能憧憬自己嫁為人婦、相夫教子的場面。
這幾年不知怎麽就淡了下來。
“莫非是文在津那個和尚?”霍钰詢問道。
聞人椿連忙擺手:“小椿可不敢同菩薩相争。”
“若你有屬意之人,大可告訴我和還瓊。待她入府,自然會為你操辦。”
“我,我其實……”聞人椿說不好自己心中所想,但霍钰既然要她婚配,她倒是能看出幾分他心中所想。
“是因為大少爺嗎?”她鬥膽一問。
“總算沒讓我失望。”
“嗯,小椿明白了。”
縱然聞人椿此刻的腦子裏想不出任何一張具體的面孔,但她并不覺得此事有什麽難的。
她不奢求戲本子裏刻骨銘心的情啊愛的,那都是落魄文人為了糊口飯才編纂出來的玩意。也不奢求被達官貴人相中,居于高門大院,同幾房娘子勾心鬥角,聞人椿自覺沒那個本事。
她只要一個安穩,要他樸實、上進,要他甘于平平無奇的一生。
“并非是我要逼你婚配。實在是大哥……呵,大哥總是要出其不意。”提及霍鐘,霍钰沒了剛才的針鋒相對,只将怨氣和進茶水一飲而盡。
“若你有了婚配,他尚且能顧及律法、有所忌憚。”
“嗯,有了夫家,興許我在少爺和還瓊姑娘身邊處事也會更老成些。”
興許是男女有別,霍钰沒再就着婚配說下去,轉而問道:“你可還記得大哥方才穿的什麽?”
“藏藍袍子?又或是墨黑的?”
“不是這個!”霍钰又問,“是不是松松垮垮?”
“是!就好像在卧房裏,睡到一半,倉促起來,随意披于身上。”
“可那附近是四娘的屋子……”
“說起來,他擒住我的時候,那味道裏有一絲絲蘇合香。”整個霍府誰人不知,蘇合香是四娘獨一份的待遇。
他們兩人霎時想到了一處,四目相對,竟是一模一樣地映着震驚離奇。
“不許去外頭亂說。”
聞人椿如小雞啄米,點頭不停。
尋了三日,小白狗依舊是蹤影全無。
許還瓊得知此事,自責不已,聞人椿只好時常寬慰,到了第四日,她還帶着霍钰新買的小白狗去見了許還瓊。
“不過是個小畜生,世間随處可見,還瓊姑娘莫要再為它傷心了。”她将霍钰教她的話說給許還瓊聽。
也不知怎麽的,真的從自己口中說出時,聞人椿竟覺得心上起了一陣疼痛。
從許府回來,聞人椿還沒來得及填口肚子,便被籮兒請去了沈蕉的院內。
她本是要拒絕的,可籮兒搬出了霍老爺的名頭。霍钰這幾日去了臨安城拜訪高人、鑽營社論,她人微言輕,推辭不得。
原以為沈蕉的院子會是奢麗堂皇,一如從前她在戲班子的那間。然跨進門,素潔清雅的蘭花開在兩邊,不争不搶的氣氛撲面而來。
沈蕉正在搖椅上休息,搖椅背後放了三四個冰籠子。見聞人椿來了,她指了指近處的凳子,示意她落座。
聞人椿道了聲謝,不卑不亢地打量着她。
孕氣使她的輪廓變得圓潤,少了尖酸,也少了苦楚。聞人椿随即開口說了句讨巧的話:“五娘真是好福氣。”
沈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擺手道:“論福氣,誰能好過你呢。”
聞人椿懂也不懂,懵着臉說不出話。
“不必藏着了。府內的下人們早已傳遍,我們霍府二少爺可是要你進屋伺候了好幾夜。”
此伺候非彼伺候啊。
然沈蕉非敵非友,聞人椿只能含糊其辭,腆着臉搪塞過去。
只是她沒料到,謠言竟傳得這樣真。什麽床笫細節都是清清楚楚的,聽得她還算厚實的臉皮都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