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藥膏
“這回定能成功!”文在津指着一只棕木色的小瓶,大放厥詞。
聞人椿悶聲不語。
他們已經失敗五次了,文大夫哪一次不是這麽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每回她一看,要麽色澤差別到天涯海角,要麽氣味怪異、連貓狗都避而遠之。
不過聞人椿有求在先,她還是得體地說了聲“辛苦文大夫了”,才将小瓶拿至手中。
“說好了,要是還不對,你就另請高明吧。為了折騰你這祛疤的秘方,我都兩日沒去聽人論佛學了,我這慧根都要蒙塵了!”
“知道了,明日小的便給您做清淨果,擦亮您慧根。”
關了文大夫的嘴,聞人椿細細驗着祛疤膏,珍珠光澤、細膩質地,聞起來有白蘭花香和一絲薄荷氣。除了效果不可驗證,其它都與聞人椿的記憶別無二致。
“應當沒錯了。”
“這有句話我還是要說的。你這膏藥沒在人身上試過,且不說有用沒用,萬一雪上加霜可就不好了。到時連累我也作孽,那我這佛經可就白抄了!”
這道理,聞人椿自是懂的。
“喂!你這是做什麽!”
聞人椿出其不意,文在津沒來得及攔下,她手臂內側已被劃出一長條血口子。
“學神農。”她輕描淡寫。
文在津“嘁”了一聲,嘴裏嘟嘟囔囔念了一堆。好在他嘴碎卻仁心,當下取來了藥酒、紗布,使其傷口速速凝結。
“小椿,你既有學神農的大義,不如就跟我身後一道積功德吧。我尋了許久,也沒找到像你這樣任勞任怨、不貪財、不貪色的女使。”
聞人椿緊緊抿着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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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還嫌棄不成!我跟你說啊,跟了我,往後便是十足十的輕松。你只管做好素齋、俸好佛龛。你若有意,我便授你佛學引你入門,你若無意,要嫁人生子吃肉游戲,我自然也會放開胸懷一并接受的。”
聞人椿仍是繃着臉,算是在笑,可尴尬得很。
“唉!真是不懂籌謀!你家二少爺與你未來主母雖然人是不錯,可他們成了婚定要生娃娃,兩戶都是大人家,至少要生兩三個。到時候你多累啊,得顧着大的、顧着小的,裏裏外外髒活雜活統統歸于你,便是與公雞一道起,天黑了,你也未必能有閑工夫喘一口氣。”
“文在津!”霍钰随手拿起一支羊毫筆,從後頭不偏不倚地砸了過來。
不知為何,他一出現,簡陋醫館竟肅穆矜貴起來。
“他來了你也不曉得與我說一聲。”文在津揉着後腦勺,諸多不爽卻不敢說,想是知道自己理虧。
聞人椿聳聳肩膀,以為自己方才暗示過多。
“你若整日無所事事,只知挖人牆腳,我便修書至你府上,給你娘親一個捉你回臨安的由頭!”
“別別別。”文在津慌得立馬攀上霍钰的肩膀,連“钰哥哥”三個字都不吝惡心地叫了出來,“我這是和小椿開玩笑呢。何況你也聽見了,你們小椿忠貞不二、堅決不事二主,我就是天天挖也肯定挖不走的。”
霍钰冷哼一聲,連手帶人一道推了出去。
“這是什麽?”他拿起小瓶研究了一番。
“小椿家鄉的祛疤膏。就是不知好用不好用。”
“這又是什麽?”他盯着聞人椿露出的半截手臂。
方才文在津胡攪蠻纏,聞人椿才發現自己的手臂被裹得好似重傷不治。
“小事。”
“不小了吧,得有兩掌之寬。”文在津說着說着還比劃了起來,“小椿,你一小女子怎麽對自個兒如此狠心呢,二話不說便劃破肌膚,這膽氣都快趕上《六度集經》中割肉喂鷹的佛祖了!”
“不敢當的。”聞人椿無端害羞,趕緊将袖口放下,遮住紗布。
霍钰盯着那截手臂瞧了一會兒,又盯着聞人椿瞧了一會兒,說道:“往後做事不要這樣較真。”
“是,二少爺。”
興許是運氣來了。
那藥膏當真起了奇效,聞人椿手臂上那條傷口不僅收得很快,而且疤痕幾乎不可見。她怕自己被喜悅沖昏了頭腦,又找文在津确認了一回患處。
文在津見識不多,見此情景連誇自己是“華佗在世”,她便放心了,又以素佛跳牆作為交換,請文在津照着先前的配方調制了一瓶新鮮的。
事情一樁樁都很順暢,聞人椿又開始有了生活期盼。死契便死契吧,有個好主子、做個好婢子,也算對得起家鄉父老舍命相救,換她人世一遭。
她許久沒有這樣輕快地走過路,好像剛出籠的小兔子,兩根流蘇釵子被她甩得蹦蹦跳跳。
見她若隐若現露出身影,小白狗興奮得開始叫喚。看管後門的巴爺于是打着呵欠,慢悠悠從亭子中探出半個頭,見又是她,便把頭縮了回去。
聞人椿唇角笑意加深,趕緊挑開樹枝,一頭鑽進了布滿雜草的羊腸小路。
霍府這扇後門實則名存實亡。
周遭野樹雜草經年不搭理,越生越繁茂,等到了春夏時節,蚊蟲肆虐極重,衆人都嫌它麻煩拖累,久而久之便冷清下來。
聞人椿卻是格外珍惜。
世間寬廣,要找一處像這裏一般只得自己的天地并不容易。
“汪。”小白狗往她腳尖蹭了蹭作為示好,便埋頭吃起肉包子。
說起這肉包,還是聞人椿從自己的月銀中省出來的。不過看小白狗吃得歡快,她也不覺得肉疼了。
“你要乖乖看好門,若能安穩到老,也是福氣啦。”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往小白狗的腦袋上揉了揉,“怎麽好似肥了些?”
難道是她太久沒抱小白狗,失了手感?
“放心,它不比你過得差。”霍钰居高臨下,他的腳正擡到一半,不知要去往何處。聞人椿吓得仰身就是一跤。
還是怕的。
不管嘴上怎麽說,她的身子還是牢牢記住了被他踢打的感覺。
這令霍钰頗為氣餒,那只腳橫在空中是擡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不會再踢你了。”他揮了揮袖子,眼睛望着別處,沒頭沒尾來了一句。
聞人椿連忙站起,說:“謝謝二少爺。”
“手上的傷可好了?”
“嗯,我已讓文大夫重制一瓶,等制好便會送給還瓊姑娘。”
霍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想起方才在羊腸小道外,她明明是歡快的,和路上那些沒憂慮的女娃娃邁差不多的步伐,還有同小白狗嬉戲時,她亦是不設防的,想說什麽便說什麽。怎麽到他面前,總要拘着,莫非他做了這麽多還彌補不了那兩腳?
果真是記仇的小人。
“喂完了?”
“嗯。”
“那随我去趟書房。”
聞人椿沒拒絕的資格,只好跟在霍钰身後。
霍钰的書房極為精簡,舍去一切富麗堂皇,僅留一桌一椅。桌後有繁多書卷,也不設架子,全分門別類摞于地上,高低錯落,倒別有一番秩序。
聞人椿雖從不曾言明,但霍钰看得出來,她在這間屋子裏的時候眼裏會迸出不同的光彩。盡管她只是來整理書籍、清潔桌椅的。
“那些是還瓊給你選的字帖,稍後拿回去,能臨摹多少便臨摹多少。”霍钰看似不經意地指過去。
“嗯!”聞人椿重重點頭,若許還瓊在,她怕是恨不得重重叩頭。
幼年時的聞人椿其實有過看書識字的機會,被她自己拒了。她那時目光短淺得很,以為一時溫飽團圓便能一世溫飽團圓,想不到星河變換如此之快,有一日她要靠自己本事獨自艱難地活下去。
“近日四娘、五娘可來擾過你?”
終于說到正題。
聞人椿收回遺憾,老實交代:“四娘不曾,五娘遣了籮兒找我。不過我以才逃過一劫為由,表明只想本分做好手頭的事。”
“做得好,無需将話說得太清。”
聞人椿應聲之餘,愈發覺得許還瓊識人不清。霍钰若有心玩心術,怎麽着也不會落得區區祠祿官的下場。
“咳。”霍钰敲了敲桌子,又問,“雖隔了些時日,我還是想知道,當日你為何不幫沈蕉?”
“唔……”
“轉着眼珠可是要搪塞我!”
“不敢。”聞人椿扁扁嘴。
“我說過多少回了,別做那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的模樣!”
“是!”她極聽話,立馬中氣十足地回了一句,惹得霍钰反倒不知道要怎麽教了。
“好了好了,快如實交代。”他好奇,畢竟當日問審,他雖一派輕松地坐在遠處,心裏隐約還是懸着一塊的。
“五娘入府前原是許諾我貼身女使的位置,可才沒過多久,她就将籮兒要進府,而後重新與我打商量,要我栽贓二娘,事成後再将我私送出府、給予白銀珠寶。”
“呵,她倒是全憑一張嘴。”
“無論如何,我算是看清我在她心中的位置。識于微時的情分是假,做她順水推舟的工具是真。若當日老爺有心處死我,想必她也一個字不會說。”
“怎麽聽起來,你并不恨她。”
“五娘是個可憐人,她但凡運氣好些也不會算計至此。連自己都顧不好的人,也不好求她顧及別人。”聞人椿講着講着忽然生出一絲悲哀。幼年時總以為惡人天生,活該被怒叱暴打,如今卻發現,作惡,有時也是宿命逼迫。
“二少爺,我之所以願意侍奉您與還瓊姑娘,不僅是因為二位心善,也是因為二位有權利心善。”
她說得直白,沒一絲隐藏,霍钰不由得愣了一下,又立馬說道:“我心善?所以你見着我才會吓成那樣?”
“二少爺——威嚴嘛。”
霍钰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你說得不錯,但也有錯。若想要有權利心善,還需平日多多經營才能保住權利。否則站得越高,只會更容易從陡峭邊緣滾落。”
“嗯,小椿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