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死契
隔了四五日,那位文大夫的藥才起效。
想來也是哭笑不得,第三日的時候,文大夫見聞人椿還是不見好轉,索性破罐子破摔,朝霍钰撒火道:“我都說了我初初入門、學藝不精,你看,治不好吧。”
到了今日,聞人椿能自行落地、穿衣做飯,他又滿是得意:“我果然有天資,天下蒼生從此有救了!”
“好,那我也不便留你。再會。”霍钰搬來圓凳,向小厮揮揮手,示意送客。
“诶——過河拆橋?”
“你看中的佛龛已經送到醫館。”
“哪個?是那個前朝鎏金的?還有雕有阿難和伽舍兩位侍者的?”
“你回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呵。”文在津知道他只能在嘴上橫,也搬來一個小圓凳。一旁小厮你望我我望你,沒人上前服侍,他便自己上手,親自盛了一碗蓮心粥。
“妙!難得有人能将苦澀蓮心做出回甘之味。小椿,我那兒有些從廟裏抄來的素齋方子,改日拿給你,你好好琢磨一下。”
聞人椿還沒回應,霍钰已不耐煩地往桌上敲了兩記:“她是我屋裏的女使。”
“我知道啊。要不是你的人,我還不敢治她呢。你們怕是不知道,前些日子,秦大夫不在館內,求診者在外頭哭了又哭、求了又求,我便大發善心替他看診,說好了藥效慢、需細心調養。他當時點過頭,第二日卻因只恢複了八成,便叫上左鄰右舍來鬧事,說我草菅人命黑心腸,只知道挑貴的藥材給他。若不是我在廟中修行過,早被氣煞!”
只消給文在津一個開頭,他便能對你說叨一整日。
怕是當年沒有文夫人阻撓,廟裏也不會收下他。
霍钰受不得聒噪,斜過腦袋,将一只手抵在耳朵上,終于遮去一半聲音。
“嘁,我又不是說與你聽的。”文在津扭過脖子,看了眼聞人椿。不曾想仆随主人,她雖沒有無情地捂住耳朵,卻是在光明正大地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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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這碗白淨的蓮心粥,她是煮給自己吃的,怎麽現在碗底朝天,她卻一口沒吃上。
是不是該提點二少爺和文大夫,眼下她恢複不少,無需再為她挂心。
自作多情。
聞人椿都能想到霍钰會接什麽話。她小小的腦袋不禁又沉下幾分。
“怎麽看着不高興呢?我華佗在世,将你治回原本模樣,換了旁人,定是日日喜笑顏開。”
“你做了別人府上的奴役,你能高興?”
啊,她心中所想怎麽有了聲音。
哦,原來是二少爺在直抒胸臆。
她挪過視線,對上霍钰寬闊的後背,他又穿了那件黑衣裳,複雜的紋飾爬滿整背,走遠了卻是黑茫茫一片什麽都瞧不清。
繁複,不可捉摸。
霍钰同文在津每日頂多只在這裏耽擱半個時辰,留下一桌殘羹剩飯便雙雙跑路。
送人出門時,聞人椿欲說還休,嘴唇張張合合,甚至還磨了兩回牙齒。
“要說什麽快說!”霍钰又變回兇巴巴面孔。
“你今日吃的什麽炮仗,還爆個不停啊!”文在津才不會像聞人椿一樣怯弱,他挺身而出,主動拯救苦主,“小椿,要不你棄暗投明,來醫館做我的跟班。活計不多,只要日日做素齋,我就……”
“她同我簽的可是死契!”
聽聞死契,文在津總算罷休,揮袖怒斥:“怎地如此剝削。”
聞人椿亦是頭一回知道自己是死契之身。
難怪金先生臨走前說她是金饽饽,為班子賺了許多錢,還難得大方提點,要她好好侍奉、攀個明主。
原來她這一生已被永久賣出,從此以後就要寄托于主家之上。無論婚假、轉賣,甚至生死,她的命運都會被主家牢牢攥于手中。
那若是有朝一日,路上遇到家中失散親人,也不可被贖回嗎?
既然贖不回,又何必重逢。
霍钰見她一副苦楚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快說!到底何事!別教還瓊知道,說我惡待你。”
聞人椿回過神,搖着頭道:“沒什麽。只是有些擔心還瓊姑娘傷勢。”
“這個好辦。”
“嗯?”
“嗯什麽?還有其他要辦的事?”
聞人椿被他眉眼吓住,連忙驚恐地搖搖頭。
“那便不要挂出這副面孔,楚楚可憐、唯唯諾諾,我最是不喜歡。”
霍钰辦事極快,第二日晌午,聞人椿剛啃完一個饅頭便被兩個小厮提到了許府。
許府不及霍府闊綽窮奢,灰牆黑門,入府後遍地都是方方正正,好像一塊塊長毛的豆腐疊在一道。
許還瓊的閨房在最裏處,院內種了三色芍藥,從緋紅到鉛朱再到绛紫,流水般漾開,如黃昏時分将落未落的霞光,又如正在洗染的絲綢、上色輕重不一。聞人椿恨自己詩賦學得少,一時半會兒難以言明。
見聞人椿來了,許還瓊遣人備上瓜子小果,鋪于芍藥花前的方桌上。
一切布置妥當,女使菊兒問道:“姑娘,今日要配什麽茶?”
“溽暑擾人,便飲梅子綠茶吧。”說完,許還瓊折起裙擺先落了座。“小椿。”她喚了一聲,朝聞人椿指了指對面的圓凳,“眼下只有你我,坐吧。”
“那我便僭越一回。”許是這些年做慣了下等人,聞人椿總覺得這石凳不知何時會咬人,滿臉寫着誠惶誠恐。
許還瓊沒想到那一層,問道:“是否我們許府太不活潑,吓着你了?”
“不,不是的。”
“父親為人深沉,家教極嚴。連這府邸都是厚重規整,一裏一寸不可偏頗。”
“便要這樣才能成就通判大人啊。”
“也是,若像钰哥哥那般,怕是一生只能做個祠祿官。”講到這裏,許還瓊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郁色。
聞人椿鬥膽,醞釀了一會兒才問:“可是許大人要一個能在官場幫襯的女婿?”
許還瓊不作聲,長籲一口氣,默默剝完兩個核桃後才說:“此事不怪父親。”
也是,本朝人素來奉行“商不如官”,金銀徒添銅臭,唯有一頂烏紗才能光宗耀祖。霍老爺與二娘如此屬意許還瓊同樣是想綁定許家這條關系。
“不過還瓊姑娘不必如此擔心,以二少爺的才智,科舉應當并非難事。”
“你倒是為他說起好話。小椿,你可知钰哥哥怎麽說你的?”
定是壞到不能再壞的話吧。
聞人椿不敢直言。
“他呀,說你懷恨在心、保不準伺機報複,要我離你遠些,免得同他一道身陷囹圄。”
可真是誇張至極。
聞人椿多希望自己的主子只有還瓊姑娘一個,沒有霍钰,更沒有霍府那葡萄串一樣錯綜複雜的人和事。
許還瓊以為她面色忽地不佳,是真的怕了霍钰,連忙解釋道:“你別放心上。钰哥哥是這樣的,他待身邊人難免會不一樣些。那日他傷你,也是情勢所逼,若被他父親瞧見你與我們關系親近,怕後頭的事更難收場。他以為你會躲的,可你愣是生生挨了一腳。他其實真的是個沒有壞心的人。”
聞人椿雖點頭如搗蒜,頗有感激涕零的意思,但心中只信了七分。
沒有壞心的霍钰。
恐怕此生只會出現在許還瓊一人面前吧。
“唉。”許還瓊沒來由長嘆一聲,“就怕钰哥哥這性子,哪怕過了科舉也是步履艱難。”
許還瓊自小跟着許大人,沒入官場卻也算耳濡目染,其中能屈能伸的官場道理顯然不是霍钰所長,加之父親心性強烈,霍钰日後做什麽官、交什麽友難免都要按着他的意思,可霍钰又不是人雲亦雲、溜須拍馬的後輩,總有一天要生出不可調和的矛盾。
她凝眉之時,桌上梅子綠茶已煮沸,香氣随水霧傳至鼻尖。聞人椿借機岔開沉悶氣氛,握着茶柄替許還瓊倒了一小盅:“這茶應是極品吧,光是聞聞都覺得舒心。”
“不必拘禮。”許還瓊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上好質地的棉麻料子滑過,像猝不及防的涼風教人神清氣爽,“钰哥哥與我選了你,便是看中你還保有天性,既受過管教又受得不多,還懂戲班子玩樂那套。”
“實則,唔,我也并不太懂玩樂。”
“那便同我一道學!來日方長,正如钰哥哥所言,要暢意人生。”言畢,許還瓊收起方才的蕭條之色,盡力笑了笑。
聞人椿搞不懂他們做姑娘少爺的還有何不暢意,頂多是受父母拘束,在府內着錦衣吃玉食,出了門永遠有小厮女使前呼後擁,羨慕都羨慕不來。
不過她的主子心好、心善、心樂,于她總歸是幸事。
禮尚往來,許還瓊将自己方才剝的那些核桃分了幾顆給聞人椿。
聞人椿卻不小心瞄到她被小白狗咬到的傷疤,上頭塗了一層薄薄的青綠色藥膏,卻蓋不住狗牙斑駁的印子。
“這有用嗎?”
“覺得有用便是有用。”許還瓊将袖口往下扯了扯,并不将它放在心上。
“我家鄉有一祛疤的方子甚是好用!可惜……”聞人椿尴尬地揪着頭發,“裏頭的藥材我記得不全。”她有心做貼心奴仆,卻沒本事得很。
許還瓊笑她:“你怎麽同钰哥哥一樣,對這塊疤在意得很。”
“美人留疤,自是聞者傷心。”
“什麽美人,不妨礙過閑适日子不就行了。”
“待二少爺有了功名,還瓊姑娘的日子怎麽會不閑适。”
……
于許還瓊而言,聞人椿再合心意,也只是個要陪她打發一生日子的女使。
她沒想過要聞人椿做得多麽嘔心瀝血。只要平日裏能說些體己話、做些貼心事;有人故意刁難時,能将明槍暗箭擋回去;府上繁忙時,能為她幫襯些小事,便是好的。
或那些做得都不夠好,也不打緊。
正如霍钰所言,聞人椿若能時時刻刻記着她的主子只有霍钰和許還瓊,此番忠誠便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