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同上無量
第二天起大早上無量山的時候,段譽果然顯得有些沒精打采,走不到半個時辰就打了好幾個哈欠,時不時還揉眼睛拍臉蛋。又走一個時辰,直接開始捏腰捶腿了。
蕭峰關切的問道:“賢弟,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段譽皺皺精致的小鼻子,抓着酸痛的小腿抱怨道:“沒想到山路這麽難走。”生來嬌生慣養又不會武功的段世子這輩子走過最遠的路就是從大理皇宮正門到保定帝上朝的大殿去觐見,這次私逃翹家他都沒忘了順手牽馬,後來錢花光了不得不把馬賣掉以後,他也是花錢搭了別人的馬車到馬五德家的。今日徒步登山,實在是他到目前為止最大的人生挑戰。
蕭峰聽了,大跨兩步走到段譽身前,弓下腰道:“大哥背你。”
馬五德一臉匪夷所思的感慨,當大哥的做到這個份兒上可真是少見,還是說中原人都是這麽體貼周到的?
段譽自己也不好意思,連連搖手道:“不用,不用,怎麽好讓大哥背。”段譽雖然文氣,卻從小外柔內剛,輕易不向人示弱。可在蕭峰面前,不知道怎麽地,撒嬌似的抱怨竟然脫口而出,長到這麽大,他除了會跟無條件溺愛他的母親鎮南王妃刀白鳳撒嬌以外,便是對着父親段正淳都沒這麽随意過。段譽暗忖:大概是跟大哥投緣吧。昨晚兩人便是暢談半宿,大哥那樣威儀外露的大俠居然意外地随和親厚,恁好說話。他好奇中原風土人情日久,從小便在書中熟讀,早就想一覽異國風光,雖然不能立刻成行,但有人給他講講也大有滋味。因此聊了大半夜,都是段譽纏着蕭峰追問中原人物民俗風景名勝。蕭峰身在丐幫多年,四海為家,大半個中原都逛個遍,且他兩世為人,飽經世事風霜,言談之間自有別樣深意蘊含其中。段譽自覺年輕識淺,虛心好學,覺出大哥言語之中似有指點教化之意,不由聽得更加津津有味,時不時還出言詢問;聽到酣暢處,連連拍手拍腿;聽到艱難處,頻頻直抽冷氣;蕭峰講快活事,他跟着喜笑顏開;談起黯然失落,他唉聲嘆氣比當事人更感同身受……純然一派天真爽直的神氣,全無城府,看得透的簡單,感得到的真誠。
蕭峰過去,一生命途多舛,便是沒被人揭穿契丹身份之前,要在江湖第一大幫坐穩一派之主的位置也非輕而易舉。他一生經過諸多大風大浪,內解紛争,外抗強敵,又經歷為人誣陷,百口莫辯的窘迫,更有被全武林視為仇敵欲殺他而後快的險境……種種經歷,塑造出了精明幹練,膽大心細,行方智圓的一代大俠。雖然蕭峰歷經滄桑未改豪邁灑脫,正直不阿,卻也對人心人性有了深刻認知,不再抱有人性本善,衆皆為友的念想。他本人智勇雙全,可交朋友的時候往往下意識的選擇智力比他低上一籌或是雖聰明卻無甚心機的質樸之輩。最為投契的兩個義弟,便是此中代表。段譽是書生意氣,內具豪情,外秉傲骨,天性純良;虛竹則是自幼受佛法熏陶,雖然有時候十分迂腐,不會變通,卻盡顯一派本性的純真。真即是善,善即是美,此為蕭峰所認同的英雄本色,段譽和虛竹的性格,使得蕭峰能和他們聲氣相求,互許為知音。反觀和他齊名的慕容複,未見之前蕭峰也曾推崇敬佩過,然而幾番往來之後,只覺得和這人齊名都十分惡心。
故而,蕭峰雖然也覺得三弟和剛見面時有些不大一樣,但見他毫不掩飾的流露出前番不曾見過的真性情,反而十分喜歡,不由得大笑一聲,反手抓住段譽小腿往背上一送,段譽驚叫一聲,下意識伸手去抓蕭峰肩膀,蕭峰一提一送,跟着挺直腰背,大步跨了出去。
段譽被人當小孩子對待,不禁有些又羞又惱,幾番掙紮着想下來。但他那無縛雞之力的小胳膊小腿怎麽可能掙得開蕭峰的鐵臂,徒勞無功不說,反而伸胳膊晃腿兒的,更像個撒嬌的小孩兒了。
蕭峰雖然看不到段譽臉紅的樣子,卻心知一個男兒給人背着多半要不好意思,便很貼心的給遞了臺階:“賢弟,馬五爺受那無量劍派掌門之邀前往見證比武,總不好遲到。你不慣行走山路,又不懂武功,拖拖拉拉,沒得誤了馬五爺的大事。”他邊說邊略施兩成功力飛縱前行,旁邊馬五德帶着一個親随毫不費力的緊跟着。馬五德武功雖然不高,但總也還有幾分,加之他生長在山多水多的大理,對跋山涉水十分熟練,輕功還算拿得出手,蕭峰又刻意放慢了腳步,倒顯得兩人能并駕齊驅了似的。
段譽側頭看山間樹木快速後退,撇了撇嘴,知道自己是真的挺耽誤事兒的,便不再掙紮,老老實實扳着蕭峰肩膀伏在他頸窩出跟自己生悶氣。蕭峰見他安分下來,便估摸着馬五德的極限,多提了提速度。段譽正嘟嘴着惱的出神,給這麽一晃,險些扭到腰。為了不摔下去,他不敢再虛搭蕭峰肩膀,而是伸長胳膊摟住大哥脖頸,衣袖蹭落半截,露出的肌膚清楚的感覺到蕭峰頸間的溫熱,竟莫名其妙的紅了臉。
到比武的劍湖宮門前時,段譽從蕭峰背上跳下來,埋着頭就要往裏沖,險些撞上前面一個劍客打扮的漢子,蕭峰急忙伸手把段譽拽到一邊,他見段譽低着頭一副害羞的樣子,不由笑道:“給大哥背一會兒還覺丢人麽?”一面說一面輕輕拉着段譽的發髻頂端叫他擡起頭來,“賢弟,你臉怎麽這麽紅?發燒了嗎?”
蕭峰一問,段譽臉更紅了:“我,那個,就是……熱的,對,熱的。”支支吾吾一通解釋,沒擡得起頭來反而低的更兇了。
蕭峰越發奇怪,剛想繼續追問,這時候,一個板着臉的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和一個五十餘歲留着稀疏細長胡子的幹瘦老者一起走了出來,馬五德上前拱手問好,稱他們為“左賢弟”、“辛掌門”,親疏遠近一問皆知。馬五德的親随落後一步,悄聲想蕭、段二人解釋道:“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無量劍’東宗的掌門。那道姑姓辛,道號雙清,是‘無量劍’西宗掌門。今日要比武的,就是他二人門下的弟子。一共比試五場,勝三場的一派可以入住劍湖宮。”
蕭峰聽罷,雖覺無量劍派規矩有些特別,然而江湖之中,比這更古怪的幫派也有,人家門派內部的人,外人沒有插手的道理,是以點頭不語。段譽卻不懂這些,他好奇的看看左子穆,又打量一會兒辛雙清,不明就裏,便拉拉蕭峰衣襟兒,招招手讓他低點兒身子,蕭峰照辦後,段譽湊過去貼着蕭峰耳朵小聲問道:“大哥,他們不是同宗嗎?怎麽還要比武,贏得才能住劍湖宮?那輸的怎麽辦?還有那左子穆掌門,明明是個大男人,幹嘛跟辛掌門搶屋子住呢?就讓讓人家嘛!……”
段譽自以為聲音很小,可在場的都是雲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各個身負內功,是以,段譽的一番嘀咕一字不漏的全給人聽了去。當下,辛雙清就狠瞪了段譽一眼,雖然段譽言語之中是在替她着想,可無形之中成了咒她西宗落敗,辛雙清哪裏會高興。左子穆也生氣,聽段譽那口氣,明明是兩派多年的慣例卻成了他欺負女人了,這麽多武林同道面前,讓他一派掌門的面子往哪裏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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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無邪的段世子,還沒踏進劍湖宮的門就把無量劍派得罪了個透徹,這等本事,着實不是人人能有的。蕭峰一開始不知道他會“語出驚人”,等想制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見兩派人都對段譽怒目相向,雖然不懼他們會暗害段譽,但總歸是義弟自己說錯了話,因此兩下裏拱拱手,略表歉意,算是替段譽賠禮。左子穆和辛雙清自是不能當衆跟一個無名小輩為難,便冷哼兩聲,算是揭過,相繼招呼衆位應邀前來見證的同道們入內就坐。蕭峰沒有自報家門,又因着段譽的緣故被冷落在一旁,最後跟段譽一起被安排在了最下首的位置,全然被有眼不識泰山的無量劍兩派當成無名小卒對待了。蕭峰一笑,也不以為意,段譽自幼在保定帝後、鎮南王夫婦面前都是坐下首的,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高高興興坐下了,準備看人比武,他以前沒怎麽見過這個,十分好奇,巴不得立刻開始。蕭峰見他滿臉興味,兩手撐着膝蓋,上身略向前傾,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不由得微微一笑:三弟還有這麽孩子氣的一面,以前倒是不知道呢。
左子穆作為上屆入主劍湖宮的東道,啰啰嗦嗦講了一番,辛雙清也勉力衆弟子幾句,東西二宗掌門人共同出面邀請的公證人,和應邀觀禮的代表也分別客氣一陣,直把從小就聽這些官面上打花腔的段譽煩的輕聲“啧啧”了幾次才正式開始比武。辛雙清門下首戰告捷,然而還沒得意上一盞茶的功夫就給東宗扳平了,接着又輸了一場,辛雙清臉上已然有了愠色,對于敗下陣來的弟子看都沒看一眼,一揮手,身後又走上去一個身量不高的少年,對面左子穆身後則站出一個中年漢子,兩人互相拱手為禮,一稱“龔師兄”、一呼“褚師弟”。禮畢,拔劍出鞘,纏鬥起來。
無量劍派衆人的武功在蕭峰看來實在不值一提,就連兩個掌門在他手下也未必過得了十招,因此看了一場便覺無趣。只是他不動聲色,一點兒不露情緒,給人的感覺還是一派專注的在看比武,實則大半注意力都集中在段譽不加掩飾的臉色上了,看他家三弟可愛的表情猜測心理活動,可比無聊的無量劍比武有意思多了。
段譽看到第三場也覺得無聊了,他向來不愛瞧人家動刀使劍,就連家傳武功都不肯學,還因此逃家。這回來看無量劍比武,一是好奇,二則是想一覽無量山美景,這才跟來。他對武功路數一竅不通,也看不出高低優劣,因此,好奇勁兒一過就有些後悔來湊這個熱鬧了。他沒什麽心機閱歷,不懂隐藏情緒,心裏怎麽想,臉上就明明白白挂上了。左子穆和辛雙清二人這會兒是沒工夫看他,若是看到了他臉上那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非一掌把他打出去不可。
這時候,場中二人已拆到七十餘招,劍招越來越緊,兀自未分勝敗。突然褚姓漢子一劍揮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幌,似欲摔跌。段譽見了,“噗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在一片莊重寂靜之中,分外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