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尤酌手裏的酒都快握不住了。
就沒見過這般喜歡打量人的,從旁人的角度望去,郁肆似乎在假寐,實則他眼明清亮盯着尤酌,不知收斂的目光簡直要把她的周身八道燒出好幾個洞了。
他要幹什麽?
尤酌裝作手酸,換了一只手擡酒壺,順道偷看這侯府公子長什麽樣,順道想要給他一點警告。
誰知道這麽一眼,差點沒給她送走!!!
白衣公子眉目如畫,俊美無俦,一雙微微上翹的狐貍眼,眼尾漫着濕潤的霧氣,像是修煉成精的妖精,送走尤酌的不是他的長相,而是他就是在江南被她拗翻的道士......
她避之不及的仇家.........
他不是在江南?怎麽到這兒來了,不對啊,他是侯府公子...所以這是他家......她自投羅網了.........
某小娘皮臉上真是缤彩紛呈,青一陣紅一陣,青的是怕,紅的是那些難以啓齒的記憶又卷土重來了,怪不得她換了地方總是夜夜噩夢纏身,敢情這是千方百計躲到了仇人家裏了。
這個讓她咬牙切齒,避猶不及的男人,現在逃跑還來得及嗎。
尤酌雙腿發抖,心裏真是又慌又怕。
她上輩子造的什麽孽,惹了這麽一個禍害。
郁肆發覺到她的慌亂,微一勾唇,輕言問道,“你在怕什麽,本公子生得很醜嗎?”
尤酌撲哧跪下,腦袋挨着地,酒壺舉在頭頂上,“公子舉世無雙,驚為天人,奴婢從未見過比您更好看的人,一時之間望癡了,冒犯公子,請您恕罪。”
尤酌發誓,她這輩子都沒這麽慫過,除了她師父,她就沒跪過任何人,如今為了明哲保身,铤而走險方為上策,只求他別再盯着她看了,那夜黑沉,沒有月光,她故意擊滅了所有的燭火,門窗緊閉,她就不信這假道士能窺探她的樣貌。
內心雖然有些底氣,尤酌還是很怕。
被某道士支配了數半月的恐懼,小娘皮表示扛不住。
亭子裏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包括還在跳水袖舞的姬女,坐在對面的一名貴公子揮手叫人扯下去,沒了中間的舞姬阻隔,郁肆這邊被人瞧得那叫一個清明。
“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
“公子!”鳶溪匆匆趕來,她其實一直在亭外觀察動靜,畢竟尤酌年齡還小,當差的時間又短,就怕她在這裏出什麽差錯,果不其然,所以見到尤酌跪下來後,鳶溪就上前替她解圍了。
“公子,尤酌初來乍到不懂事,您要罰便罰奴婢吧,是奴婢沒有教好她府上的規矩,冒犯到您。”
尤酌擡頭看着鳶溪,揪着嗓子委屈巴巴地喊了一聲,“鳶溪姐姐。”
郁肆聽這嬌軟的聲氣不經意挑了一下眉,對她更加格外感興趣了,原因無它,荒唐一夢的小娘皮年歲不大,她雖然剛開始時刻意掩飾,但受不住疼愛時喚出的幾句破碎哼哼,也如她這般稚語,會在無意之間挑起他的引頭。
鳶溪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示意她別怕,尤酌可算是心定了一些,她再小心一些,老道士應當是不能夠發現她的,拿人要有證據,她就是個平平無奇的婢女,咬死局面,他又能如何。
貴公子在旁邊看戲,想要知道地上的桃紗衣小婢女到底如何招惹了郁肆的不快,這小婢女樣貌生得不錯,有些活絡心思的貴公子,在心裏打着算盤,等郁肆發完一通火氣,他再出言替小婢女求情,再将她要過來,人帶出府去,觸碰捏搓,還不是看個人的喜好。
與尤酌不合的婢女幸災樂禍,樂在唇齒邊,要是尤酌被公子趕出府去,那她們豈不是少一個威脅了,鳶溪因此受罰再被貶二等婢女,清竹苑就是落櫻姐姐為大,她們再也不用多看一人臉色了。
水榭亭中,氣氛驟然一窒,仕女圖後的琴倌聽到動靜也停下撫琴的手勢,就怕徒然惹怒了公子。
靜默之中,亭外的絨毛小雨轉成淅瀝點滴,砸在池水裏發出悅耳的叮咚聲,尤酌匍匐在地,身體的曲線越發起伏,紗衣本就遮不住什麽,這樣暴露,叫人看清她整個後頸,和起伏的背/部,再往後去,郁肆目光停頓在尤酌的腰窩處。
一聲爽朗的輕笑,比池水的叮咚還要爽耳。
郁肆起身從向真手裏取過預春寒的披風,對着地上的尤酌說道,“起來。”
尤酌聽的清楚,這聲音是對準她的,但鳶溪陪她跪着,她豈能自己就這麽站起來了,充耳不聞罷了,畢竟小婢女誠惶誠恐,害怕得罪有權有勢的主子。
郁肆似乎明白她所想,把鳶溪也叫起來了。
尤酌扮演好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婢女,郁肆展開手中的披風,給她圍系好,臨了湊近對她低頭一語,展顏笑道,“春風攜寒,多穿一些才是。”
說罷,也不顧亭子裏鴉雀無聲吃了幾驚的衆人,兀自出亭去。
尤酌真不知道老道士葫蘆裏賣得什麽湯藥,反正不是要毒死她,就是要讓她的日子不好過就對了,要是眼神能殺人,尤酌已經血濺當場,他這麽做不是要把她推向多人針對的風尖浪口嗎。
正主兒揚長而去,宴會自然早早散了。
尤酌沒想好要怎麽說,鳶溪帶她離席,宴會的殘局交給其餘的婢女收拾。
尤酌心裏想着要怎麽跑路,沒注意到鳶溪帶她回的不是婢女房,而是清竹苑的一個安靜角落。
“尤酌。”
“啊!”某小娘皮沉溺于如何全身而退的思路當中,就這麽措不及防的一聲喊,驚吓了她一跳,神經緊繃的她差點沒被吓成神經衰弱了,這一天天要都來這麽一出,誰經受得住啊。
“鳶溪姐姐,我害怕......我只是生前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就多看了公子幾眼......”一邊說着話,一邊裝模作樣打起害怕的小顫抖來。
她身上還圍着郁肆的披風,這披風是男子用的,款式極大,尤酌人很瘦弱,就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物,披風逶迤拖地,越發襯起她的小。
尤酌伸出一只手,抓住鳶溪的衣袖,眼框子蓄滿了水汪汪的淚花,“鳶溪姐姐,我娘早死了,我爹也早死了,他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讓我好好活着,我沒有親人,只認識姐姐你,你救救我吧,公子要是罰我還好,他這樣我好害怕。”
好害怕這句說的是實話,假道士對她笑得這般花枝招展,她更怕了.........
鳶溪擡手抹去她眼角噙着将掉未掉的淚珠子,“公子沒生氣,我也沒怪你,你哭什麽?”
尤酌哭腔哼起軟哄哄的小調子,“我害怕嘛,鳶溪姐姐,公子會不會趕我出去,他雖然現在不說,是因為看在姐姐的面子上。”
快把她趕出去吧,求之不得。
鳶溪被她逗樂了,“我也不過是個婢女,哪來這麽大的面子。”
“早些時候聽人說過,公子養在道觀,也算是有幾分好心腸吧,你也不必怕成這樣,他或許真的只是逗你玩玩,至于你身上的這件披風,想必是因為公子見你衣着清涼,怕你凍着吧。”
“真的嗎?”尤酌才哭了一會,眼睛就紅得不成樣子了。
“真的。”
尤酌想問出府的事情,鳶溪就給她一個大大的定心丸,“你的賣身契是夫人看着簽的,為期兩年,若非夫人點頭,公子也不可能擅作主張将你逐出府去。”
“真的嗎?”小娘皮面色帶笑,實則內心老淚縱橫,她真是太感動了,謝了假道士的娘,謝了兩年之期。
“莫哭了,這披風你親自洗洗就給公子送去。”
就披了一會就要洗?什麽富貴人家的講究?小娘皮笑得像一朵小白蓮,“好的。”
宴會上的菜大多偏葷菜,油比較重,郁肆食素,沒吃幾口菜,他大多數選擇不吃,今日心情不錯,叫向真傳了幾道素食。
尤酌馬不停蹄洗了披風,用內力把披風烘幹了,趕忙給假道士送去,就怕夜長夢多。
尤酌将披風對角折得整整齊齊,捧着去敲響了郁肆的房門,郁肆休憩的院子不讓婢女守着,尤酌守書房守到晚上,從小路過去沒遇到什麽難纏的人。
向真剛從廚房端來一些素菜,才端上桌,門就被敲響,他以為是清默去而複返,沒想到是尤酌。
向真語氣不善,“你來幹什麽?”這個有心機的小婢女,舉止輕浮就罷了,竟然一直盯着公子瞧,長相倒是無辜清純,誰知道內心怎麽樣,自從出了上次的事情,向真對郁肆身邊出現的女子,是一再防備二防備。
尤酌伸手将披風遞過去,“公子的披風已經洗好了,奴婢給公子送過來。”
向真半信半疑,打量了許久,才接過來,“你可以走了。”
尤酌福了福身子,轉身返回。
房門關上又被打開,向真不情願的聲音傳來,“公子要見你,進來吧。”
假道士見她做什麽?
“愣着幹嘛?沒聽見我說的話。”
“來了。”要不是地點不合,尤酌真要把他的天靈蓋擰下來。
垂着頭沒敢多作打量,她走了幾步停在正中央。“公子。”
郁肆揮手叫她過來,尤酌猶豫再三還是過去,她主動拿起公筷給郁肆布菜,“公子,您要吃些什麽,奴婢給您夾。”
郁肆無需小娘皮幫忙,叫她進來不過有事要問,他慢條斯理夾了土豆絲,咀嚼下肚之後,才問,“披風你洗過了?”
尤酌輕點頭說,“洗過了。”
“披風不薄,今日天氣不好,時有小雨淅瀝,本公子實在好奇,你是用了什麽法子,讓披風在半個下午的時辰就幹透清爽?”
這披風的确洗了,郁肆能摸得出來。
筷子擱下,眸子緊盯着尤酌的臉,似乎不讓她有絲毫的思考空間。
尤酌吓得哆嗦,公筷抖落在桌上,提着裙擺跪下來,“公子明鑒,奴婢的确洗了,至于披風幹透的方法,是因為奴婢把披風放在了烘爐房。”
向真在旁邊罵道,“公子的衣物何其珍貴,你竟然将公子的衣物放去烘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