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千裏追父(下)
蕭峰施展輕功奔了大半個時辰,進了一個鎮子,此時覺得腹中有些饑渴,便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飲,喝了三四碗後,叫的一大盤醬肉并一疊面餅也上了桌,當下飽餐一頓,大感舒暢。
因喬公公喬婆婆和玄苦大師平安,蕭峰心中大石落地,兼之不清楚爹爹去向,便也不再特別着急。吃完飯又叫了酒來單獨再飲。喝得兩三碗後突然想起當日在松鶴樓也是這般,自己一人喝着酒便被三弟搭讪,後來二人鬥酒不分勝負,又比試輕功步法,最後惺惺相惜,結為異姓兄弟。心中一動,自重生回來,一直忙着丐幫諸事,又惦記父母并爹爹,着實沒顧得到兩位好兄弟,實在不該。只是二弟虛竹身在少林,如今八成還只是個小弟子,名不見經傳的,他就是想找都沒什麽借口。然而三弟段譽不同,他在江湖上東游西逛,性格又爽直,喜好跟人交際攀談,不如先去見這個好弟弟,以後二人同游江湖,也是一大快事。
打定主意之後,蕭峰付了酒資,揚長出門,一路随意而行,盤算着應該去哪裏找段譽。上次結交是在無錫,但這一回時間早了很多,想來段譽還沒有到那裏,那麽該去哪裏見他呢?拜段譽的傻實誠所賜,蕭峰倒是很知道一些段譽闖蕩江湖的故事,曉得他大致在什麽時間去到什麽地方,然而掐指算來,這時候他大約還沒出大理呢。在中原武林是見不着了,南下大理不是不行,但蕭峰心中還記挂着去找蕭遠山,如要去大理,就必定碰不着爹爹了。這麽一想,又頗為難。
想到段譽便不由想到他那風流的父親段正淳,繼而便想到阿朱,蕭峰心中一動:三弟暫且找不到,可阿朱就在姑蘇燕子塢,不若先去見她,也好一解心中思念。決心一定,蕭峰片刻不再耽誤,找到馬市買了一匹腳力強健的馬,飛身上鞍,一路朝姑蘇而去。
這一日,來到姑蘇城外。蕭峰挽住辔頭,拉馬緩行,一路思量道:當年害死我母親的罪魁禍首乃是為興複大燕意欲挑起遼漢紛争好渾水摸魚趁機得力的慕容博,此人原本該死至極,然而後來那位老僧化解了爹爹的仇怨,令他與慕容博握手言和,兩人一起落發出家還做了師兄弟,這樣一來,便殺不得他了。至于這一生,爹爹要怎樣做就由他老人家自己決定,自己不插手便是。然而慕容複卻是個為人心機頗重、城府極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睚眦必報甚至人家饒他性命卻反下殺手的小人,蕭峰對他十分不屑,甚至對與他在江湖上齊名而有些厭惡,然而念在他對阿朱尚算不錯的份兒上,蕭峰也不願意跟他徹底交惡,只是他也絕不肯和此人稱兄道弟。這樣一來,拜莊求見阿朱不免十分困難。
此時正值三月天氣,杏花夾徑,綠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風吹在身上,當真是醺醺欲醉,連人的思緒也似乎慵懶了起來,腦筋都轉不快了。蕭峰在姑蘇城外徘徊一日也沒想出個好辦法來,不覺有些氣悶,撥轉馬頭回到城內,尋了家酒樓,喝酒去了。
一氣喝到天将擦黑才覺滿足,蕭峰付了酒錢出門,一時不想騎馬,便多給了小二一角碎銀,請他把馬牽到後院添些草料飲水,自己則信步走在路上,也不管方向,随意而行,漸漸出了城中繁華之地,到了人煙稀少之處便越走越快,出城後更邁開大步,順着大路疾趨而前,也無甚深意,不過率性而為,權當是自己練輕功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峰疾馳之中,忽然眼角瞥見一抹淡淡人影,在他東北處漸漸隐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還真沒法見到。
蕭峰見那人身法奇快,腳步輕松,飄行之間猶如滑行一般,顯見是個武學高手,不禁起意想要結識。他的輕功源出少林,又經丐幫汪幫主陶冶,純屬陽剛一派,一大步邁出,便是丈許,身子躍在空中,又是一大步邁出,姿式雖不如何潇灑優雅,長程趕路卻甚是實在。幾個提步之間,已離那人近了許多。蕭峰見那人并未停步驅離他,料想跟上無妨,便更加加快幾步,盼着近到身前可以攀談一番。
誰知,約莫奔得半炷香時分,前面那人腳步卻突然加快,如一艘吃飽了風的帆船,順流激駛,霎時之間,和蕭峰之間相距又拉長了一段。蕭峰暗暗心驚:“此人當真了得,實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只是從這身法上卻猜不到是誰。”蕭峰天生異禀,實是學武的奇才,受業師父玄苦大師和汪幫主武功已然甚高,蕭峰卻青出于藍,更遠遠勝過了兩位師父,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發出巨大無比的威力。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蕭峰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什麽招數一學即會,一會即精,臨敵之際,自然而然有諸般巧妙變化。但除了武功之外,手藝等等都只平平而已,也與常人無異。他生平罕逢敵手,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差而敗了下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自知終究無可匹敵,從來沒人再去找他尋仇雪恥。
他此刻遇上了一個輕功如此高強的對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腳步,又搶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的向東北疾馳,蕭峰始終無法追上,那人卻也無法抛得脫他。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兩人已奔出一百餘裏,仍是這般的不即不離。
又過得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蕭峰遠遠望見山坡下有個市鎮,房屋栉比鱗次,又聽得報曉雞聲此起彼落,他酒瘾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臺,我請你喝二十碗酒,咱倆再比腳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勁兒的急奔。
蕭峰笑道:“兄臺英雄了得,蕭峰甘拜下風,輕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他一面說話,一面奔跑,腳下絲毫不緩。
孰料,他話音未落,那人卻突然止步,啞聲問道:“你姓甚名誰?再說一遍給我聽!”他話聲模糊,略顯蒼老,顯然年紀大了蕭峰很多。然而聲音中略帶顫抖,竟是有些情緒波動的樣子。蕭峰聞言一驚,他自重生一來,心中便認定自己乃是蕭峰而非喬峰,只是江湖中認識他的人太多,也不便立刻就改姓名。今晚這場比試,他因為是不認識的人而沒有留意,報了蕭峰的大名出來。蕭峰雖覺略有不妥,然而話既出口便不再改,因此朗聲道:“晚輩蕭峰,高攀前輩,想論個交,不知可會嫌棄?”
那人答非所問,低聲道:“蕭峰,蕭峰,你為何姓蕭?”蕭峰一愣,一個念頭突上心頭,這人為何一再關注他姓氏?難不成……不待他徹底想明,便聽那人又道:“你既姓蕭,可否告知你爹是誰?”
此時,蕭峰已從體型聲音和他奇怪的激動中判定,此人大約便是父親蕭遠山,蕭峰心頭激蕩,聲音也有些發顫道:“晚輩生父姓蕭,名諱上遠下山,前輩可認識他麽?”
那人頓了一頓,慢慢轉過身子,面對蕭峰,摘去了頭上鬥笠,顯出面目。蕭峰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顫聲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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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遠山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兒,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爺兒倆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出一個刺花的狼頭,左手一提,将蕭峰拉了起來。蕭峰扯開自己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張口露牙、青郁郁的狼頭來。父子相對片刻,突然間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
良久,蕭遠山才平複了激動,拉着蕭峰問道:“你那……那喬氏夫婦,可都告訴你了?”他以為蕭峰知道自己身世是喬氏夫婦告訴他的,卻沒想到,那喬氏夫婦就算告知蕭峰他是養子,也不可能知道他親生父親名叫蕭遠山,因為當年玄慈方丈将蕭峰交給他們的時候,也沒有告訴他們蕭峰的真正身世。只是此時蕭遠山認回兒子心情激動,想不到這些細節上去。
蕭峰本就知道蕭遠山怨恨養父母中就有一條是他們“奪了他的天倫之樂又不跟他兒子說明真相”,為了日後三位老人家能好相處,便因此含糊道:“孩兒都知道了。”
蕭遠山也沒細想這個都知道了是怎麽知道的,只顧着兒子既然什麽都知道了,那就該父子一同報仇了。因此道:“那你媽媽……你媽媽的仇……”蕭峰語帶微哽,沉了沉氣,道:“自然也都知道了。”蕭遠山抓着蕭峰的手追問道:“孩兒,你說這仇該不該報?!”蕭峰道:“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自然該報!”
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場擊斃。智光和尚和那個叫‘趙錢孫’的家夥,前些時日也被我殺了,還有丐幫那個病怏怏的老東西也除了。如今只剩那個領頭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麽辦?”
蕭峰回道:“自然該殺!只是此事事關重大,爹爹可曾查明?”
蕭遠山道:“自然要查明,只可恨單正、譚公、譚婆等人,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你媽媽的是誰,這些人明明知道,卻偏不肯說,個個袒護于他,該死之極!”蕭遠山牙關緊咬,牙齒磨得“咔咔”作響,可見就算已經親手殺了這些人尤嫌不足,仍沒有消氣。
蕭峰一黯,心知沒有那位掃地神僧的開解,爹爹是無論如何也放不開這份仇怨了。也罷,讓爹爹報了仇也好,消了這口惡氣,再去關外也是一樣的。因此道:“爹爹既然查明,報仇之事當然是咱們爺倆兒一起去的,還請爹爹告知孩兒,此人到底是誰?”
蕭遠山微微有些得意:“此人到底是誰,便是那些賊人不說,我也已經查明了。孩兒你聽爹說,那個‘帶頭大哥’不是別人,正是少林寺賊禿頭子,方丈玄慈。”
蕭峰心道:果然又找錯了。明明慕容博才是挑起一切的主謀,可惜他詐死了,玄慈方丈便無論如何不會說出他的名字來。爹爹找錯了人,只會便宜慕容博罷了。想罷,蕭峰道:“孩兒授業恩師便是少林高僧,又久居少室山下,對玄慈方丈不說十分了解也是知道些的,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他會是不分青紅皂白妄殺無辜之人的人。”
蕭遠山有些着急,生恐兒子已經給漢人籠絡了去:“這些南朝武人陰險奸詐,有什麽好東西了?”
蕭峰搖頭道:“話不是這麽說的,咱們既痛恨不分青紅皂白殺害我媽媽的人,自己就不能做那不分青紅皂白便去殺人的人。”
蕭遠山聽了便道:“那咱們就找他當面對質去。”
蕭峰正想面見玄慈,除了慕容博一事,還有義弟虛竹的事情也該告訴他一聲,畢竟是爹爹奪去了他的兒子,因此贊同道:“正該如此,當面對質,總不會錯。”
蕭遠山見兒子沒有維護少林賊禿,而是跟他一心,十分高興,當下挽住兒子臂膀道:“咱們找個下處歇歇,喝幾碗酒去。”
蕭峰聽見喝酒十分歡喜,連聲道:“正想和爹爹喝一回酒呢。”
父子二人相攜并肩,下了山坡進得市鎮酒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