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腥味濃重,幾滴溫熱的血滴上了十六的臉頰。
他自己可以躲過那一招的,為什麽要傻到幫他接下那劍?心中莫名地熱了起來,也不知是如何湧上眉眼間,十六看着還緊抱着自己的霍然,這個人。注定了嗎?
蛇轉了身子,自霍然腋下穿過,一劍直刺那書生心口。罷,救命之恩,可還便好!神情堅定而又決絕,霍然一驚,也顧不上五髒六腑氣息大亂,身形一掠,至十六背後,強行抱了他往後急退。
“十六弟,你送死!”怒,輕輕在他耳上咬上一口!
十六微怔,“保得一人,總比全軍覆沒要好!”他們已被逼至崖邊,往後,便是萬丈深淵,往前,便是自赴黃泉。
“我不會獨活!”他淡笑,正眼對那書生道:“柳夕,這天下,你争來做什麽?”
“霍公子好見識。”語氣冰冷冷的,柳夕絲毫沒有半絲震驚,“隋昭倒是養了個好徒弟!”
十六望向霍然,随即又看着柳夕。
“十六弟,相信我!”看着年十六一臉迷茫,霍然安慰他道。也是,他師承何處,并未向十六弟講過。
十六卻不是為着霍然一事,他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柳夕。知他來歷不小,卻不知眼前這人,便是二十年前與挽天劍隋昭決戰瑤天島的魔塵劍柳夕。
當年一戰,可謂驚天地泣鬼神。相傳持續了七天七夜之久,最後二人卻是再不曾于江湖上出現。
而瑤天島一戰,唯一觀戰的觀瀾閣閣主,也消失于人世間。
江湖上便盛傳,柳夕與隋昭,同歸于盡。觀瀾閣閣主被二人深厚功力波及,也随之逝去。
“家師讓我見了柳師伯,必要言語謙遜。可惜了啊……”嘴角淌着血絲的霍然,挑釁一笑。
“隋昭還是一樣迂腐!”柳夕冷笑,“當年,我廢了他一身功夫,沒想到今日還得親自取了他徒兒性命。”
當年,他已是有稱霸之心,隋昭卻是百般阻撓,最後師兄弟二人,在觀瀾閣主的見證下,決戰瑤天島。
他重傷,觀瀾閣主為救被廢去武功的隋昭,跌入冰淵……
沒想到今日,在他要完成霸業的路上,隋昭還不死心,竟讓他徒兒來送死。
“柳夕,你以為我是師父嗎?”霍然抱了十六,往後一退,半只腳已踩在崖邊,淡笑着,恍若妖魅。
師父可以剛正不阿,很抱歉,他不是!官場已經讓他染了一身黑!玩計謀,耍心機,那便要看誰能技高一籌,笑到最後!
“今日一死,倒也痛快!”霍然回頭,一笑百媚生,眼中蟄伏的陰鸷一閃而過,“柳夕,很快就可以在黃泉路上相見了。”抱着十六縱身一跳。
月如兜,似血口,吞噬性命無數。
清風過處,竟是帶來彌漫着的死亡氣息。
柳夕望向崖下,淡笑,“擋我者,死!”如鬼魅般的身形一閃,便消失于崖邊。
“十六弟,別怕!”霍然抱緊了懷中的年十六,輕聲道。
年十六看他一眼,無所畏懼!這便是他的金蟬脫殼了吧!只是這崖澗少說也有數千丈,這麽落下,必死無疑!料他早已算計好了,卻不知他如何來的自信能保得兩人平安!
“十五哥,你要一五一十地講清嗎?”風犀利,吹得眼都生疼。十六心中疑惑卻是越來越大,終是忍不住,便問了聲。
“十六弟,這些秘密,你聽了,往後可就得一生一世陪伴我守着這些秘密了,你可還聽?”反身,将十六置于自身上方,“砰”的一聲,壓斷了崖壁伸出的樹枝,繼續以極快的速度往下墜。
十六瞟他一眼,心中卻是暖意滿滿,輕笑道:“那不聽就是!”這人,剛剛還一副正義凜然讨伐逆賊模樣,轉眼卻又變成這等無賴。也反身,讓自己置于霍然身下。他知他剛剛那一轉身是為了讓他躲過那樹的撞擊,他也不能總讓他受難。
誰知霍然卻将頭埋在十六頸間,呢喃道:“十六弟,要代價的!”随即又與十六調轉了位置,無賴道:“我不管,總之我講給你聽,你便得陪伴我一世!”
他們還是在下墜,伴随着“呼呼”過耳的風聲,聽得霍然娓娓道來。
柳夕與他師父隋昭,本是同門師兄弟,隐士應天機便是他們的授業恩師。柳夕自小天分便高于他人,習得一身本事,便下山游歷,卻不知遭遇何事,自此醉心武學,四處挑釁江湖人士,收羅天下絕學。後來,似乎有些走火入魔,與人決鬥時,下手狠辣,從不留活口。再後來,江湖魔道四起,他收服了那幫人,卻也有了稱霸武林之心。武林同道,提起魔塵劍柳夕,無不變色。
幾千武林人士,踏破隐士門檻,懇請隐士下山清理門戶,誰料隐士自己謊稱歸西,便有了他師父與柳夕的對決。
師父被廢武功後,深覺無顏見隐士,便也改了名,隐居他山。後來,見他孤苦無依,便收了他做關門弟子。
飕飕的風聲一呼而過,“啪”一聲,兩人卻都是落在一堆松軟的稻草上。
霍然扶着年十六起身,十六看向一旁的人。
卻是那客棧外頭的小二,站在一旁,似等候多時,笑嘻嘻的,“看,你們死了。”他指着稻草邊上的兩具屍體,“放心吧,我們家的廚子,手藝那可是沒話講。做出來的你們,比你們自己都還真!”店小二對他們家廚子感到驕傲!
年十六微愕地聽着他的講述,霍然卻是一臉習以為常。
他翻了那屍體,“剛剛死的,還新鮮着!”将火光往那兩具屍體臉上一照,果真是與霍然、年十六一個模子印出!
“是非哥,脫衣裳吧!”他拿了兩套衣裳,往霍然身上一扔,又“嘻嘻”笑了起來,“你家娘子,長得可俊了,廚子念叨着,想問你借來打發笑笑。”又拿了眼瞄向年十六,被霍然敲了一記爆栗。
霍然看了年十六一眼,笑得好不暧昧,脫了衣裳,換上新衣。
小餘揉了揉發疼的頭,拿了他的衣裳,蹲在地上給屍體身上套去。
順着燈光,年十六看到他白色裏衣上的星星點點,似開放的紅梅,心揪了揪,低聲問:“沒事嗎?”
霍然笑着回答,“等着你給我上藥!”一臉壞笑,卻是再溫暖不過,“十六弟,要幫忙嗎?”他伸了手就要抓住年十六。
年十六一閃,笑着回禮,“客氣了!”
沒想到那叫小餘的卻爆跳起來,“你說,你說,你叫他什麽?”指着霍然的鼻子,激動得差點跳上十六身上。
十六看着霍然,不知要說什麽好!
倒是霍然,一臉坦蕩,“十六,我的十六弟!”
“難不成他就是年十六!”他看着年十六,一雙眼轉得飛快,傻笑道,“要是女的都長這樣好看,我就娶妻。”
十六看了他一眼,微笑,沉聲道:“我本男兒郎!”
那小餘見着他的笑臉,竟傻愣在原地。這般模樣,是男是女都好!都好,都好!
又一記爆栗下去,“你小子思春,這可是我的!”說着也不顧十六掙紮,摟緊了他,“回頭可得找老劉說說,免得你小子色膽包天幹了什麽蠢事!”他說着話,笑臉一直都在,也是最真誠的笑,帶了幾分傻氣。
十六看着那小餘欺上了霍然身邊,矮了霍然半個頭的他,努力地踮起腳尖,“當然,要是那女人長得和是非哥一樣,我也硬着頭皮娶回家了。”說完還不忘朝霍然抛上媚眼,只是他狹長的眼只見了眼縫,連眼睛在哪裏都看不見,卻還要努力睜大了眼睛,倒也好笑。
大抵也是讓霍然的好心情給感染了,十六又微微一笑。
小餘大喊:“真是美人啊!”又得霍然一記暴栗。
他憂怨地看着霍然,卻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啊!時候不早了,快幫忙快幫忙……”說着急忙給另一具屍體套上衣服,又拿了掃把,用了內力“呼呼”兩聲将所有稻草卷進馬車,口中念道:“掌櫃的說,這些拿回去,可是上好柴火。”
霍然看着他手腳極快地收拾了殘局,感慨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年十六笑笑,扶着他上了馬車,等着他給他講這一幫人的故事。
村店月西沉,山林鹎鷉聲。旅客燈徹夜,所擔前路優。
十六看着眼前的霍然,不覺暗自佩服。
兩座山相通,中間形成了天然的深澗。大抵也是落了崖未死之人,鑿了一條容許一人通過的小道。後來,卻是有人拿了炸藥炸出了更寬廣的一條通道。
只是這深澗,鮮少有人進過,若不是劉掌櫃的要勘察地形,看哪裏好做生意,也不會發現這麽一條活路。
也幸得霍然也是一早從劉掌櫃處得了這麽一個秘密,也便能夠逃出生天。
跟着小餘繞出了山澗,卻是別有洞天。原來已是到了另一座山的腹地,空山鳥鳴翠,日照月西沉。
太陽已慢慢爬上山來,那似血兜的月兒,變得淡淡的,幾乎已到了肉眼不能辨出地步。
小餘看着年十六好一會兒,對霍然說:“是非哥,往後你要是休妻……”他看着霍然一臉鐵青,改口道:“哦,不,休夫,一定要立馬通知我!”說完嘿嘿嘿一笑,看了年十六,揉了揉給霍然敲得生疼的頭。哎,都給他敲傻了,才沒比他早認識這麽個大美人!
“回去替我謝謝老劉和阿沈。”
“駕”一聲,二馬齊喑,踏着風紅的葉子遠去。
那小餘站在原地,突然拍了自己的腦袋,“哎,這下回去可得給廚子罵死,沒把年十六帶回去給笑笑。”
換了兩匹好馬,依舊是一輛馬車,只是,廚子已經為他們做了另外兩張臉。十六不禁佩服那廚子的好手藝。傳言江湖中易容術最好的要數典顏閣,沒想到那小小客棧,竟是藏了這樣一個易容天才。
江湖,果然是藏龍卧虎之地。
霍然在外頭,依舊是扮演相公馬夫,沒日沒夜地趕着路。累了,便進去車廂歇歇。有時,十六也會在外頭陪他談天說地,或者,聽他講故事,講柳夕的,講雲來客棧的,還有,講他不知的人的。
十六一向都知道,每個人背後,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故事,有些秘密,卻沒有想到,這些人,這些秘密,他有天竟都知曉了。
秋天的陽光,總是暖和。清爽的風吹過,精神都為之一振。
霍然慢慢講着十六未知的一切,“十六弟,明是非不是一個人。明是非是一個組織,一個遍布大江南北的情報搜集站,當然,也是一個劫富濟貧的俠客客棧。”他笑笑,享受十六投來的專注的目光。
“我本名便是明是非。”霍然,哦,不。霍十五,也不,明是非轉眼,卻見十六擡頭望向天際,有一只蒼鷹飛過,低叫着直沖雲霄。
十六的眸子,随着那蒼鷹轉了轉,笑了笑,“難怪霍神捕一直都逮不到明是非。”這人,竟玩起了貓追尾的游戲。在一幫朝廷命官眼下,行俠盜之為……到底還瞞了他多少。
心下有些惱,惱他這将近兩個月同行來,未曾将這些事告知。同時又佩服他,明裏暗裏,不知收了多少江湖落魄俠士。更加佩服他的是,潛伏官場多年,他竟還是一心為善。
“明是非會堅持下去嗎?”十六問,還是不看他。
明是非答道:“會!”只是,到時他依舊是明是非,明是非再也不是明是非。
“霍然會堅持下去嗎?”
“或許這事過後,霍然便要身敗名裂了。”明是非将頭偏了偏,擱在十六肩上,“十六弟,其實柳夕想做的事情并沒有錯。只是,錯的是他的方法!”柳夕不該妄想一将功成萬古枯,也不該将人命當草芥。
他淡然道,語氣中卻是少見的落寞。
“聖上要是聖明,世道也就不會淪喪至此。”聖上金嬌玉貴,自是不會體諒民間疾苦。可是,至少也該給天下人一個穩定的生活。
但是,那該死的太監王振,好歹也是受了苦才進宮去的。不為世人着想也便罷了,可權力一旦到手,卻也不顧百姓死活,一味要自己的富貴榮華。
官道上,巴結權勢的大有人在,賣弄權勢的也大有人在,這些,都可以。可至少,別讓忠良被讒害,別讓義士被暗殺。
官道上,至濁便是禍害蒼生。所以他要保得于中書這股清流,不能說挽救天下,可至少,問心無愧。
“十六弟,到時我便和你歸隐山林,可好?”他回頭凝神望着年十六。
年十六被他突然的落寞與認真震住,輕笑,“十五哥,您貴庚?”
“好啊,你嫌我老!我也不過二十有六,你竟然嫌我老。”他突然苦了一張臉,好不痛苦模樣,“你既然聽了我的故事,就得陪伴我一生,當時你可是承諾了這事兒的。”
“我才一十九!十五哥!”十六捧了他的臉,看得明是非心花怒放,還是一樣的妖媚,到時要叫他重新蓄了胡子吧!心中這麽想着的時候,他卻突然笑道:“十五哥,那慕容山莊棋局的後招可否說與十六弟聽。”
明是非眸中波光流轉,整個笑臉都似狐妖般,“那也成,可是,十六弟,這用兵之道,可不是能随便講的。”像是他要講出的是什麽天大的秘密般,其實也就是他計劃中的一步棋而已。
這人……
年十六笑道:“那算了。”
明是非卻不管十六聽或不聽,雙眼望着前方,“十六弟可記得寒清與硯生,他們二人,早在我們趕到慕容山莊之前,已經派了細作混進去了。”
十六茅塞頓開。難怪,他對慕容山莊發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像是知道了十六接下來要問些什麽般,他揮鞭策馬,“至于柳夕……十六弟,還記得慕容小姐有個比武招親來的未婚夫嗎?”
十六擡頭,那蒼鷹已深入雲霄,不複見得。而空中的雲朵,混成花兒一朵朵,形狀可愛。十六還是不語。
明是非堅持要他聽下去,“藍越闕!”
他看過他使的劍法,不似魔塵劍,更像是由魔塵劍變化而來的新招數。就像他自己,拿了師父的劍譜,稍稍變了便成了自己的刀法。
“我猜他也是柳夕布在慕容山莊的暗樁。然後,和那個祭師,可能會有些關聯,當然,還有那個木偶。”他将這些人連在一起時,整場陰謀便聯系起來了。
現在,只等着揪出朝廷中的那些人!到時,便可與十六弟雙宿雙飛了。
“十六弟,到最後,我們還是不能免去與柳夕一戰。”他最擔心的其實是這一點。柳夕既然連朝廷命官都勾結了,證明他是有備而來。
柳夕狡詐得很,到時于大人被救,他起了疑心,便會猜想他們二人未死。到時,只怕最艱難的便是又得面對他的追殺。
“十五哥,到時請別為我擋劍便好。”十六風輕雲淡,似乎不把柳夕的追殺放在心中。他還是望着一望無際的天空,天藍得有些耀眼的白,他卻是不肯低頭看向明是非。
那只蒼鷹又折回,俯沖至竹林上方,又折回天際。
十六問道:“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一半是從‘明是非’來的,一半是猜的。”他笑笑,似乎不關痛癢。
十六終于回頭看了他,表情夾雜着無奈,“若是猜錯了,那便如何!”
明是非低首,額抵着十六的額,“猜錯了,便得重新來過了。”柔情的眼眸對上十六的鳳目。
十六終于正眼望向明是非,卻見他眼中裝滿堅決,輕聲道:“雲游四方可好?”
明是非勾起嘴角!
青山如黛,晨曦柔和,遠遠望去,那輛馬車,便如融入了這一幅天然畫卷。車輪碾過落葉,那“沙沙”聲便又為這彩畫添加了聲響。
一切,寧靜、生動而又美好!
八月,丹桂飄香,菊黃蟹肥。
明是非與年十六二人,一路有驚無險,終是趕到了京師。
當今聖上,于七月十五下诏:令其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