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樞念去找西晷的時候已是酉時左右,暮色低垂。
循着水聲往前走,山澗的霧氣深濃彌漫,樞念只覺得腦海中漸漸混沌一片,許多黴綠斑斓的畫面倏忽即逝,捉也捉不住。直至在古泉邊找到那個姑娘,她眯着眼似乎很享受,赤裸的雙足浸泡在泉水裏來回晃悠,一邊啃着櫻桃大的野果一邊支離破碎地哼着歌。
聽見腳步聲回頭,西晷的臉上分明掠過一瞬的竊喜,咕哝道:“到現在才來,還以為你被我氣走了呢。”旋即又笑嘻嘻地朝他招呼,順手丢來幾枚果子,“雖然不擋餓,好歹填一下肚子吧。等回去了再給你燒菜吃。”
樞念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果子,“這是懸天果,果皮可用來入藥,結在幾丈高的樹上的。你竟能采到?”
西晷莫名其妙地斜他一眼,“那點高度還難不倒我,別忘了我是——”她眸光一凜,凝望他不同尋常的恍惚神色,“樞念,你怎麽了?”
樞念遲疑地擡起眼,視線不經意間落在她的腳上,陡然一滞!
眼前的一幕就這樣在腦海裏定格:氤氲彌漫的古泉裏浮花幾許,白皙的足背追逐着幾瓣落花,頑皮時掠起水珠四濺。細薄的皮膚下蟠結着半透明的淡墨似的青筋,裏面流動的血液仿佛也要一同融化在水裏。他知道,她真的很瘦,瘦瘦小小的一雙玲珑玉足,骨節清晰分明。
心頭轟然大震,似被誰的鐵掌拍過,緊接着渾身沸騰的氣血全部往腦門裏湧。樞念頓時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所有浮舊得褪色的畫面争相出籠,究竟是多少年前,當年少的他躺在後院的古槐樹上閉目養神,無意間聽到了樹下的那番對話——
“咱淵王爺這命可是由鲲侖派的修仙道士算過的,說他是天上最風流的鎏昭星轉世,注定要旺一生桃花,子孫滿堂!但他的第二個女兒是必須要送到蓬萊仙島去祭神的,不然就是克父的命!”說話的是一個綠衣丫鬟,清秀的眉目間多了些犀刻,看得出是個牙尖嘴利的姑娘。雖然壓低了聲音,卻依舊被他聽得清清楚楚,“你肯定不知道,他那第二個女兒其實是心瓷夫人生的!”
“可是胡說!心瓷夫人生的是兒子——是十七少爺樞念公子啊!”
“笨喽你,因為心瓷夫人當時最受寵啊!她原本身子就弱,生的時候又是難産,豁出了大半條命才将孩子生下來,你說那淵王爺還狠得下心跟她說生出來的是女兒嗎?”
綠衣丫鬟尖細的聲音裏夾着一抹諷刺:“可巧她的一個貼身丫鬟也在那時候臨産,結果可不就偷龍換鳳了!不過這淵王爺也真是有辦法,瞞過了府上的所有人,就連心瓷夫人到死都不知道呢!”
“噫——竟有這種事?!”
“可不是呢!不然淵王爺那麽寵心瓷夫人,怎麽卻對她的兒子不理不睬的?心瓷夫人一死,他看樞念公子就像仇人似的!”綠衣丫鬟扁扁嘴,“不過這樞念公子也真是個薄情寡義的孩子吶,心瓷夫人死的時候都沒見他掉過幾滴淚,果然沒有骨肉之情的就是不一樣……”
丫鬟們尖酸的話語一遍遍在耳邊回響,像陰間來的鬼影子叫嚣着鑽進心口裏去。樞念的臉色煞白如紙,眼前的人是誰?是誰?究竟是……誰……
“襲雀?”樞念滞重地喚了一聲,“襲雀,是你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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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樞念!”瞧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西晷趕忙跑上前并搶着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你——你竟然走火入魔了!”
紊亂不堪的脈象令她驚恐地尖叫出聲,現在的他分明已經喪失心志了啊!
“樞念!樞念!”她心急火燎,卻又不知所措地拍着他毫無血色的臉頰,企圖令他清醒,“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怎麽突然——”
“襲雀,你怎麽會愛上父親?”樞念忽而激動地抓住西晷的肩膀,此刻的他早已分辨不清眼前的人是誰,只是神智錯亂地問着她,“告訴我——上天的好生之德在哪裏?那些至親骨肉間的血脈相承惺惺相惜——難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哈……”
他倉惶大笑出聲,指下發狠的力道幾乎将西晷的骨頭也捏碎,“啧。”西晷吃痛地皺起眉,擡頭望見不斷變幻的虹景,形成詭谲妖離的幻境。而身邊的泉水,竟呈現出淡淡的藍紫色……
突然有個念頭從她腦海一閃而過,泉水有問題!
這泉水竟是自聖鏡湖引來的!她猛然憶起還在上古傾昙時聽東唯說過,幽芸山脈孕有聖鏡靈湖,山泉之水皆由其引來。逢酉時聖鏡湖湖水變紫,湖面泛衍瘴氣,若近湖者心懷雜念,便極容易産生幻覺,尤其對于習武之人——最最不能動情念!
可是等等,為什麽她自己也吸了瘴氣卻沒事?扪心自問,她從來就不是那種心無雜念的聖人,何況她方才分明是動了情念的!
難道是因為……“懸天果?!”西晷隐隐明白過來。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或許她吃過的懸天果恰好就是那些瘴氣的克星!
眼前的人還在聲聲喃着“襲雀,襲雀”,西晷的拳頭驀地狠狠握緊,一種莫名的心痛仿佛也在心底糾纏生了根,剎那枝繁葉茂。她深吸一口氣,竭力壓下所有呼之欲出的情感,“不管了!死馬也得當活馬醫!”
言畢右手凝結真力,瞬間破掌而出——冥冰掌!
這次她毫無保留地使出了十成功力,掌心真氣急劇往泉面集旋聚攏,席卷寒流肆虐而至。泉水的溫度也随之驟降,原本彌漫在泉面上的氤氲竟似凝固不動。
西晷果斷地抱住樞念跳入水裏,“撲通——”
“咳、咳咳……”冰涼徹骨的泉水包圍了全身,一股股沖刷着腦穴,也讓樞念的神志有剎那的清醒,“西……晷?”
“不要說話,照我說的做。”水深及腰,西晷好不容易才扶着他站起身,并冷靜地将掌心貼在他的胸口,“鸠尾、神闕、氣海、關元、曲骨,五穴自封,凝神聽脈,足太陰、少陰,手太陽、少陽之會。真氣回通走逆位:膻中、巨闕、中極、鷹窗、商曲。”
那冥冰掌本是至寒之招,周身寒氣擴散,她的睫毛上也沾染了清霜。她咬緊牙關,掌心沿任脈緩緩往下,為他舒通經絡,“心靜如水,萬念皆空。無所思,無所欲,無所惑。”
樞念輕輕阖上眼睛,聞着她近在咫尺的幽蘭發香,竟奇跡般地安下心來。泉水的漪淪悄無聲息地從身畔游走,收斂了靡靡浮世的喧嚣與榮華,溫柔地洗去他一身塵垢。碎石,落花,流水,萬籁俱寂。人神合一,了無雜念。
良久,西晷柔聲開口:“我是誰?”
“西晷。”樞念道,唇角始有細軟的笑意浮現。
“不錯。”西晷神色稍霁,手指撫至他的唇上,微涼的指尖輕輕摩挲着他的唇瓣,“張嘴。”
樞念依言照做,一枚果子順勢落入口中,食之甘甜,不消片刻便已神清氣朗。
“藍茗畫是誰?”西晷又問。
“昔日的江湖媚姬,被休出門的水家大少奶奶,如今成為潋水城的隐者,專靠笛聲殺人于無形。”樞念唇邊的笑意加深。
“分毫不差。”輕吐一口氣,西晷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那,最後問你——”她退開幾步,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臉上的表情,不肯放過任何細微的變化,“襲雀是誰?”
“……”樞念睜開眼,不期然對上那一雙清澈無垢的眸子,那樣深摯地望着他——仿佛要一直望進他的靈魂深處。竟不自覺地垂下眼簾,微笑藏住眼底的神采,“是我舊識。”
西晷的身體微微一顫,卻再沒有說話,默默地轉身上岸。
“西晷——”樞念從身後喚了一聲,待她回頭才溫柔笑起,“幸好你在。”他并不說謝謝,卻是說:幸好你在。只因這四個字裏藏着更難言喻的深意。
西晷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眼睛也不看他,“要不是我把你引來這裏,你也不用遭這種罪。”
樞念的神色變了變,“我方才——是不是說了什麽奇怪的話?或是,對你做了什麽?”
他的手指按上神庭,企圖回想起什麽,腦海中卻是空白,隐約只記得走火入魔前看見的那一雙秀氣的纖足,是她的。
不料西晷竟是“哈哈”大笑起來,“你以為呢?是對我調情說愛你侬我侬,還是直接寬衣解帶霸王硬上弓?”她笑得近乎岔氣,還要大咧咧地說着不知羞的話,“啊呀放心吧,壓根就沒那回事兒!誰不知道樞念公子是正人君子,一身正氣,自制力好得很呢!何況——”她忽又用力掐掐自己的臉,收斂了些肆無忌憚,但還是嬉皮笑臉的,“何況,我也不是襲雀,沒有讓你意亂情迷的本事。”
樞念的眼眸倏忽一黯,“其實襲雀——”
“嘶——好冷。”西晷哆嗦着抱起雙臂,看似不經意打斷他的話。越發陰霾的天色攜來寒流肆無忌憚,濕透的衣裳像是配合了它們似的滴答滴答滲着水,涼意浸透進骨子裏。她嘴唇發白往樞念看去一眼,涎皮地笑笑,“你能不能……尋些柴火來?”
樞念自然笑着說好,“你等我片刻。”
獨留西晷一人抱膝獨坐,将整張臉都埋進臂彎裏。緩緩地,她的手指撫上自己的腳踝,摸出一些斑駁的血跡,與那剔透的膚色形成了鮮明的比照。
只因她方才急着救他,才赤腳踩在那些石子上,磕破了皮。
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說過呢?侉宴族的女子或許并沒有最動人的容貌,卻擁着最美麗的雙足。或許那是一種神說——她們需無時無刻保護好自己的腳,不敢讓它受半分傷害。
所以她從來不學腿上功夫,哪怕一身素衣粗布也不忘了穿着漂亮的繡鞋雲游四海,“不能殺人,不能救人,不能讓自己的雙腳受傷。”西晷自嘲地勾起唇角,“可我已經為你破了兩例……所以,不可能再有第三例了……”
她突然一笑,摘下頭上那朵桃花,“很漂亮是不是?”
她問着自己,手指細致地撚着花瓣,仿佛上面還殘留他的溫度。那種極倦淡的,夾雜着桂月蜜橘甜的茶香。很配他這個人啊,總是不動聲色地靜觀着周圍的變數,優雅,雍貴,卻透着些許深藏不露的冷清。好似青蓮一樣寂寞地開在那裏,貼近了反而會覺得溫暖。
溫暖,是一種美到極致的誘惑。她曾經奢望過,甚至還以為自己也曾得到過,到後來卻發現自己其實一無所有。
看啊,他親手給她簪上了桃花,心裏面卻住着別的人家。而他随心施予的溫暖,或許只是得她照顧之後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回報吧。
“簪花只盼君回顧……可惜君不顧。”西晷小心眨了眨眼,視野退盡了霧氣變得清晰如初。她又抿唇微笑起來,細長的眉眼彎成曼妙的弧度,反而出落得不可思議的婉轉柔媚。
這樣誘人的溫暖,好想留着它悉心珍藏啊……但是,不可以呢。
她緩緩握起拳頭,握緊了,再松開,手心裏只剩下一堆灰白的粉末。
輕巧地吹了口氣,剎那灰飛煙滅。
“啊,一身輕松了。”西晷笑嘻嘻地拍了拍手,一擡眼便正好看見樞念抱着生火的柴枝站在不遠處,眼裏閃過短暫的悲恸,又在瞬間恢複如初。
他分明是望見了方才那一幕。但很可惜,他只看見她最後的決絕,沒有看見她當初對鏡自照的竊喜以及捧着桃花怎樣都舍不得放開的癡戀——是那樣美麗純粹的表情。
天色越發昏暗了,有闌珊的氤氲彌漫上來。那逐漸欺境的,是這個清明涼薄的晚風。
春日惟妙宜多情,這情字卻多少還是留着些青澀的。偏偏有那麽多人愛在這個季節裏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許了承諾便以為是海誓山盟,到頭來只成了池底月影。那些一瞬之間膨脹起來的熱情到底是沒有立得住腳,也随着過境的晚風漸漸涼下去,一直涼透心扉……
翌日,天朗氣清。
都說清明時節雨紛紛,是該下的雨——又說那其實是游蕩人間的孤魂野鬼撒的淚珠子。可如今清明已至,淮南城內還是春光惹媚,這日頭暖了卻也曬得人心裏多了幾分浮躁。
璃月湖北面,老榆樹的陰涼裏,西晷一手拎着食盒,踩着地上的榆錢兒往前跳步,嘴裏輕快念着:“地府陰,衆鬼煞。赤臉閻王是老大,牛頭馬面半當家,黑白無常來勾魂,孟婆捧着……啊呀!”
她突然像被什麽東西吓到,直愣愣往後大退幾步,方巧撞上了緊跟在她身後的人。
“抱歉抱歉……”西晷趕忙轉身賠笑,見是柳家的小公子柳豫彥,玲珑心思一轉,便作勢要去揉他的額頭,“真是對不住啊,我沒提防着柳公子在後面,有沒有撞疼你啊?”
“滾開!”柳豫彥煩躁地揮開她的手,掩飾自己一路跟蹤的心虛,“你擋了本公子的道!”
“好好好,我阿玖靠邊站,讓柳公子先走。”西晷嬉皮笑臉地做出“您先請”的手勢,并暗暗在他的衣袖上蹭了一把。
柳豫彥裝模作樣正走到一半,忽聞“嗡嗡嗡”的聲音愈來愈響,赫然擡眼,竟是一個蜂窩當頭砸了下來,無數黃蜂循着他衣袖上被塗抹的蜂蜜香味,群群朝他圍攻而去!
“別過來!來人啊——救命啊啊——”
先前嚣張跋扈的小公子在如今卻在黃蜂堆裏又蹦又跳活像個大馬猴。而等他想起了正事回頭去看的時候,哪裏還有西晷的身影?
“沒用的東西。”黑暗中有道陰陽怪氣的聲音透出冷冷的譏诮,“還不快去淵王府陵園?”
眼見柳豫彥重新受到巫術的控制,神色空茫地往墓地的方向走去,西晷原本已打算繞道回自己的竹屋,猛然想起——
“今日是清明節,他定回去祭拜他娘了。”西晷撓撓頭大嘆口氣,“我上輩子肯定欠了你!”
說罷索性反客為主,使出絕塵的輕功跟上柳豫彥。
是時,淵王府陵園,心瓷夫人墓前。
丹朱墨點,春愁藹藹。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輕輕念起那個婦人生前最青睐的一首詞,樞念的笑聲有些低啞,卻還來不及随風消散,卻見他忽然神色一冷,同時寬袖利落一絞,便将身後偷襲來的一根軟鞭似的藤蔓纏住。正要使力時卻陡然聽得一聲脆喝——
“樞念!”
藤蔓那端,憑空出現在樞念身後的是位錦衣公子,論模樣雖只算得上是端正,但眉心英氣逼人,倒襯得他神韻奇佳。烏髻盤高束了長長的玉帶,随意挑出幾縷垂于額前,遮去了些眉眼,乍看便覺得發色極美。
他将韌勁十足的藤蔓提了提,啧了一聲:“你可是想弑姐?”
原來這女扮男裝的錦衣公子其實是淵王府的七郡主,荀初。難得見他失神的模樣,便壞心地想過來同他過上兩招。怎料他的反應速度依舊這般敏捷,沒讓她占到半點便宜。
“七姐。”樞念笑着撤回手上的勁,“我當是哪位高手。”
荀初不以為然地一笑,眸中卻掠過一道鋒芒,“哼,若敢來我陵園撒野,就算是高手也未免膽大包天了吧!”
言畢忽然朝右側不遠處的矮樹叢飛去,五指一扣,便将躲在其中的柳豫彥整個提了起來。
她正要質問,卻聞樞念無可奈何地笑嘆口氣,“唉,我正預備透露些假情報給他呢,七姐卻先将他捉出來了。”
原來他早就察覺到柳豫彥的存在!
荀初臉色微微一惱,“我怎知道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她看着柳豫彥眼裏剎那恢複的澄明,微露困惑的神色,心知自己攪了局,卻也不得不佩服起這個男子不動聲色的智慧。
“城裏中巫術的人越來越多了,尋常百姓沒有武功,很容易被巫術控制心志。可惜他們受巫術控制的時間太短,我也無法通過自己的白巫術從他們身上找出那個巫者的藏身之處。”待柳豫彥離開後,荀初不覺苦惱道,“可惜我到現在都沒有找出那兩位朝廷官員,不然還可以從他們身上尋些線索。”
“若非真正緊要關頭,巫者是不會派他們出馬的,畢竟他們功夫不弱。”樞念略有顧慮道,“如今潋水城幾番調查‘吹簫玉人’的真實身份,我雖虛造了幌子,七姐仍需小心為好。”
“幌子?”荀初蹙眉不解。
“他們如今懷疑我是‘吹簫玉人’。”樞念微微笑起,視線落在荀初袖口處微露的玉簫上。
江湖上鮮少有人知道,當今朝廷的擎梁柱,亦是潋水城幾番調查未果的“吹簫玉人”,便是由她荀初郡主女扮男裝來的。
“我的玉佩與七姐的玉簫本用同樣的玉質制成,那位巫者聽過你的玉簫聲,自然能通過巫術感受出它的質地。”樞念淡淡垂了眸子,“所以我故意讓西晷當了玉佩,那位巫者果然便尋了來。”
“可那玉佩是心姨送給你的!”荀初氣結,他竟還能這樣的雲淡風輕,“那是你娘的遺物!就算你想引蛇出洞也不該用你這樣的方法!”不同于樞念,這郡主卻是烈性的姑娘,脾氣來了便一發不可收,“樞念——有時候我真覺得你很無情!”
樞念的眸子倏忽一黯。
荀初當即驚覺自己說錯了話,懊惱地把頭別過去,臉色也不好看。
不料下一刻樞念卻是不動聲色地笑起,留下四個字:“逝者已逝。”
剎那間所有過往的畫面如潮水般湧現,他恍然憶起了懵懂的年少,憶起了那個清妍端麗的婦人牽着他的手走在淮南城裏,憶起了身邊垂髫的頑童咿咿呀呀唱出的歌謠:“天上的明月天下的城,北巷的煙花南巷的燈……”
不知是誰從後面推了他一把,他順勢踉跄了一下,擡眼看見對方淘氣的鬼臉,好像嘴裏還嬉罵了一句什麽話,不等他聽清楚,便又笑着跳着跑開了。
但他眨眨眼卻朝身邊的婦人笑了,“看,我并沒有摔倒啊。”
沒有摔倒,沒有丢人現眼地臉面着地讓別人留着笑柄,那就,最好不過了吧……
天上的明月天下的城,北巷的煙花南巷的燈。
四月十五,淮南城的燈節已經臨近。花燈迷眼,明月醉心的也是歲歲年年,只是身邊已沒有了陪着看燈的人。
“供你吃住的那個姑娘,便是上古傾昙的西方蓮座?”半晌,荀初岔開話題,唇角浮出高深莫測的笑意,“根本就沒中毒,還花言巧語騙來一把庇護傘,如今又可以利用她同時引出藍茗畫和那個巫者,簡直是一舉三得。”
如今正躲在矮樹叢後的西晷突然間聽不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有些冷汗從手心裏泛出,因為胸腔裏冰涼一片。勾起唇角想笑,也像是冰棱開出的花。然而那瞬她竟是想着,如果不跟過來就好了,如果——早點離開就好了。她就可以依舊将他當作從前那個蓮樣清雅的男子,就可以珍存着溫暖細細眷戀着,就——不會聽見這些話……
[所以我故意讓西晷當了玉佩,那位巫者果然便有行動了。
根本就沒中毒,還花言巧語騙來一把庇護傘,如今又可以利用她同時引出藍茗畫和那個巫者,簡直是一舉三得。]
聽聽,原來,她果真被利用了,果真——徹頭徹尾地被他騙了!
哈,樞念公子,你真真聰明絕頂!
“奇怪,你剛才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等荀初察覺到細微的動靜回頭去看時,矮樹叢裏已經沒有了人。
“七姐,”心有旁骛的人并未察覺到異樣,只是自顧自道,“我接近她,只是想把她守在身邊。她的心,或許已經涼了,需要一些在意的人,在意的事……”樞念緩緩擡起眼,溫潤無漪的眼神竟似一種懾人的威脅,“所以——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到她。”
西晷無精打采回到竹舍的時候,樞念已經等候多時。
他半阖着眼斜靠門扉的姿勢也優雅至極。淡蒙蒙的夕陽從竹葉的罅隙裏漏下來,卻只照得他眼裏的霧霭沉浮難定。那霧霭仿佛也是蘸了濃墨要化開來,又好像只是個灰白蜷曲的影子窠在眼皮上的,而後被夜風一點點融噬成這個傍晚最醺柔的哀色。
西晷忽發很想笑,笑自己的愚蠢——明明就是這個男子設盡圈套将她拖入陷阱,如今他擺出這樣一副幽柔闌珊的神情,她竟還會情不自禁地以為——他其實很寂寞?
哈,真像個傻瓜!
直至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樞念的唇角才浮出寬心的笑意,“回來了?”仿佛沒有看出西晷眼底的疏冷,他好心情地拉起她竹屋後面走去,“我剛才弄了日晷,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西晷沒有反抗,面無表情地任由他拉着,直到看見那半截竹竿斜插在地面上,與地面形成一個奇妙的角度指向北極點。那竹竿被整齊切去了半個截面,方巧立在光線清晰之地,陽光照過來,竹竿投到地上形成細長的影子,地上的刻度顯然也是他悉心衡量出來的。
“西晷的晷,便是日晷的晷,便是——太陽的影子。”樞念溫聲解釋道。相持漸移,朝陽之影。如同這個天光雲影一般的姑娘,悉心,純粹。
西晷始終沒有看他,随便指着竹身上的镂刻問:“這是什麽?”光線有些黯淡了,那四個空心的镂刻投影在地上變成四個模糊的光斑,像是字的形狀,但比劃離得很開,她不認得。
樞念靜靜地微笑,眼底似乎起了什麽波瀾,瞬間恢複如初,“你日後便會知道了。”
“你覺得我們之間還有日後?”西晷抿起唇倒是有些玩味地看着他,她似乎想笑,只是笑容扭曲了反而變得說不出的古怪。
“西晷……”樞念略微驚訝地看着她,“發生什麽事了?”
“沒什麽,我累了。”西晷擺擺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不是笨蛋,當然不能将在墓地裏無意聽來的話拿出來指證他,那樣的話理虧的是她。
所以她也在等——等着他陰謀顯露的那一日!當他無從辯解時,她便可以理所當然地要回自己的繡花鞋,然後永遠離開這裏。
永遠——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