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糯米
許府統共就一位姑娘,在其上有兩位哥哥,在其下是一位弟弟。雖說兄弟心粗,不懂女兒家心思,但他們待許還瓊實在稱得上一個好字。
聽聞此回只是一個不逢整的普通生辰,但席上規制仍舊隆重。不過這宴席同許還瓊一樣,貴氣有,大氣有,卻不俗豔不惱人,獨具風華。
明州城大半的顯赫人家都來了,許是風聲傳得快,巴結之人就跟大螃蟹似的,一串一串地往這兒趕。霍府雖同許府沾親帶故、交好多年,卻也沒能得到太過明顯的厚待。不過幾句寒暄話,許大人便打着官腔将許還瓊領去了另一處。
欲盛其重,先受其累。
聞人椿看着許還瓊的滿頭珠翠,不免嘆了一口氣。
“學着點。”霍钰側頭便是一句教訓。
聞人椿雖嘴上應得快,心裏卻不免慌張,到時若真要陪着許還瓊操持一整個府邸的事務,她要學的恐怕多得很呢。
伺候霍钰入席後,聞人椿便要回最末端的下人桌。
她還沒走開幾步,許還瓊的貼身女使菊兒便來請她:“姑娘說了,請您且去那一桌。”
菊兒所指的那一桌倒不是主人席,可位置不前不後,實在與聞人椿身份不符。她不願拂壽星公的面子,只好拖着沉重步伐、厚起臉皮往那兒走去。早知如此,她該問霍钰借個金鑲玉的釵子,替他們撐一撐場面。
幸而開席前,文大夫來了。
由他相襯,聞人椿都像是盛裝打扮過的。
“這眼神,生怕我瞧不出你在想什麽吧。”文在津睨她一眼。他才不拘小節,長袍一揮,坐得是臉不紅心不跳。
“方才來了個快斷氣的人,秦大夫怕人死在他手裏有礙醫術名聲,竟拒了。得虧我不吝辛苦,靠書上三兩點撥,才将人起死回生。”
“唔,現學?現賣?”
“小椿。你這說文解字的能力可是很不行吶!你應當說的是——華佗再世!菩薩心腸!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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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椿點頭如捶地。
“那你倒是說啊!”
“文大夫就這麽想聽?”
“我瞧出來了!你如今是仗着你家少爺撐腰,脾氣刁了!你這是反諷!你當真以為我修行之人看不出來嗎!”
聞人椿努了努嘴角,小聲道:“哪有一邊修行一邊飲酒如水牛的。”
“我、我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他扶額長嘆的模樣真是比臺上老生還要入戲。
聞人椿沒再搭理他。
入了席後,瓊美佳肴魚貫而出,光是細嚼慢咽便花去她所有心思。哪怕家園未失去時,她都沒嘗過這麽多珍馐。
真是的,怎麽能在熱鬧喧嚣席間去想傷心事呢。
聞人椿趕緊咬牙收神,她無意識地取了一塊馍馍攥在手中,撕了一小塊,咬到第二口的時候發現這裏頭竟有芝麻籽。掰開整個馍馍,裏頭居然是有餡料的,聞人椿歡喜地嘗了一口,沒錯,就是這個味兒。
上回許還瓊賞她吃楊梅的時候,她将這種做法提過一次,本是無話找話,沒想到許還瓊還真的遣人做成了。聞人椿又吃了一口,閉上眼睛,她幾乎就能欺騙自己——家園還未失去,娘親就在竈間。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見她神思憂愁,文在津難得有了正色,低低勸解起來。
可那時的聞人椿不懂《佛說鹿母經》,亦不懂《佛說妙色王因緣經》,她甚至以為這句同霍钰教她寫的那句“但願人長久”有什麽牽連,還極為好學地多問了一嘴。
氣得文在津差點戳偏菜肴破了肉戒。
宴席過了一半,家有老幼的多半先行告辭。剩下的男人家重新籠成一桌,朝堂談不得,便大聊商貿民生,女眷則搬了瓜子葡萄去水邊亭臺,聊些水粉胭脂與閨閣之事。
此時夜色最黑最亂,最适宜談情。
而聞人椿便是為談情保駕護航的那位。
事實上沒什麽好防的,統共撞到此處的人也就文在津一位。聞人椿甚至覺得他不是歪打正着撞進來的,而是一路跟過來的。
“文大夫,您且回吧。”
聞人椿這般此地無銀三百兩,文在津連頭不必往草木裏探,便知裏頭是誰。
他扁着嘴唇搖頭大嘆:“禮數框死人啊。”說罷竟席地而坐,大有“你們不走我不走、你們要走我還是不走”的架勢。
“文大夫,您要不去那邊的亭子小坐?”聞人椿一邊說一邊費力地擡起他的一個胳膊,可酒鬼最是笨重,聞人椿用光所有氣力也沒将他擡高一絲一毫。
“文大夫,您可憐可憐我。若是被二少爺知道了,會怪我做事不力。他生氣事小,說不準會罰我月俸,甚至關我入柴房怎麽辦。”
文在津連連揮手:“放心罷,你家二少爺唬人一流,舍不得的。”而後他還化被動為主動,往自己身邊空地拍了拍,說道,“站得多累,不如一道坐下吧。”
聞人椿可不敢,面上堆滿難色繼續請他:“文大夫,您就不要讓小人難辦了。”
“小椿啊。”他沒來由叫了一聲,聲音悠遠,似乎是在叫聞人椿,又似乎是在叫任何一個人,“你覺得做人的滋味如何?”
她只知道霍钰見了這一幕,會讓她知道懲罰的滋味。
“聽說你家原在西邊?”文在津又問。
聞人椿本來一心只想将他從地上拔起來,就這麽一句話,四兩撥千斤,讓她失了力氣。
“是。”她牙齒縫裏蹦出一個字。
“戰火燎原,鐵蹄不憐白骨,你失了家園,還要于人世間流離,可你硬是堅強地活到現在。小椿,佩服啊!”他高昂一聲,臉上少有這般誠懇顏色。
聞人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淡淡回了一句:“命運逼迫,随波逐流而已。”
“那你可曾羨慕過?嫉妒過?”
“……”
“譬如說,你戲班子裏的那位?就不想攀上枝頭,做霍府主人嗎?”
“哪裏是主人啊?”沈蕉自打那一出過後,便被二娘以休養生息為名軟禁于房中,如今活得恐怕還不如她這個小女使自由。
“何況我太重了,枝頭會被攀斷的。”
“若有一根枝頭足夠堅實呢?”
“……何必強求倚靠呢。如今日子有了轉機,我靠自己誠心待人、費心做事,相信二少爺和還瓊姑娘不會虧待我,非要去借別人的枝頭說不準還會偷雞不成蝕把米呢。”
“不錯!有慧根!”文在津雖在酒意裏,仍是對她刮目相看,扯着她胳膊立馬追問道,“小椿,你不如入我門下,做我的第一位弟子吧。”
“唔,我,我還是很喜歡吃肉的。”
好在文在津不是發酒瘋的那類人,求而不得便松了手。
對月連飲三杯後,他憤慨感嘆:“這霍钰,上輩子不知積的什麽福,竟能有個如此通透的人陪在身邊。”
“文大夫,我只是個粗鄙女使。您往後不要這樣說。”
“你倒是怕鋒芒畢露。”
“是文大夫高看我了。我連字都寫不好。”
“字不會可以學,做人不會……一生盡毀。小椿,你有善心、有慧根,真該同我一道的。別貪那紅塵酒肉香,嘗盡嘴裏皆是疾苦啊。”他說到後頭有些困了,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
“文在津,你又在撬誰的牆角!”
“钰哥哥,文大夫是醉了。”
伴着一陣碎草晃動聲,霍钰與許還瓊的聲音傳了過來。聞人椿并不知道他們是何時折返的,幸而回想起來,自己沒說什麽癡人的話。
然霍钰便是聽到了、便是有火,也發不出。
始作俑者已然沉沉睡下,他以地為席、以月色為被,倒是潇灑天然。
霍钰雖氣急,還是不忍将好友丢在規矩森嚴的許府,只得目送佳人遠去,然後将狼狽好友抗于身上。
“早知如此,該養個八尺大漢在身邊才是。”
“嗯!明日我便提點婆子,教她們速速招人。”
“聞人椿你聽不出我的揶揄諷刺是嗎?”
“聽是聽出了。”聞人椿嗫嚅着小聲說道,“可我不會同二少爺較真的。我知道,二少爺只是将沖着文大夫的氣挪到了我的身上。”
多深明大義啊,霍钰快被壓得喘不過氣:“算了,我也不自作孽了,文在津這般看重你,你不如跟他走吧。一個做僧人,一個當尼姑,往後也不怕無人給我念經祈福了。”
看來她與文在津的那番話都被他聽了去。
那他怎麽也不曉得誇誇她對他和還瓊姑娘的一片誠心呢?
聞人椿的心上燒起一些些情緒,半癢着嗓子說道:“不要。”
姑娘家家的聲音,像糯米碾成了糕,千絲萬縷纏上來。
霍钰當即沒好氣地甩甩頭,抱怨道:“愈發嬌氣了。”然後将背上的文在津向上重重擡了一記,加快了步伐。
好不容易将人扔進馬車,霍钰累得只想躺倒于床上,卻聽聞人椿咬着嘴唇忽喊道:“不好了!”
他省了罵她的氣力,斜着甩去一個“有話快說”的眼神。
“小白狗還在還瓊姑娘屋裏。”
還以為是什麽關乎人命的事,霍钰擺擺手,将她拉回馬車內:“一日兩日不打緊。難不成還瓊會惡待她嗎?”
聞人椿将信将疑,盯着霍钰不說話。
霍钰沒被她盯得發毛,反而覺得此刻格外好笑。
“再下去怕是我要成你的小厮了!”說着,他照着她的腦門便是一記清脆的打,“記清楚了,往後我說什麽便是什麽。”
“呼——呼——呼。”
“我可沒用力,只是要你長個記性罷了。你若是要同還瓊告狀,我可就真的用力了。”
“小椿不敢。”
然今夜的霍钰仍是不得休息。
馬車沒能放開缰繩便被許還瓊的貼身女使攔了下來。
“小椿姑娘,你可有抱走那只小白狗?”菊兒一開口便讓人心焦。
聞人椿連忙問:“小白狗怎麽了?我們不曾抱走它啊。”
“方才顧不上,便教房內一小丫頭看顧它。誰知她傻愣愣的,将那牽狗繩系得松松垮垮,轉眼小白狗便鑽了出去。直到還瓊姑娘想起,才自覺鑄成大錯。”
“菊兒姐姐,你是說小白狗不見了?”
“應當是的。”
怎麽會呢?聞人椿一時間整顆心糾在一道,又問:“可否讓我進府找找它?”
菊兒苦着臉搖頭:“還瓊姑娘喚人都找遍了。”
“這……”
“狗子天性認路顧家,會否自個兒先回霍府了?”
不是不可能,可小白狗是受過訓導的,不該這樣肆意妄為啊。
聞人椿茫然無措,四下環顧,最後還是看向了霍钰。
“先回府。”
霍钰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