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證明清白
“我親眼看到了,是俞蘭亭學姐在牆上亂畫的。”一聲幼稚的童音大聲叫嚣着。
“俞蘭亭,老師平時怎麽教導你們的,一定要誠實,要敢于承認自己的錯誤。”一聲聽起來十分中肯的中年女音說教着。
“俞蘭亭啊,要學學人家列寧,自己打碎了花瓶就要自己承認。”
“俞蘭亭,要做誠實的孩子!”
“俞蘭亭,是你幹的,一定要承認。”
俞蘭亭此時正蹲在地上,将頭深深埋進膝蓋。
又是這裏?為什麽又是這裏?俞蘭亭不清楚自己怎麽到了這裏,但這次她清楚一點,這一切都是她的夢境。
俞蘭亭悄悄擡眼望向天際,夕陽已然落下,維納斯瑩瑩閃爍,暗影中樹梢蕩漾,讓人分不清蕩漾的是維納斯還是樹影。
周圍吹來一陣冷風,俞蘭亭打了個哆嗦。
她是可以自主活動的,剛剛擡頭望天時俞蘭亭已經發現了這一點。
俞蘭亭現在沒有心思尋找過去的記憶,擁有22歲時大腦的俞蘭亭開始思考當年事件發生的具體緣由。
她的性格向來不想與人多做解釋,小時候有些事即便被人曲解了本意,她也懶得再去澄清。
即便本性善良,也通常被曲解為冷漠。事實上,她也确實不想對人類善良,只想對世界善良而已。
俞蘭亭真的不冷漠,她只是淡漠和疏離而已。冷漠或許是指沒有一丁點移情能力和恻隐之心,而這些實際她非常豐富。不止對世界萬物,對世界的一份子人類,她同等願意飽含豐富的關愛。
俞蘭亭明白,這樣的事情發生,錯誤絕不在于自己。可當年那些成年人到底知道這是冤屈還是僅僅産生了誤解呢?
當年牆上塗鴉只能用塗鴉來形容,和她的畫風簡直天壤之別。那種劣質的塗鴉她四歲以後就不屑于去塗了。
Advertisement
俞蘭亭小時候确實經常蹲在牆角畫畫,但不是室內而是戶外,因為她在寫生。
早在幼兒園開始俞蘭亭已經被發現她臨摹的兒童畫還原程度可以與同齡人用透明紙印着畫相當。
在二年級時她僅僅憑興趣報了繪畫班學過一段時間的素描,因此也有了一定繪畫基礎。
後來俞蘭亭只覺得她是對自然世界有天生的認識能力,因而她也擅長理科科學。
她從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繪畫天賦,也從沒有被人重視過繪畫天賦。畢竟,一般的學習環境認定只有文化課不好的學生才會成為藝術生。甚至俞蘭亭當年自己也瞧不起藝術,既然理科成績好她就不屑于成為末流的繪畫者。
現在她書包裏應該還帶着她用油畫棒對校園風景的寫生,如果拿出來和牆上的塗鴉比對,那麽很容易發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是由高轉低确實容易,對方一定畫不出她寫生的水平,反之則不成立。塗鴉她只是不屑于畫,而不是沒有能力畫。
若她給出這些憑據,足夠用于證明自己清白嗎?
“老師,是我親眼看到的,俞蘭亭學姐在牆上亂畫。”角落處一名矮個子男生這麽說。
俞蘭亭擡頭望去,畢竟是因為當時有人親口指證,要不然老師們也不至于認定是她。
黯淡月色下,那名矮個子男生局促不安地将雙手插進褲子口袋。他好像在掏什麽東西,動作頗為小心翼翼。他還左顧右盼,好像生怕別人知道他的小動作。
俞蘭亭了然地笑笑,站起身,主動走上前去。
“王修名,把手拿出來,給姐姐看看,好不好?”俞蘭亭語氣平靜,她還記得當年那名小男孩的名字。畢竟俞蘭亭的小學規模很小,每個年級也就一兩個班級。雖然俞蘭亭不是擅長交往的孩子,但在她記憶中他們都是屬于由于家長繁忙放學一小時後才被接走的學生,這一小時的等待也就是所謂的作案時間。
這一小時足夠俞蘭亭把家庭作業寫完,然後她或是鑽進草叢裏像當年的法布爾一樣觀察別人從不注目的細小生物,或是調了各種顏料在空白作業本上作畫,甚至有時色彩各異的草葉和花瓣也被她擠碎了用作顏料。
或許正因為只有她才搞些別人無法理解的創造活動,所以也就容易被曲解成這次事件的作案者吧。
俞蘭亭剛說出這話,周圍的老師們立即疑惑地看向她。
在讀一年級的王修名好像營養不良似得比俞蘭亭還矮半個頭,俞蘭亭與他對視着,他臉上驚惶的神情襯着身形更加萎縮。
見王修名不肯把手拿出來,俞蘭亭索性一把抓住他口袋中的右手,用力幫他把手拽了出來。
王修名的褲子口袋恰好被倒翻了出來,尼絨料子表面沾滿了粉筆末。
太好了,沒想到效果更好啊,俞蘭亭在心裏叫好。
用力捏着王修名的手腕并掰了過來,俞蘭亭晾給旁邊最近一名老師看,順便嘲弄地問:“怎麽你幹完壞事還沒來得及洗手呀?”
俞蘭亭又擡頭望向老師:“老師,王修名現在手指上還有粉筆末,褲子口袋裏也有。老師既然聽到他親口指證我,也應該知道通常證人更可能是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吧?他塗完了牆,還沒來得及洗手,想蹭到褲子口袋裏隐藏作案痕跡。他言辭鑿鑿地指證我,也是為了企圖讓他自己逃脫嫌疑。”
“我在前一小時內也沒有洗手。我現在手上還有油畫棒的氣味,老師可以聞聞,我知道油畫棒不怕水洗。但我手指上也有B類鉛筆的痕跡,軟質鉛筆很容易被水洗掉,這也證明我沒有洗手。我沒有洗過手,手上有油畫棒和鉛筆的痕跡,但沒有粉筆的痕跡,這證明最近一小時內我根本沒有碰過粉筆。”
俞蘭亭幹脆把一直掙紮不休的王修名的手給放了,又把自己的雙手舉高了給面前的老師們看。
距離俞蘭亭最近的一名老師遲疑地點點頭,“你說的有道理,我相信你。”又轉而望向王修名,“王修名,是你幹的事情,你為什麽要污蔑俞蘭亭學姐?”
雖然是開闊的空間,但王修名卻像是被驅逐至角落。他眼神飄忽不定,支支吾吾半饷說不出話。
良久,在老師們注目中,他也只得承認:“是......是因為她經常偷偷躲在牆角畫畫,而且也不愛說話。我當時......我是跟同學吵架了,我氣急了才會亂畫,畫完我才發現我完了。我想不出怎麽彌補,所以只能......”
俞蘭亭輕蔑地搖頭,一年級的孩子竟然有這樣的心機。呵呵,她可是整個小學階段都沒有過這麽複雜的心機。
“老師,我确實經常蹲在牆角畫畫,但我從來是背對牆角,而不是在牆上畫。并且我是在戶外的牆角作畫,因為我在寫生。”俞蘭亭說着解下背後的書包,将自己的繪畫本拿出來,翻到寫了當天日期的畫,“今天放學後,我用5分鐘做完數學作業,又用15分鐘寫完語文作業,然後用40分鐘畫了這幅畫。”
老師接過俞蘭亭遞過的繪畫本,俞蘭亭繼續說道:“我寫作業時是在班級教室,我同班同學可以作證。我畫畫的地點可以輕易通過這幅寫生畫找出,那裏距離教學樓有很長一段距離。而且這幅畫真的必須用40分鐘才能完成,我沒有任何作案時間。畫的右下角是今天日期,前面還有以前畫的,最近我每天畫一幅,所以日期是連續的。”
俞蘭亭還在補充辯解着,但老師們的關注點已經全放在畫上了。
不一會兒,從旁邊湊過來好幾個老師翻看俞蘭亭的繪畫本,都不由得啧啧稱奇:“你們看看,這真的是8歲孩子畫的嗎?這畫簡直跟真的似得!”
一名平時看起來相當高冷的美術老師也主動湊近了看俞蘭亭的畫,又問俞蘭亭:“我好像聽見你剛才在說鉛筆的分類,是嗎?”
“是啊,但這不是常識嗎?手指上B類鉛筆的痕跡容易被水洗掉,相反H類鉛筆不容易被洗掉。我知道畫輪廓時用H類鉛筆更合适,但這樣是因為我要用油畫棒塗色,油畫棒很難覆蓋硬質鉛筆的痕跡,所以開始用軟質鉛筆畫輪廓反而更好。”
往常高冷的美術老師彎下身子仔細聽俞蘭亭講,俞蘭亭也更方便指着畫面解釋:“我們眼中的世界并不由線條輪廓構成,而是由形狀和色彩構成。剛開始畫時為了方便我要畫出線條,但到塗色時我還要消滅這些在真實世界中本就不存在的線條分界。”
“這就是你畫畫時,用的方式方法嗎?”美術老師語調清軟地問,俞蘭亭從不知道這名看起來高貴冷豔的美術老師還會用這種語氣講話。
“還有呢。我們采用西方風格的方式畫畫時用的都是焦點透視。但實際上我們用雙眼一起看世界時并不是嚴格的焦點透視。我們的眼睛看到哪裏,哪裏就存在一個滅點,因而我們的視野中存在無數個滅點。我們用眼看世界,不止不是一點透視、兩點透視、三點透視......甚至可以是無數點透視。但既然我事先選用了焦點透視作畫,在畫畫時眼睛就不能左顧右盼,再去生成多餘的滅點。我必須盡量讓視野中的畫面符合焦點透視,假設在視野中生成符合焦點透視的滅點,多數情況下只有一個滅點。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情,”俞蘭亭指着畫面中一處園圃的末端,“這裏本來有一個垃圾箱,但我沒有畫進去。不是我對垃圾箱有意見,而是因為垃圾箱外面周圍還有一堆垃圾,我看着心煩。所以我又把花園加長,補上了這段空白。”
美術老師睜大漂亮的雙眼看着俞蘭亭,她眼中似在放光。
俞蘭亭可以理解她此刻的心情,畢竟俞蘭亭和她年齡相仿也是一名22歲的成年人。
俞蘭亭剛才的行為一定很像某位意外吃了藥變成小孩的“萬年小學生”。事實上,俞蘭亭現在情況也的确類似。
盡管那一幅幅逼真的寫生畫确實是她8歲時畫出來的,但這番理論卻是俞蘭亭後來才知曉,8歲時俞蘭亭絕對講不出來。
或許繪畫這門藝術本來就是先擁有感覺,再被藝術家人為定義規律和理論吧。
“你這周五放學後,到頂樓的畫室來一趟吧。”美術老師的眼色幾乎像是挖掘到寶貝,感嘆着說出這句話。
“不了,我長大後想成為一名科學家,不想當一名藝術家。”俞蘭亭剛說出口,突然發覺這話說的中二。
還好俞蘭亭現在用的是8歲孩子的身體,中二就中二了。
“職業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怎麽能這樣說話呢?”旁邊一名老師殷切教導。
“還不是大人們教的嗎?”又一名老師竊竊私語。
“藝術家不好嗎?你看達芬奇不是藝術家嗎?”剛才那名老師繼續循循善誘。
“哦,我知道了。”俞蘭亭點點頭,還是不打算說那些小學生不了解的事情了。
舉例誰不好偏偏舉例達·芬奇,達·芬奇是純粹的藝術家嗎?達·芬奇僅僅是物理學或者生理學成果就比一名純粹的物理學家或者生物學家還多。
其實在小學課文中,文藝複興時的藝術家和科學家還是并重出現的,直到初中孩子們才能通過成年人的觀念知道社會輿論對藝術的定位是末流。
夜幕已然降臨,俞蘭亭望向星空,開始試想人生的無限可能性。
她的父母不是規矩刻板的人。如果俞蘭亭當年執意要走藝術的道路,她并不會受到任何來自家庭的阻止。
為什麽她定要成為一名「利用自然」的「科學家」?難道默默做一名「贊美自然」的「藝術家」不更适合她嗎?
原來她的意識中還存在與別的人類同等的肮髒嗎?她可從沒有想過為人類做貢獻,難道僅僅因為科學家的社會地位更榮耀?
“這麽聰明的孩子,你把人家往藝術生上帶,你這不是禍害人家嗎?”一聲輕輕的耳語,有人在說給那名美術老師。
俞蘭亭聽出這聲音和剛才說“職業不分高低貴賤”的老師正好是同一人。
呵呵,俞蘭亭現在懶得跟這群虛僞的成年人多說什麽。
無所謂了,她真實的人生軌跡尚且沒有發生改變。在夢境中質問自己意識是否肮髒?這不重要,無意義。
周圍溫涼的微風襲來,俞蘭亭漫游于夢境中曾經的小學校園,似乎感到了暫時的活動自由。
就像體驗一場大型游戲,俞蘭亭心情放松地漫步于游戲的場景中。
過于模拟真實的虛假過去在夢境中交織重現,遠處一株株仿佛直接天際的楊樹在暮夜中搖擺着葉片,楊樹葉在風中“莎莎”作響,作為已死的楊樹在她記憶中永存的幻影。
天空的北方,北鬥七星每個恒星明亮到可供肉眼清晰辨識,又作為大熊星座的半條尾巴,大熊星座的輪廓也清晰可見。
俞蘭亭趁機欣賞21世紀初年的夜空,在大氣遭受重創之前,在她的眼睛近視之前,俞蘭亭幾乎想要抓住這夢的機遇,滿懷希冀地仰望久違的真實的宇宙。
俞蘭亭從小也知道天文科學,卻願意幻想蒼穹之上的星座真的是一只只可愛的小動物。她在視野中将星圖上繪出的線條連接起來,幻想它們真的好像一只只活生生的生命在天空之上和諧美滿地生活。她幻想它們之間發生的故事,奇妙的構思或成一部童話,或成一部史詩。
俞蘭亭清楚知道,她并沒有穿越,而是身處夢境。她挨個找到天空上的每個星座,明晰而又确定,這意味着這實際是她的記憶。
她記不清自己曾經于何時何地,已将滿天星辰銘記于自己腦海。
她畫不出來也憶不起來整張星圖,卻無意間在夢境中得到了完整折射。
她不知道記憶是怎樣奇妙的存在,她竟不清楚自己實際擁有的記憶。
她記不清自己過去于何時何地,竟将蒼穹之景镌刻于靈魂深處。
周圍飄來人們一陣陣言語,有人在處理王修名的相關事宜,也有人正打算離開。
俞蘭亭現在清閑的很,倒沒有人來安慰她,為冤枉她而道歉。
畢竟,虛僞的成年人即使深知自己的錯誤,也不會屑于跟孩子道歉。
俞蘭亭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她也懶得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她只聽見幾位校領導和老師,緊追着王修名,一再說明賠償事宜。
“散了吧,我先去個廁所。”俞蘭亭無意間聽到一聲私語。
看着幾名女老師往廁所方向走去,俞蘭亭眼角餘光瞥見一名男人的身影,不由得心中一驚。
那只衣冠禽獸竟然也在女廁方向的人群中,該不是要尾随去女廁吧?
俞蘭亭狠狠地咬了咬牙,想到自己現在情況應該相當于萬年小學生,剛剛她可是成功為自己洗刷了冤屈呢。
或許她也可以做萬年小學生經常做的事情,嘗試把那只衣冠禽獸揪出來。
對方現在的年紀也是二十餘歲,俞蘭亭還不怕自己對抗不過他。
俞蘭亭甚至有更大膽的想法,哪怕以自己為餌,也要試試設個圈套把對方圈住。
正這麽想時,俞蘭亭眼前整個夜空像是一張幕布,塌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