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俸
自從在霍府被小白狗咬了一記,許還瓊便不怎麽來霍府做客了。
霍钰也因科考在即,閉門不出,常常将自己鎖在書房潛心學問。
兩人間情意全靠聞人椿傳遞書信。
聞人椿倒是挺樂意幹這個活計的,不用太費心思,何況許還瓊高興了會教她背詩、霍钰興起了會教她寫字。
她一日比一日更有長進,自覺與從前那個只能看顧小白狗的聞人椿大不一樣。
這一日,她替兩位打掃女使做完收尾的工作,又将院裏烤焦的花草一道搬去收花泥的匠人處,還冒着照一照便會心火亂竄的暑氣去了趟許府。
一杯水都不敢喝,就怕錯過霍钰小憩的時間,耽誤了霍钰知曉許還瓊的心意。
可人家是主子。
主子要的是分秒必達,光她自以為是的努力是讨不到好的。
“慢的要死。”這便是霍钰賞給她的話。他雖對她言語不佳,拆信的手勢卻是溫柔。
聞人椿看着他那張臭烘烘的臉,不禁呼吸急促起來,在烈日下積攢的火苗一剎那有了炸裂的跡象。不過她知道什麽是為奴的分寸,便攥緊了手,奮力地掐着掌心,就當是在往心上潑涼水。
“給我倒杯茶。”
“好的,二少爺。”
“這麽久了,連這點都學不會。”
噔!
茶是倒好了,倒得很快,倒得很巧,水與杯沿一厘不差。就是這聲音着實刺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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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都能聽出其中奧妙,何況霍钰。
不過他只皺皺眉,雙手抱胸,等人發作。
“二少爺。”聞人椿低頭做小人狀,“小的無能,腳下未生風火輪。每月雇錢才一千文,做不了那日行千裏的哪吒娃娃。”
“哦。”霍钰淡淡一聲,不過頃刻,忽然擡首直直地逼近聞人椿,“你是想漲月俸是吧。”興許聞人椿的眼睛将自己出賣了,霍钰很快挪回了原來的位置。
聞人椿以為他心情不錯,否則指尖那一根羊毫怎會轉得歡快。
“想漲月俸就直說吧,何必扯什麽風火輪、哪吒娃娃,這兒又不是戲班子。”
既然說到這份上,聞人椿便也直言不諱:“是,我是想漲月俸。二少爺,我定會對得起您給的月俸!”
“小椿,你要這麽多錢財有何用呢?”
瞧瞧這些少爺姑娘問出來的問題,多麽不食人間煙火,多麽——欠揍啊!
聞人椿暗吸一口氣,反問:“誰會嫌錢財多啊?”
“聽說你上無老下無小,婚配嘛。”霍钰頗感慨地嘆了口氣,“似乎你這個性子也是不怎麽讨男子喜歡的……”
“二少爺怎知我沒爹娘!”
“但說無妨。”
然聞人椿不怎麽想說她的苦處,不管人家是覺得可憐還是可笑,都不是她想要的。
“說了我就将你的月俸漲到一千兩百文。”
“……”
“一千五百文。”
“唔……”
“我數到三,你若不應那便改為八百文。”
“二少爺!”聞人椿哪裏想得到還有此等剝削法子,連忙抓着書桌邊緣喊停,“少爺,我說!”
許久沒有同人說起家鄉了。
聞人椿起初只是想要打發霍钰,但那些記憶刻在骨血裏,說着說着就讓人動了情。
譬如第一聲炮火打來時,她正在食一塊晶瑩剔透的白糖糕,轟地一聲,那塊無暇白糖糕都沒來得及咬一口便滾到地上、不見蹤影。
譬如鄰家俏哥哥為了保衛家園掩護婦孺,毅然而然扛槍上戰場,從此再也沒了音訊。
譬如他們一家逃至一半,三歲的弟弟突生大病,爹娘沒辦法,只好将她抵給金先生做學徒。起初爹娘還來瞧過她,可他們為了生計不得不四處做工,終于還是将她落在了人海裏。
“說不準哪日老天開眼,他們就找來了。”
從何找起?說不準是嫌棄她這個累贅故意丢下?
霍钰不是戲中人,自然看得勢利些。可他不知自己為何在聞人椿面前噤了聲,許是她帶笑的眼裏含了太多水。
聞人椿亦覺得言語多了,說道:“辛苦二少爺聽我唠叨。”
“科考中多有民生問題,我确實應當了解些百姓疾苦。”
“不過小椿——”他出聲格外溫潤,叫聞人椿承受不起,“你似乎把府上的日子看得過于龍潭虎穴了吧。”
“自然不是的。”
“你最好不要忘了,你那是死契。”話畢,霍钰已在一張廢紙上寫下死契二字。起筆時有多随意,落筆時就有多鋒利。
還真是溫柔一刀。
聞人椿的淚意頓時散得無影蹤:“我知道的,我只是想逢年過節瞧他們一次,就好像給自己找個盼頭。”
“就這麽渴望阖家團圓?”
霍钰不懂團圓有什麽好。他自小便與爹、娘同住,一住就是十數年,不僅如此,他還要習慣和爹的大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以及各房娘子生的孩子們同住。
日子長了,這人聲鼎沸不假,可湊近了聽,分明都是勾心鬥角和你死我亡。
“二少爺,各家皆有不同。若是有您這樣的主君和還瓊姑娘一樣的主母,團圓就是福。”
“這句說得不錯。五百文勉強值了!”
“謝二少爺!若沒旁的事,我先去外邊候着。”
聞人椿正準備退出書房,又聽霍钰叫了她一聲“小椿”。
“二少爺可是還有吩咐?”漲了月俸的聞人椿态度尤其好。
霍钰沒好氣地瞪了瞪她這個財迷:“你踏踏實實守好本分。等我中了科考,迎娶還瓊,定會另立門楣。屆時你也算我們身邊人,不必再怕霍府諸位小娘糾纏,也……”他喉結滾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也可安下心,将其當作自己長遠安穩的栖息之地。”
霍钰永遠不會知道自己一時憐憫說出的話有多麽觸動聞人椿。
她夜不能寐,感懷于上天恩賜,甚至抱着竹席枕頭立誓,只要霍钰與許還瓊一聲令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趕在許還瓊 的生辰前,暑日突如其來。總是覺得悶了便落下一場雨,以為涼爽适意了,那在地底下憋了半年的熱氣又猛地升騰起來。
像聞人椿這般的小女使是沒有福分享用冰塊的,于是她靠讨好二房的一位老婆子,學來了如何紮蒲扇、又如何将蒲扇紮得風力夠勁的技藝。
因收效不錯,二房的許多小女使都來請她紮蒲扇。一時間,頗具風潮。
這日霍钰叫她進書房,她蒲扇來不及收,便随随便便将其插在背後。霍钰看得哭笑不得,揉着太陽穴,忍不住出言教訓:“你瞧你現在是什麽樣子?”
聞人椿不覺有失,回道:“幹活的樣子?”
“真懂得貼金!”
聞人椿知道他是不高興了,便忍着性子,垮着臉不回話。
“過來。”他招招手,因還有重要事情,暫且不同她計較。
聞人椿邁小步,規規矩矩地立到他身旁。
“你瞧這個怎麽樣?”
霍钰手指的方向正是一只通透分明的白玉小狗,它作雙手作揖狀,尾巴翹成得意模樣。
觀賞間,忽來一陣野風,吹開竹簾一半,漏出一半的光恰好打在這只白玉小狗身上,如水流涓涓、脂質溫潤。
其價值不菲,就是聞人椿一個門外漢都能瞧得明明白白。
“真好看。”她眼睛挪不開,千言萬語的感慨全化成一句俗語。
霍钰卻是語帶遺憾:“可惜我雕藝不精,只勾出一個外形,還是得靠玉匠才能得此栩栩如生形态。”
“不過這只小狗……”聞人椿愈看愈覺得眼熟,“二少爺此前是否……”
“你手上那個便是我拿來打樣的。也算費了番工夫,卻怎麽都有些不達意思。”
原來如此。
是殘次貨啊。
聞人椿不知為何湧出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可她很快意識到自己不配。畢竟她太清楚。人要想活得開心,便不該去癡心妄想。
白玉小狗巧奪天工,霍钰仍怕不得許還瓊心意。
“唉,到底是死物,失了靈動氣息。”
聞人椿轉念一想,提議道:“不如等還瓊姑娘生辰那天,将小白狗一道帶上。”可她立馬想起小白狗咬傷許還瓊的事,自覺失言,連忙垂着頭等待霍钰劈頭教訓。
可霍钰想了想,竟然同意了。
“萬一……”
“還瓊在信裏幾次提及要關懷那只畜生,應當是從來不曾怪過它。”
“還瓊姑娘真是菩薩心腸。”
到底是因為許還瓊得了一副菩薩心腸才能投胎至許家這樣的人家,還是因為許家的培養浸潤才讓許還瓊長出一副菩薩心腸。
聞人椿無處得知。
“娘親不也說我是頂善良的個性嘛。怎麽我便要過這樣的日子呢。”她對着眼前躺在布帕子上的粗劣玉狗憤憤地“哼”了一聲。
長嘆一口氣後,聞人椿趴倒在桌上,伸出一只手在它腦門上撫了起來,“若我一直善良,應當總有一天會得好報的吧。”
興許有一日還會出現一個像二少爺待還瓊姑娘一般待她的人。
唉唉唉,何苦奢求,只要那人能同她一道過安穩日子,不要像霍老爺左擁右抱便好。
閉關三日,霍钰神清氣爽,一襲茶白色鑲竹常服更是将他熏得道貌岸然。
唔,她這個詞似乎用得不太到位。
聞人椿收起發散的眼神,将白玉小狗和霍钰親筆寫的祝語利落地收進嵌銀的寶塔屜子中。這些都是要贈予許還瓊的,所以矜貴精細、費勁心意。
一切準備妥當,只差小厮牽來馬車。
等了半柱香時刻,聞人椿識相地趕在霍钰前頭發問:“怎麽回事?這馬就算是爬也得爬來了吧。”話剛落地,有小厮匆匆忙忙跑了進來,說是馬兒吃壞肚子,已經去馬廄裏換馬了。
平白無故在這好日子裏添了些不如意。
聞人椿連忙補救道:“好事多磨,古人誠不欺我。”
霍钰被她接二連三地堵住話,暗嘆小人難養,不過數月,便露出驕縱馬腳。他于是指了指桌上筆墨,道:“既然還有些時間,你把我前些日子教你的那幾個字寫給我瞧瞧。”
拒是自然不敢拒的,可聞人椿一拿羊毫筆便克制不住地露怯,寫得倒是一板一眼,可經不起內行人打量。
“方才說話說得挺鎮定,怎麽落到筆頭上便像蒼蠅腳。”
“是小椿,愚笨。”那最後兩個字幾乎一瞬間便被吞了下去。
聞人椿并不能料到霍钰會突如其來地捏上她的手臂,她驚得心神飛走,可他卻一言不發,只是牽着她的纖細手腕,将力度或輕或重地過給她。
她漸漸松弛下來,任由他借她的手潑墨。
他寫得肆意,橫平豎直點彎鈎,身随心動,因而茶白色袍子染上的草木香離聞人椿愈發近了。她無意吸了兩口,竟教她在白紙黑字中看見有翡翠枝芽在飛竄生長,長到葉茂、長到花開。
“這才叫練字!”霍钰出聲,一朝花謝。
聞人椿“嗯”了一聲,忍着慌張将羊毫筆擱回筆架:“小椿學到了。”
“罷了。今日好日子,我便順還瓊的情贈你五十張宣紙。小椿啊,你可要勤加練習,莫要辜負青睐。”
“多謝二少爺。”聞人椿乖巧應着,卻是完全不敢擡頭。
明明什麽事都未發生吧,她卻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
興許肖想一場隆重的枝繁葉茂也是種亵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