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輪殘卷
梧婷兮分別又指了指屏幕上幾個符號:“其實,你只是看起來這幾個字母長得像希臘文,但它們差異很大。我感覺這可能是安西四鎮那邊的文字。”
且不論諸多疑惑,俞蘭亭對“安西四鎮”倒是熟悉,不由自主就把則天本紀中相關內容複述了大概:“大周長壽元年十月,王孝傑大破吐蕃,複龜茲、于阗、疏勒、碎葉四鎮。”
梧婷兮望向仍舊一臉質疑的俞蘭亭:“我猜這可能是佉盧文,奇怪的是,這次居然不用婆羅米字母書寫。”
梧婷兮說罷,若有所思。其實她剛才認出佉盧文時,立刻想到大周不可分割的領土安西都護府。因此,又翻回去仔細檢查了前面的婆羅米文。她甚至懷疑過那些婆羅米字母書寫的并不是梵語,而是吐火羅語。但仔細辨認下,她還是認定先前的判斷。畢竟,書卷上的婆羅米字母筆畫簡單,還是與吐火羅語後來沿用的婆羅米字母形狀有所差異。
“按說七至八世紀時,龜茲、焉耆等地使用的吐火羅語是用斜婆羅米文字母書寫方式。佉盧文是公元三至四世紀時的文字,至七世紀時早已廢棄。即使并未完全消亡,也僅是少數人使用。”梧婷兮略微遲疑,又道,“或許正因為梵文是用原始婆羅米字母書寫,四鎮文字再用佉盧文書寫,這從文字通用年代角度,兩種書寫方式都屬于複古風格。并且從這些佉盧文與前面梵文筆畫對比來看,應該出于同一人筆跡,也就是說全部由她親自書寫。”
俞蘭亭認真聽了,可還是聽得一臉茫然,反應了好長時間才道:“就算她掌握兩門或兩門以上外語也不奇特,現代領導人也會盡量掌握幾門外語用于外交。不過,那些佉盧文,為什麽我看着它像希臘字母?”
“佉盧文起源于印度,應該更接近婆羅米文,而不是希臘文。剛看到佉盧文簡牍的人,或許會感覺其中幾個像希臘字母。但畢竟佉盧文還是屬于元音附表文字,并且相似符號發音與希臘字母完全不同。”
梧婷兮突然想到一些另外的事,接着說道:“其實,被定義為吐火羅文的龜茲文和焉耆文,說是吐火羅人的語言也不嚴謹,因為吐火羅人種的地理分布有很大争議。不過,這些文字與希臘文、拉丁文一樣,倒是同屬于印歐語系,或許容易被非專業人士混淆。哎,我知道的僅限于這些了,關于那片神秘區域,總有太多争議問題,至今專家未有定論。”
俞蘭亭一邊聽着,又聞着周圍環境中總飄着一股幹燥的粉塵氣味,這讓俞蘭亭恍惚感覺像是聞到了安西四鎮的黃沙味。或許因為這裏需要儲藏書籍,所以附近某處有可能存放了大量幹燥劑。幹燥劑種類繁多,基本上不算有害物質。可俞蘭亭突然想起如果同時還有防蟲劑就麻煩了,甚至她們可能受到有害物質誤傷。
想到這裏,俞蘭亭未免稍微有些走神。等梧婷兮一字一句講解完,俞蘭亭卻發覺這情景下探讨這類問題似乎沒什麽卵用。
“其實。”俞蘭亭話音微頓,“我剛才問遠了,目前的問題是,我們要怎麽出去?”
“對呀,我又扯這麽多做什麽。”梧婷兮猛然發覺這個事實,悶悶地拍了一下自己額頭,“好吧,既然書架上的書卷是一種信息,就在書架周圍找找看吧。”
俞蘭亭立即将手機遞給梧婷兮,想來這種事情還是交給梧婷兮比較靠譜。
她自己則緊跟在梧婷兮身旁,随着梧婷兮的步調緩慢移動。
寂靜黑暗的墓室中,唯有二人腳步聲以及從牆壁上傳來的腳步聲回音。這樣獨特的安靜,反而讓人心緒不寧。
俞蘭亭和梧婷兮都不再多言,只盡量克制自己心中的恐懼,勉強維持着表面的鎮靜,以免給對方增添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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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手機微光,梧婷兮耐心地仔細檢視書架周圍狀況。
梧婷兮十分清楚書卷不能亂碰,因為真的可能突然風化。好在俞蘭亭之前觸及書架木框時,并沒有出現任何異常狀況。
這種用于制作書架的木質材料表面相當光滑,應該是刷過特殊塗料。更為神奇的是,這些木質材料居然能夠保存一千三百多年,并且等到有人進來,仍舊得以繼續保持原狀,這種工藝也足夠令人驚嘆了。
即使是書架木框,梧婷兮也未敢觸碰,只通過手機光照觀察,嘗試能否找到一些有用信息。
組成書架的木框制作精良,木條寬度相等,橫框與另一橫框、豎框與另一豎框之間距離也相等。這樣看來,書架上每一格都是相同大小。
挨着書架一格又一格,梧婷兮緩緩挪動步調,憑借手機光亮依次照過去,不想漏掉任何信息。
不久過後,她終于發現了一些端倪。
起初,梧婷兮還以為是木框處理技術失誤,後來才發覺木框下方明顯有刻紋。
未免空歡喜一場,梧婷兮先按捺住興奮,迅速打開照相機,對着書架帶有刻紋的地方,拍下幾張清晰照片。
打開放大照片的一刻,梧婷兮終于笑了出聲:“竟然有字啊。”
不僅有字,而且是大篆。
梧婷兮拍了一下俞蘭亭肩頭,直接呼道:“書架上有字,是大篆體,三個大篆字,而且這字是:金——輪——集!”
聽到這句話,俞蘭亭頓時睜大了雙眼,控制不住心中狂喜。
《金輪集》——就是在《舊唐書》、《新唐書》等史料屢次提及,但又早已失轶的女皇文集《金輪集》。
“那另一側是......”
未及俞蘭亭講完,梧婷兮急切接過話頭:“我看看,應該是《垂拱集》。”
書架另一側全是外文書卷,梧婷兮知道,如果這有女皇另一部文集《垂拱集》,應該也在書架同一側。
梧婷兮在黑暗中大膽地忙跨出幾步,移至書架同側另一端,在剛才發現刻字的相同位置尋找起來,找到一些細微刻紋後,又迅速用手機拍下幾張圖片,然後放大細看。
果然,還是三個大篆字體。
梧婷兮湊近眼前辨認,再次驚道:“是啊,這是《垂拱集》!”
手機光線照亮了梧婷兮的笑顏,不管這裏是什麽環境,梧婷兮對于找到《垂拱集》和《金輪集》實在欣喜過望。
俞蘭亭正捂住自己胸口,聽着自己“砰砰”心跳聲,也克制不住心中興奮。
女皇的資料太少,又被後世惡意塗抹之後,再鮮有人難以見到真實的她。
若要向世人還原真實的女皇,《大周國史》、《則天實錄》以及女皇文集《垂拱集》、《金輪集》等資料必定價值重大。
女皇的私人文集,會寫些什麽呢?一時之間,俞蘭亭欣喜若狂,在心底默默猜想了許多。
驚喜一陣過後,俞蘭亭卻又回歸到現實中,聲音也跟随低沉下來:“就算是她的文集《垂拱集》、《金輪集》,那又怎樣?難道我們要帶出去不成?可這根本也帶不走,而且沒法跟人解釋啊。”
“我知道。”梧婷兮暗暗點頭,她心裏也十分清楚,現在發現這些根本沒用。
“對了。”梧婷兮倏地腦中靈光一現,似乎想到了什麽。她立即快步繞到書架另側,找到對應位置,又拍了幾張照片。
梧婷兮仔細辨認過後,将手機遞給俞蘭亭:“另一側書架上的刻字,不是婆羅米字母,倒是七世紀常用的悉昙體。”
俞蘭亭手指滑動放大圖片,看了許久,反正也看不懂:“這長得像藏文啊。”
“不是,藏語屬于漢藏語系,梵語屬于印歐語系。不過,藏文确實像梵文,這事說來話長,我還是暫時不說了。”為了避免再像剛才那樣花費有限時間,梧婷兮這次決定不多解釋。
“那你能認嗎?”微弱光線下,俞蘭亭雖然看不清梧婷兮臉色,但當即發覺自己又問出了沙雕問題。
“不能,不過我能猜出大概。”梧婷兮平視書架兩側,指着書架道,“另一側書架上,在‘金輪集’對面的梵文刻文,明顯比在‘垂拱集’對面的梵文刻文短了許多。因此,我猜這兩串悉昙體梵文應該就是‘金輪集’和‘垂拱集’的梵語翻譯。畢竟‘金輪’一詞源于印度,本就有與之對應的梵語詞彙。而‘垂拱’二字翻譯成梵語,卻需要大費一番解釋。”
俞蘭亭點點頭,她也知道女皇尊號“天冊金輪聖神皇帝”,源自印度詞彙“金轉輪王”。而“垂拱”是女皇稱制時的年號,摘自《尚書》“垂拱而天下治”,若是翻譯成梵語,确實需要大費周章。
“所以呀,另一側書架上的書籍,應該就是《垂拱集》、《金輪集》的梵文版和安西四鎮古文字版。”梧婷兮說完這句話,當即陷入沉思。
女皇當年到底在搞什麽花樣?為什麽書架上銘刻字體是“大篆”和“悉昙體”,書卷所用字體卻是“行書”和“原始婆羅米文”。漢語與梵語,對應複古風與當代字體恰好相反。難道是因為“大篆”和“悉昙體”适用于雕刻銘文?“行書”和“原始婆羅米文”便于快速書寫嗎?僅從字形角度看,“行書”和“原始婆羅米文”同樣筆畫随意,“大篆”和“悉昙體”反而筆觸嚴謹。對了,梧婷兮想到又一可能的原因。“悉昙”意為“成就”、“完美”,“大篆”又稱“周篆”,西周字體。而西周備受後人推崇,或許“大篆”帶有類似寓意。
不過,這些猜想僅是她的個人猜測,興許不同字體只是女皇或者當時工匠随意為之,并沒有特別含義。
梧婷兮沒有說出這些猜測,只是接下來說出自己另一層疑惑:“我想不出,她為什麽要發行佉盧文版《垂拱集》、《金輪集》?七世紀時安西四鎮到底還有多少人使用佉盧文?或許佉盧文失落時間遠晚于學術界以往認知?難道是因為每個民族都有崇古心态,她憑借古文字書寫能力,用以證明自己是安西四鎮理所應當的統治者?”
“我也不知道。可我突然感覺,不管是不是她親自翻譯,也是她又用梵文和佉盧文抄了至少一遍。她真的好忙,她付出了好多。”俞蘭亭腦海閃現出女皇無數個夜晚在晦暗油燈下奮筆疾書的場景,突然心中莫名噎堵。
“是啊,她好忙,我知道,我能理解。我也突然好......”梧婷兮剛想說“難過”,但随即想到更積極的方面,她臉上淡淡劃出一抹笑意,“我好感動,我為她而驕傲。”
“統治者想要真正駕馭一方領土,确實不容易啊,總要真心誠意做出文化認同的表态。”俞蘭亭用氣息說出這幾句話,眼中半含着淚,面上卻帶着笑。
梧婷兮往常向來将女皇視作親人,早已無法用言語表達親近情感。
只是這次,梧婷兮心中又不禁肅然起敬:“是啊。從以前所知,她讀完八十《華嚴》,并親自作序。再到現在所見,她發行《垂拱集》、《金輪集》佉盧文版,并親自書寫。到底是為了對安西四鎮鞏固統治,還是因為宗教信仰。這其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恐怕連她自己也沒必要分清楚了。”
俞蘭亭聽着這些,默默不語,思考良多。她不知不覺中緩緩踱着步子,突然“砰”地一聲。
“啊。”她感覺自己好像撞牆上了。
俞蘭亭捂住額頭,感到悶悶的疼痛,懵了很長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怎麽了?”梧婷兮問。
“給我手機,我看看。”
俞蘭亭仍舊低着頭,還好她當時不是很用力,疼痛已經減輕了大半。
只不過,她擡手揉搓額頭時,發覺額頭上莫名出現了沙粒狀碎屑,仍出于驚吓中未回過神的俞蘭亭實在辨不出那是什麽。
梧婷兮趕忙靠近幾分,關切問道:“你撞到了?”
“我還好,給我手機看看。”俞蘭亭擡手抹了把額上的碎屑,又接過梧婷兮遞給的手機,借由手機光線看了看,然後拍了張自拍仔細觀察。
直到俞蘭亭确定額頭沒有受傷,而是蹭到了牆上的粉,這才放下心來。
“還好,我沒事。”為了讓梧婷兮寬心,俞蘭亭又補充一句。随後她向黑暗中的牆壁方向望去。
這裏居然靠牆這麽近,為什麽她們之前沒有注意?而且俞蘭亭看粉末質地,土黃色兼有亮粉,可能是壁畫顏料,看來不只有牆,牆上應該還有壁畫。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所提及《金輪集》、《垂拱集》的佉盧文譯版純屬虛構。
修改前還提及了狹義吐火羅的地理範圍,但在後來修訂時删掉了。因為廣義吐火羅民族活動範圍很廣,從這種意義上,現在定義的吐火羅語或許可以算是吐火羅人的語言。
再補充一點,最近查到佉盧文字母其實是借鑒了古波斯文,不是希臘字母。
寫這篇文渣作者傾注了許多,如果有人看,麻煩給個評論吧,我真的不想單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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