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反客為主
光影交錯的大廳內,少女與少年并立在不遠處的位置。
火紅色的連衣裙在少女身上随周圍氣流不停舞動,她的氣質熱情奔放而又輕松自然。她手捧一束色彩斑斓的鮮花,花束之間色彩的交疊映襯點綴的白色,清新而不繁雜,與她紅色連衣裙協調搭配。
黑色的正式禮服穿着在少年身上,已能稍微顯出他成熟的氣息。讓人可以判斷出他是一名剛剛成年的大學生,而不再是一名不谙世事的中學生。
周圍聲音喧嚣而又模糊,如“嗡嗡”耳鳴般,聽不出具體的人聲。
過道中,不斷人來人往,不同的、陌生的人之間,誰也不曾在經意間留意過誰。
梧婷兮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鮮花,百無聊賴地細數花的種類,正中兩朵橘紅色的百合花,周圍環繞四、五朵淺色的康乃馨,其間還插着兩支深紅色玫瑰,最外圍散開的葉子讓花束又大出一圈。
這麽大一束花,梧婷兮拿在手裏感覺有些沉重。
她無聊地又擡起頭,實在不曉得這鮮花究竟是怎麽回事。
因為梧婷兮還能憶起,這束鮮花跟乾陵外面許陸離今天拿的花幾乎一模一樣。
果然,夢境是對現實的變形投射嗎?
明明清楚自己這是睡去,而非醒來,梧婷兮此時卻找不出世界的任何不真實感。
而對面和她平視站立地,居然是劉客卿。
梧婷兮有一瞬間怒不可遏,然而,憤怒又被她自己心靈深處的優良素質給壓下了。
梧婷兮現在仍有些不明狀況,她不知道手中的鮮花是怎麽回事?難不成她是來表白的?她怎麽可以再這樣犯賤!
梧婷兮沒有率先說話,而是冷靜地觀察四周。曾經的記憶漸漸浮現在她腦海中,這裏是她家鄉一所稍有名氣的大酒店,當下的情形應該是大一那次高中同學聚會。
熟悉的高中同學就坐在不遠處,周圍人群熙熙攘攘,有正在經過的服務員,也有到處敬酒的同學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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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談話确實不容易被注意,但也不是絕對的。
梧婷兮意識到當下的處境,她在夢境中回到了過去,但過去情況卻與現實中的過去不盡相同。
她把表白時間提前到了同學聚會時,并且還拿了花。
鮮花意味着什麽?多一重表白成功的籌碼嗎?呵呵!
梧婷兮當年大概根本沒有想過被拒絕的可能性,她把劉客卿想的勢在必得,鮮花也不過更添趣味而已。
站在不遠處的劉客卿西裝革履,看起來似乎很美好,但在現在的梧婷兮眼中這副裝束恰恰彰顯了他的作假與虛僞。
梧婷兮徑自笑了笑,她今天拿了鮮花,劉客卿或許即使不想同意,也應該先同意下來稍後再解釋吧?
畢竟這麽多同學都看着呢,劉客卿不是自诩紳士嗎?作為所謂的“紳士”,總該給女性尊嚴。
梧婷兮不清楚自己現在是否已經說出表白的話,管它呢?
梧婷兮只靜靜等待着,望向一旁牆壁上的裝飾彩燈,同時轉動腳踝暫時緩解高跟鞋的疲勞。
她臉上漸漸洋溢出輕松的笑容,不斷提醒自己,這見鬼的夢境,僅僅是夢境而已。
一秒、兩秒、三秒......
梧婷兮默默等待着,無論她到此之前的時間是否已經向劉客卿表白,但她現在不想再說什麽。
“小婷,我其實只拿你當做朋友而已。”熟悉的聲音從對面飄來,語氣還挺溫和。
梧婷兮輕蔑地翻了個白眼,仰頭看向天花板。但此時梧婷兮并不想哭,只想fuck劉客卿他爸!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紳士,口口聲聲說要讓女性受到保護的紳士。
呵呵,紳士的觀念對性別其實已經算是雙重标準,可所謂的紳士卻連他們宣揚的東西都沒有做到。
等等,對面的劉客卿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劉客卿?還是僅僅是她在夢境中幻想出的虛構之物?
梧婷兮無暇思考這個問題,現在她倒也沒有委屈地想哭,只是氣憤地咬牙。
就這樣僵持着,時間一秒一秒地流失。周圍人仍在走動,證明時間并未停歇半刻。
梧婷兮瞥了一眼手中鮮花,在她面前距離最近的兩支百合花,花瓣已有稍稍萎蔫卷曲,似肥皂般的香膩氣味不斷飄散而來。
出其不意地,梧婷兮将鮮花猛得往劉客卿懷裏一放:“我不同意,我說過多少遍了,你以後不要再糾纏我了!”
梧婷兮說罷,随手縷了一把肩邊長發,高傲的姿态像個公主。
她說話的聲音足夠響亮,使在座許多同學都望了過來。
而劉客卿面上的表情變得複雜難堪。
梧婷兮又挑了挑眉,幸災樂禍地沖着劉客卿微笑。
劉客卿剛才的行徑一定會讓她顏面掃地,淪為笑柄。
沒辦法,既然這世界不會讓主動捧了花表白又遭到拒絕的男生顏面掃地淪為笑柄,卻一定要讓主動捧了花表白又遭到拒絕的女生顏面掃地淪為笑柄,梧婷兮也只能這麽做。
世界已經在雙重标準,梧婷兮別無他法。
梧婷兮甚至慶幸自己機智,竟能臨時想出這種方法幫助自己脫身。
“你在羞辱我!”劉客卿眼神中迸射着難以抑制的憤怒看向她。
“不,是你在羞辱我。”梧婷兮雙臂環胸,搖了搖頭,面上依舊挂着從容的笑。
居然雙重标準到這種程度了?拒絕別人時不叫“羞辱”?輪到自己被拒絕時才知道叫做“羞辱”?
事到如今,劉客卿竟從沒有反思過自己的行為嗎?呵呵,梧婷兮在心中嘲諷。
“別過去了,卿哥還有戲。”不遠處坐席上傳出一聲竊竊私語。一名男生按住另一名男生的肩膀,說道。
劉客卿的人緣挺好,這時候沒有起哄看笑話的,倒是有很多給予鼓勵的。
果然,不明真相的吃瓜群衆完全把事件理解反了。
“放心,他們倆高中時就在一起了,這次肯定只是吵架。”
“梧婷兮肯定還是卿哥的,有人敢跟卿哥搶人嗎?”
又有幾聲竊竊私語從飯桌方向傳來,梧婷兮現在倒也懶得理會他們胡說八道,歪曲事實。
她縷了一把耳邊碎發,又看向四座,向同學們笑了笑,示意他們先安下心。
不管事情在別人眼裏是怎樣,這件事還是該交給她跟劉客卿私下解決。
“你想過這樣讓我難堪嗎?你只想到這樣讓你難堪了?劉客卿,只許你拒絕別人,不準別人拒絕你?”梧婷兮微側過身,不用正眼瞧劉客卿。
不必再解釋社會輿論對性別的不同看法了,梧婷兮感到心累,想來劉客卿一定明白。
如果不是因為社會輿論會讓當衆表白被拒的女生更難堪,她根本不必出此下策。
作為女生梧婷兮也想大膽地表白,即使被拒絕她也繼續面向陽光,大膽地生活。可生活環境不允許,如山般的嘲諷一定會接踵而至,幹擾她繼續安安靜靜地生活。
她無法做到完全不介意這嘲諷,她還是需要尊嚴。
她被逼迫至狹小的空間,不得不拿起身邊但凡能拿起之物奮起反擊。
一秒、兩秒、三秒......對方不答話。
梧婷兮思考,這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劉客卿呢?包括上一個夢境遇見的劉客卿,它們到底是什麽?
許久,梧婷兮終于等到了劉客卿的答複。
“我......其實我不太喜歡你這種類型。你看起來雖然溫婉,你脾氣也沒有不好。只是......我了解你內心剛硬。我喜歡的是性格溫婉的女孩,是由內而外如水般柔順的女人。你也知道我有很大的抱負,我不想找一個強勢的女人。是你不要再糾纏我了,我們真的不合适。”回答似乎很難以啓齒,但劉客卿還是說出了難聽的話。
“呵呵,原來你這麽讨厭我。我以前怎麽沒有察覺呢?”梧婷兮只望向一側,不去看劉客卿。話語內容雖帶了嘲諷,但她的聲音平靜無波。
梧婷兮這時突然想起一件比較久遠的往事,在當時的她看來從沒有着重注意過。
當年班上傳言劉客卿的奶奶要給劉客卿改名字,一定要帶水字旁的字因為水字旁的人名可以當大官。當時的年代人們僅憑經驗這樣以為。
梧婷兮只覺得是迷信,當時不以為意。但畢竟改名字手續相當複雜,況且新名字拟了好久不是劉客卿爸爸不滿意就是劉客卿奶奶不滿意,事情終究沒有辦成。
她記得在一次課間讨論題目的空隙裏,還問過劉客卿:“你以後想當官嗎?”
劉客卿當時支支吾吾,許久回答不上來,最終還是拒絕了回答,只指着卷子上題目說:“還是看題吧。”
梧婷兮以為劉客卿是因為不确定未來方向,才不知道怎麽回答。
現在看來,如果人作為真實不作僞的人,那麽“想”就回答“想”,“不想”就回答“不想”。想當官又不是什麽丢人現眼的想法,誠實回答不很平常嗎?
劉客卿小小年紀已經兼任班長和團支書了,這樣的人可能不想當官嗎?
劉客卿想當官,但是需要隐藏自己的野心,由于當年還年輕,他沒有隐藏地更深。
如果劉客卿當年足夠心機深沉,非常想當官的情況下就要硬說不想并且要故作謙虛。
立志成為一名政客的劉客卿,對她這種強勢的女人或許不是「讨厭」,而是「畏懼」甚至「憎惡」吧?
「畏懼」是因為他擔心她搶走他認為只有他才應當得到的「權力」,「憎惡」是因為他認為她絕不應該搶走他認為只有他才應當得到的「權力」。
如果劉客卿将她僅僅作為朋友或者盟友,那麽勉強「相安無事」。如果作為配偶或者對手,那麽必定「你死我活」!
或許像他們這樣的兩人,其間利益沖突本就相當複雜,甚至複雜到與整個社會的種種議題密切糾纏連結。
或許在不遙遠的将來,她跟劉客卿還有你死我活的那一天,但前提是劉客卿足夠争氣。可總歸在不遙遠的将來,她勢必要跟太多的男性競争者,去争個「你死我活」。
這一切,似劉客卿或也不似。
梧婷兮不曉得她這樣揣測劉客卿的想法,是否過于片面和武斷,畢竟在夢中的劉客卿也未必真實。
在現實中,她所了解的劉客卿是因為不想将她作為結婚的對象才要拒絕她。用劉客卿話講,他不是渣男。确實,劉客卿也只是三觀不正而已,甚至他這種不正在許多人眼裏根本看不出來。
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梧婷兮此時站立于與現實無異的幻境中,對面與她視角齊平的只是她記憶中一名叫做劉客卿的過去标識物。
“劉客卿,無論你是否當年就改了帶水旁的名字,現在已經叫做別的名字。無論你是否僅是存在于別人夢境中的幻影,并不具備真實主體性。你劉客卿依然還是劉客卿,一名虛僞狡詐之徒。你知道嗎?在你拒絕我之後,我回到家發了高燒又生了一場病。我知道,這裏的你不可能知道。因為那件事既真實地發生在此之後,又真實地發生在此之前。在那以後,我沒有告訴你的原因不是怕你為我擔心愧疚,反而是因為我怕被你看扁。讓你真的認定我弱勢,弱勢到像水一樣需要保護。”
僅是一個「水」字,男人需要帶水的名字是為了仕途順遂,而将女人與水聯系卻是說她們像水一樣柔弱需要保護。可笑的雙重标準,可笑到毫無邏輯。
梧婷兮依舊看着劉客卿,在她的視野中,劉客卿的身影漸漸模糊了。
梧婷兮知道這次不是因為淚眼朦胧,因為她清楚自己沒有哭泣。
就像夢境中的不重要影像,劉客卿的身影模糊了,甚至距離也好似遠離了,卻又并沒有真實遠離。
多年以來現實中的真實記憶湧上梧婷兮心頭。高中時代僅僅屬于少女幻想的無限美好,大學時在咖啡廳中被打碎的美好幻想,以及後來記憶中漸漸淡忘遠離的陳舊映像。
曾經少女時代的幻想,梧婷兮為那份最初的懵懂感情附會了過多完美。即便在高中時代梧婷兮也清楚知道劉客卿的一些缺點,但她對劉客卿卻平白無故加權了太多優點。她在嘲笑劉客卿自以為是的時候,實際上自己的曾經也在自以為是。
直到她得知劉客卿拒絕自己的理由,得知劉客卿的扭曲觀念,心中那份假想的美好只在瞬間被打碎了。
然而,那時梧婷兮自己心志也不夠堅定,她質疑過自己,是否應該改變自己的觀念與理想,是否應該屈從社會普遍的方向。
梧婷兮最終還是決定遵循心中認定的正确方式生存,即使她會遇到更多困難,她也願意為身為女性的理想付出一切。
關于劉客卿的種種記憶,她早該徹底忘記。對于不值得在心中留戀、挂懷的劉客卿,她也早該原諒、放過她自己的內心。
對于劉客卿以及太多劉客卿所代表的觀念,她絕不是要寬恕、接納自己絕不認可的觀念和行為,而是她本應該寬恕、接納自己的心靈,使自己不被醜惡的外物幹擾了美好的心情。
梧婷兮仿佛聽到自己心靈深處“砰”的一聲炸響,但相反她沒有感受到痛苦,而是瞬間無比清醒。
她過去的一顆玻璃似的脆弱心靈被打碎了,但更應該說像是打碎了她心靈之外一層蒙蔽真心的腐朽屏障。
她的心中從此不是沒有了愛,而是在那一瞬間,她的心靈從此變得更加廣闊,也更适合容納下最廣闊的愛。
曾經假想美好的劉客卿也好,遭受毀滅的虛假劉客卿也罷,現實中的劉客卿也好,夢境中的劉客卿也罷,種種的劉客卿不過是她記憶中早該遠去的幻影,不過是她心靈之外無關緊要的外物罷了。
梧婷兮看着逐漸遠離也不值得惋惜的劉客卿映像,她聲音平靜,或許只是在自說自話:“劉客卿,你向來以自我為中心。可我告訴你,你是不存在的,是客體,是游戲中的NPC。這裏是我的夢境,而我是這世界的主宰。我更知道,這裏的你其實并不是真正的你。你不過是外界力量用于打擊、阻擾我的工具罷了。或者更應該說,是我自己心靈的脆弱時刻在刺激、煩擾着我自己。我也可笑啊,我的确心靈脆弱。但我會如你所說,并不如你所願,我有能力達到真正的強勢。今天,既然你沒有「消滅」我,那便由我來「消滅」你!”
梧婷兮話說的異常平靜,「消滅」一詞并不帶有任何的記恨,只透漏着她無與倫比的剛毅與果決。
就在梧婷兮說罷的下一刻,在她完全不經意時,梧婷兮站立位置與劉客卿距離相等處的豎直平面,瞬間像一面透明鏡子崩塌碎裂。
碎裂的平面擴展至碎裂的空間,裂縫的末端連帶激起更多裂縫,裂縫的數量迅速指數型擴展至整個空間,引起再多、更多、愈來愈多的裂痕。
梧婷兮面前的整個世界接連碎裂開來,三維碎片接連碎裂成更小塊的碎片。
碎開的三維空間截面像是一片片鏡片,映出梧婷兮自己的肖像,也折射劉客卿模糊不清的虛像,以及周圍太多模糊的物體映像。
梧婷兮此時心緒寧靜,望着世界最後的殘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