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千裏追父(中)
喬婆婆抓着蕭峰的手臂眼淚婆娑,哽哽咽咽快一刻鐘了也不松開,她身子矮小,兩手要抓蕭峰臂膀需得踮起腳尖。蕭峰怕她吃力便自己半蹲下身來給老娘抱着摩挲,卻不想一蹲就是大半刻。蕭峰兩腿微僵,腰也蹋的不大得勁兒,只是不好推開娘親,便苦中作樂的想道:就當是重溫孩童時代跟着師父紮馬步吧!
至于喬公公,早已健步如飛的滿院子去抓一只肥碩的蘆花雞,要宰了來款待久未見面的兒子。至于他摘了大半日野菜漿果預備感謝的玄苦大師乃是出家人,不能吃葷腥的事兒,早已給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老頭兒見了兒子,哪裏還記得起兒子的師父是哪個?玄苦大師自然不會計較,打了聲招呼,便自己回去了。
是夜,喬婆婆拿出看家本領,整治了一桌子豪華家宴給蕭峰洗塵。喬公公還記着蕭峰自幼愛吃棗子,只是自家院子裏的沒有成熟,急慌慌的要到鎮上去買,被蕭峰苦苦勸住。在家裏團團轉了半晌,想起地窖裏還有半簍去年嗮的幹棗,巴巴的端出來,捧給蕭峰,非看着他吃下去才開懷。原本蕭峰再次見到待他猶如親自的喬氏養父母便已心情激蕩,再得這般厚待,更是感動非常,恨不能十二分孝順于二老身前。
正值十分歡樂之時,蕭峰忽然感覺房頂有人,而且武功奇高,可能已經不知待了多久了,只是有一聲呼吸不穩,略粗重了些才給他發覺。然而只有一瞬,蕭峰便再也感知不到此人的具體位置了。喬氏夫婦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跟江湖中人扯不上半點關系,會有武林高手來到這裏,不想也知道是自己的緣故。蕭峰心念電轉,立時明白了,十有八九是父親蕭遠山到了。他一路殺将過來,已經把當年的仇人攪和的家破人亡,這會兒想起兒子給人奪走的怨恨,便來殺喬氏夫婦了。只是這一回他來的比蕭峰晚了幾個時辰,因此未得下手,便在屋外靜候,大約是想等蕭峰入睡再來痛下殺手。卻不料先一步看到痛恨不已的漢人在和他的兒子共享天倫,一時氣不過,露了行跡。
當下,蕭峰心中念頭急轉,他倒是不避諱跟父親直言重生之事,他相信父子天性,爹爹定不會懷疑他是什麽神鬼之流,只是這事一時間說不清,且他也不願父親得知他曾被契丹同胞懷疑囚禁險些遇害,讓父親和族人生了嫌隙。可若是慢慢來說,又不知有沒有足夠的時間。蕭峰生怕父親不等弄清真相便尋機殺害養父母,再造殺孽并留遺恨。兩難之間,不過瞬息,已察覺不到父親氣息。蕭峰深知父親武藝高強,內功更是造詣深厚,他老人家若有意隐了身形氣息,自己實在難以覺察,甚至就連是否仍在左近也把握不準。因此一步也不敢離開喬氏夫婦,可若是不走開去,他又沒有機會與爹爹相認,真真是進退不得。
這時,喬婆婆拾掇好了杯盤碗碟,擦着手走過來問道:“峰兒,娘不知道你已長得這麽高大,家裏的被褥都是我和你爹用的,短了許多,娘怕你不夠蓋的。”
蕭峰急忙道:“這有何妨,現在天氣并不算冷,孩兒又是自幼習武的,蓋不蓋被子有什麽要緊。娘不必忙了,快去歇歇吧。今兒還聽師父說您老前幾日身上不好,可該要好生養養才是。”
喬婆婆笑眯眯的瞧着高大威武的兒子,只覺得怎麽也看不夠,兼她耳朵有些聾了,也沒大聽清蕭峰說的話,只順着自己的思緒起了個完全無關的話題:“我兒年紀也到了,幾時能成個家呢?領個好姑娘回來,趁着娘還沒老得不能動,也能幫襯你們幾年。若是再添個大胖孫子給我抱抱,娘就真是死也知足了。”
蕭峰可聽不得這個“死”字,不等喬婆婆說完就急忙打斷道:“什麽死不死得,媳婦兒自然會有,孫兒也會有,只要娘保重身體,和爹活得長長久久的,二老有什麽心願,孩兒自是無有不從。”
他心頭着急,說話聲音便大了許多,不獨喬婆婆聽見了,外屋的喬公公也聽見蕭峰說媳婦兒、孫兒的事兒,心中大樂,連煙袋都沒裝完就急忙跑過來一疊聲的追問:“哪家姑娘?哪家姑娘?”跨過門檻的時候一個沒留意,險些絆倒。蕭峰搶前一步伸手攙扶,此時,從院外大棗樹方向傳來一聲壓抑着怒氣的輕哼,蕭峰一凜,估摸父親蕭遠山算是徹底按耐不住了。
他素來也有急智,瞬息之間已想出了一個辦法。當即便道:“爹娘勿急,且聽孩兒細說。孩兒心中确實有一位姑娘,只是人家身世不凡,卻不是孩兒一時半會兒就能帶回家來的。孩兒這次回來,原就想着安頓好了二老便去……”
喬公公性子急,只聽到“有姑娘出身不凡”便着急了:“咱家一窮二白的,可怎生是好?峰兒,常聽玄苦大師說起你在那什麽江湖中很有地位,要不你別講咱們家了,只按照你們那些個,嗯,江湖規矩辦吧。玄苦大師不是說你是丐幫的長老麽?那是不是就跟少林寺的大師父們一樣,走到哪裏都受人尊敬?不然你就從那邊提親吧,別讓我和你娘拖累着才好。”
喬婆婆也急忙表白道:“我一個老婆子沒甚挑頭兒,決計不會像戲文裏的惡婆婆那樣欺負人家的孩子,峰兒你跟那姑娘家一定要說清楚的,過了門就是我照顧她,不用她做那粗累的活計,就跟親生閨女似的,絕對不會受苦。”
蕭峰心頭一股暖流,連眼眶都有些熱了,爹娘這般厚愛,怎能再次失去?為今之計,只有先護着二老平安,再去勸說這些年來性子已然十分古怪偏激的爹爹了。蕭峰為人素來正直,從無假話,只是眼前也顧不得許多,便按照自己打算的謅了下去:“爹娘放心,那姑娘為人是極溫柔和善的,她爹娘也都是好人,必不會嫌棄咱們家。只是人家家中篤信佛法,乃是世家傳承的,孩兒想着,為表誠心,欲要去往寺院幾遭,做些個點燈海之類的法事來,也是一份心意。”他這一番話也不算假,阿朱确實為人賢惠溫柔,段正淳雖然風流些,人品武功卻也是武林中上上份兒的,阮星竹也是江湖兒女,頗有俠氣。至于佛法一節,原就是大理的風俗,段正淳身為大理皇太弟,便是不那麽虔誠,也是自幼通讀的。偏生蕭峰自來讀書不多,與佛經典故更是幾乎不知道,哪怕他授業恩師便是少林高僧,他也從不怎麽相信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業報之類。然而重生一回,倒讓他有幾分信了這世上卻有前世今生一說,如今便有些動了念頭,想在佛前禱祝一番,一來誠謝,二來發願,求此生所重視之衆人都得好報。
喬氏夫婦一聽這話,争先恐後附和贊同:“很是,很該這樣。咱家就在少室山,玄苦大師又是自小疼着峰兒的,老婆子,咱們就去少林寺布施一番,求大師們給祈願。”“就是,就是,老頭子你快去看看咱家還有多少碎銀子,明兒一早咱們就去求玄苦大師。”蕭峰深知二老疼他入骨,為他許願必然一刻也不耽誤。他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喬氏夫婦一旦進了少林寺庇護的範圍,便是爹爹蕭遠山也不能輕易下得殺手了。二老虔誠,必會親身呆在少室山中誦佛讀經,只要趕在法事做完之前解了爹爹的心結,便不怕日後徒增遺恨了。
當晚,喬家小院裏十分之熱鬧,喬公公喬婆婆兩個人就折騰出了五六個人的動靜,翻箱倒櫃的找衣服找鞋襪找被褥,打成卷兒預備去往少室山中專門預備給許願還願的香客們準備的靜室小住。因為喬婆婆認定必得他們親自在佛前許願才能表達誠心,才會有助于峰兒娶到那位“出身世家愛好佛法的姑娘”,喬公公對嫁娶等事不大了解,便一切聽從老妻安排,興致勃勃的掏弄家底兒,盤算能許下多大的心願,一時又想起今天本要款待玄苦大師卻給忘了,又急忙奔到院子裏收拾幹淨菜蔬果品,一份份打點好,預備明日上少林拜訪師父們的時候有些體面,卻全然忘了少林寺的師父們從來不講究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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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峰一宿沒合眼,便是喬公公喬婆婆折騰累了沉沉睡去也不敢稍歇,就怕爹爹氣不過沖進來大開殺戒。他卻不知,蕭遠山在樹上看到喬氏夫婦對兒子這般上心,親力親為,沒有半點慢待不慈,心中那份認定了“南朝漢人都不是好東西,拆散他們父子還虐待他兒子”的偏激想法竟有了些微動搖。他本也是個頂天立地的偉漢子,并不是不明事理不分是非的渾人,親眼見了兒子的養父母是如何慈和,殺意早就淡了大半,以後怎樣姑且不論,今夜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動手了的。
待得天明,心急的喬公公和喬婆婆不顧昨晚勞累,早早就起來生火燒飯,忙忙的吃了便往山上趕。也不知道喬婆婆聽誰說過什麽要早起燒頭柱香最靈驗,非要趕這個巧宗兒不可。她哪裏知道,這是外頭那些挂羊頭賣狗肉的僞和尚假尼姑們弄出來忽悠大戶人家錢多好騙的太太奶奶們的,少林寺千年古剎,清規戒律森嚴,根本不做這些勾當,便是正經香客也都是另辟一地的,并不與寺中僧侶往來太多。二老興致勃勃,一路喘了粗氣也不肯多停一會兒,蕭峰一手提了所有鋪蓋,一手輪換攙扶爹娘,暗中使內功托二老身軀,卸一些體重給老人家減些疲勞。
蕭峰雖是玄苦大師弟子,卻從未入過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若不是前生為尋爹爹沖進去過一次,連寺門都不大找得到。好在這一次是來燒香許願,自有知客僧招待安排。他知玄苦大師傳功之事在少林寺中也鮮有人知,提前便囑咐了喬公公和喬婆婆,讓他們不要聲張,只管像旁人一般行事便是。喬氏夫婦自然聽他的,二話沒說便由知客僧安頓下來,訂好法事章程,擇了一個九九八十一天的大願,務必要一舉遂心才好。蕭峰這一路提防,未覺爹爹蕭遠山跟在後面,心中安定,知曉爹娘基本安全了,便告辭離去。喬婆婆樂颠颠的想象着未來兒媳的模樣,竟催促他快走,被喬公公斥為“還沒見媳婦兒呢就不要兒子了”也不以為意。
蕭峰見爹娘身處少林群僧的保護之中,心中安慰。也不多話,拜別二老,又重托知客僧代為關照之後,扭身奔下少室山。撿小路疾行,晝夜兼程,繼續追父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