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時樞念已經随着西晷繞過潮涯樂坊南面的綠野鄉陌,一路走來有細軟的山風拂面,松罅間落影參差,別有一番情趣。
約莫半盞茶的工夫,逐漸有霧氣撲面而過,碎石小徑朝北轉了個彎,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被清風濕霧環繞的精巧竹舍,四周碧竹蒼翠。
如今已是半下午,竹林裏依舊氤氲深深,難見天日。
“這裏就是我住的地方,雖然簡陋了些,住着倒也自在。”西晷指着前方的竹屋,語氣裏有掩飾不住的愉快。她本就是個随遇而安的姑娘,從不苛求衣食住所,能夠尋到這樣幽靜的地方自然是再滿意不過了。
“這地方偏僻得很,除非哪天劉大媒婆上門來尋我,不然是不會有外人來打攪的。”她回眸笑嘻嘻道。
“你要嫁人了?”樞念微感詫異。
西晷聞言“撲哧”笑出聲來,“嫁人?我落拓成這樣,還有誰敢娶我?”她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嬉皮笑臉倒是沒有半點芥蒂的,“劉媒婆尋我只是為了拿我當個墊背,讓那些公子哥們趕緊回家抱老婆去啦!我呢,往那一站就是綠葉,專門配人家大紅花呀!”
所以那些國色天香的美姑娘逢廟趕集的時候總要拽着她一起去,她長得就讓人放心啊,尤其碰上心上人了也有個鮮明的比照。
“吶吶吶,公子你看,這淮南城裏還有像阿玖這樣凄慘的姑娘家在,你還不趕緊娶個漂亮老婆回家焐被窩去?晚了可就真要向隅而泣喽!”她還故意學起了劉媒婆的口氣,眉睫飛舞,“所以那些公子哥都巴不得趕緊成親呢,紅線就這麽牽成啦!”
“你若不願意,大可以拒絕她們。”樞念皺眉微露不悅。
“我為什麽不願意?”西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劉媒婆說成一樁親,姐姐我還能讨杯喜酒喝呢。雙雙得益,何樂而不為?”
她倒是真不介意的,因為她本就不在乎那些金玉表面,至于“女為悅己者容”,“簪花只盼君回顧”之類的雲雲,于她也全是白搭。
“西晷,”樞念突然開口,俯下身來看她,“我倒是覺得,你這樣沒什麽不好。”
西晷愣住,這才發現眼前的人已近在咫尺,方才那句話竟像是咬着她的耳朵說的。
“啊呀糟糕!我的屋子還沒來得及收拾,你先在這裏等我,等我喊你了才能進來!”她倉惶轉身就要退出他的視野,怎料還未邁出幾步便只覺得頭皮一疼!原本纏在竹身上的藤蔓竟然絞住了她的頭發!
她越發覺得心煩氣躁,怎樣都解不開纏成死結的青絲,便索性撚指為刃,企圖用指風割斷藤蔓。怎料那藤蔓的韌性卻好得驚人,被勁烈的指風一彈連連震了幾匝,反而愈纏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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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她吃痛蹙眉。
樞念見狀卻是笑了,“我來幫你。”他伸手繞到她腦後,“打死結了。”
細致的話語清楚地落在耳際,因為他靠得極近,近得可以讓西晷聞到她身上清雅的茶香。極倦淡的,還夾雜着八九月裏的桂花甜橘的味道,如同他眼底細細的微笑般淺行即離,卻會讓人覺得溫暖。
西晷趕緊垂下眸子,手足無措地搓着自己的裙角,直至搓出汗漬也渾然不覺。
“裏面絞了一道勁,你用蠻力是扯不開的。”樞念溫熱的氣息灑到她頸子裏,暧昧而誘惑。當然不會告訴她,因為自己下了“錦縛咒”在裏面,真氣皆被反噬。
有些心思說出來是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淮南城裏所有人都說這個姑娘無才無貌又無德,他卻從第一眼就覺得她很好。她的眉目很好,笑容很好,當然還有——她的性子很好。所以捉弄她一下也無妨吧?
樞念并不急着幫她解開藤蔓,相反手指卻已經纏到她的發上。
她發長及膝,也是閨中女子的烏黑柔軟。發上卻并無多餘的釵钿,僅用靛青色的緞子于右耳下面绾了個秦人髻,緞尾系着一只銀鈴。鈴铛表面雕着的也是精致絕倫的鴛鴦花紋,是栖于枝頭的鴛鴦。
“你這鈴铛……倒是有趣。”依舊是那雙春水幽融的眼,這話卻顯得輕佻了。
說罷竟要變本加厲地探指撩撥,卻陡然被西晷擒住手腕,“別碰!”她皺眉,這家夥的手怎麽就不能安分點?
樞念微微一愕,旋即了然,“暗器?”藏在鈴铛裏的暗器可不多見。
西晷未置可否,“樞念,我忽然想起來……你身為淵王爺的兒子,便也算是朝廷的人吧?”她擡眼看他,沒有再驚慌失措,相反眼眸裏掠過一絲不淺的玩味,“江湖那些事我雖懶得搭理,多少也聽進了幾句,說是七皇子玄遲五年前與夙嬰太子争奪王位未成,詐死後便投靠了武林至尊潋水城,誓要讨回自己的江山。于是也導致當今朝廷與江湖勢不兩立。”
她眉眼彎彎,但那語氣裏卻透露出一絲輕嘲淡諷的意味,“堂堂樞念公子卻和邪教妖女歪牽鬼扯的,不怕招來閑言碎語?”
“你都不在意……”樞念莞爾一笑,“我又豈會介懷?”
偏就喜歡用這模棱兩可的話語撩撥人的心緒!
西晷心裏無端有些憋悶,似乎也被這一番似是而非的對白消磨了耐心,驀地一把扯住發上的藤蔓反繞在手,“既然已經打了死結,連我自己也未必能解得開,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說罷直接用掌風斬斷那一縷與藤蔓糾纏的青絲,連着藤蔓也生生扯斷了丢在地上。
“我先回屋去了。”
青衣一動,說話的人早已不見了影。
唯剩樞念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那一縷青絲,細看會發現其中還夾雜着幾根紅發。
記憶深處有什麽片段瞬閃即逝,原本早已淡忘的驚鴻一瞥,如今那三分相似的眉眼,竟又在腦海裏鮮明起來……
是畫像中那個手執青蓮孤燈的白衣女子。她眉眼疏淡,本是仙子姿容,右耳下偏生着一縷紅發,似妖絕豔。
“不要愛上侉宴族的女子,因為她們的心是冷的。”
——那是斷指師父曾意味深長告訴過他的。
南域侉宴族,這個如古老傳奇中的神秘異族,是否也曾孕育出這天光雲影一般的姑娘?
“太聰明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樞念笑着重複這句話,“好像,是真的。”
西晷所住的竹屋并不大,裏面的擺設也很簡單,卻莫名讓人覺得舒心。
樞念走到窗前坐下,望着窗外的翠竹氤氲,綠意盎然。
垂眉間似有所慮,随後自腰間摸出一塊碧翠的通心環佩,遞過去,“這本是通靈藍田玉,雖說不上價值連城,好歹也能換回幾百兩銀子,算是我住這一個月的花銷吧。”
西晷沉吟了片刻,并不打算推辭,“我明日便拿它去換銀兩,你要吃什麽用什麽我都會替你買來,一個月後餘下的銀兩我也會如數退還給你。”這樣便最好不過了,不拖不欠。
她笑着接過那枚剔透的玉佩,收入袖中沒有多看一眼。
不自覺地将視線移開,便在屋後的一小方陰影裏,靜靜地收着一柄青蓮紙傘。幾縷光影打在傘面上,流轉炫華。而他進屋時并沒有多看它一眼,是因為早已經忘記了吧,忘了這把傘原是她恰逢大雨時,他送給她的……
那時她正抱着酒壇子急急往前跑,嘴裏碎碎念叨着:“真叫那啥——東邊什麽西邊什麽,呃東邊——東邊——”
“東邊日出西邊雨。”拐角處有道溫柔的聲音接下她的話。在西晷始料未及的時候,一柄淡青色的紙傘已經為她遮去了瓢潑的雨水。
“今日是百鬼節,這雨水并不甚幹淨,淋在身怕是會蘸上晦氣的。”男子溫聲又道,他的眼神悉心而虔誠,像在呵護沉池千年的古玉,哪怕滄海桑田也會執守昔日的盟約。遂又不由分說地将傘柄遞到她手裏,修長的手指,在雨季裏微涼的溫度,輕輕碰着了她的手心。
西晷的心跳陡然一窒,緊随而至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慌張,趕緊将手縮回衣袖裏。
再擡眼的時候,那個男子已經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傘下的一小方天地。他像是專門只為她送這一把傘,囑咐一句關心,卻并不管她是否回應,轉過身便離去了。
“樞念……你是樞念公子……”
西晷目不轉睛地望着他的背影,竟有些貪婪的着迷。好像很早以前便認識了他——但又不記得——不記得了。好像又只是淮南城裏見過他幾面,他總是一身簡素的藍衣,走在人群裏也不出挑,偏偏,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他總是兩袖清風,好有雅致閑情的。并不苛求綢緞绫羅,身上也無金玉佩飾,長發亦不曾想起要束冠,索性任它們垂至腰際,偏還不顯得淩亂。
後來知道,原來他叫樞念。淵王府的十七少爺,無欲無求的樞念公子。
她以為,自己一輩子也是這樣稀裏糊塗潦潦草草下去的。像他這樣高雅雍貴的男子,哪怕再經歷幾場輪回,再像這樣擦肩而過走個幾輩子,也不會與自己扯上關系……
“西晷,”細致的聲音打斷她漫無邊際的思緒,窗邊的男子正朝她看來,“今晚……睡哪?”他唇角抿着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
西晷站起身,纖瘦的背影始終擋着門後的那個角落,有些意興闌珊,“你是貴客,我自然不敢虧待你。”她指指南面裏屋的那張竹床,光禿的竹板,只放着一床薄被,“你睡床好了。”
聳聳肩,她顯得無可奈何,“我從來沒有睡鋪底的習慣,也只好委屈你将就一晚了,等我明日換了銀兩再給你鋪上。”
“你自己呢?”
“我睡外面啊。”西晷理所當然地回答,走出屋子,伸了個懶腰又恢複嬉皮笑臉,“放心,我雖然沒讀過三綱五常,男女大防的禮數還是知道些的,損人清譽那種缺德事我也做不來。”盡管平日裏沒少和王哥柳哥勾肩搭背過,但對于他,她多少也知道什麽是女兒家的拘謹。
“你若睡裏面,我也不介意。”樞念莞爾笑道。
西晷戲谑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歪歪笑得很不正經,“你也不怕我半夜裏摸上你的床啊?”嗤,他還真是水繞山轉麽,這種市井間的無聊玩笑也開得來?
“嗯……那可真要當心了。”樞念彎起唇角,笑容越發暧昧不明,“因為我可不是柳下惠。”
“……”西晷頭頂一顆碩大無比的青筋往外走。
娘的!什麽謙謙君子璞心玉人,統統騙鬼去吧!
樞念公子的形象,從今日起完全崩塌了!
轉眼樞念已在竹屋住了大半個月。
風吹竹影動,誤入簾隙。依舊是靠窗的位置,天籁之鄰。如今桌上多出了一只方口梅瓶,自然是他讓西晷買來的。梅瓶裏不插花,卻插着幾支長短不齊的毛筆,筆端狼毫倒像開成了幾朵墨汁淋漓的花。其旁是一只青銅小爐,爐內的熏煙已經散了,殘留幾縷袅袅暗香。
青硯壓紙,有墨香盈袖。
樞念正在寫字。西晷為他買的是上等的宣紙,極品的栗砂墨,筆鋒游走也是修長隽逸的柳體,卻——都還比不上那寫字的手更令人賞心悅目。他執筆的姿勢也極是優雅流暢,一種渾若天成的貴氣自然流露,似在宣顯他本就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泥的富家公子。
引蛇出洞。
那是右下角最後四字,待收筆時便成了空白。栗砂墨本是江南四大奇墨之一,取罂粟粉、胭脂膏、與豆蔻少女唇上血砂糅雜研磨而成,墨幹字消,遇水重現。
垂眸默念幾句咒語,一只專門受命于苗疆巫醫的式神鷹便飛至他面前,樞念将信紙折疊好塞進式神鷹的尾羽內,“乖,将它送去你主人那裏。”
式神鷹瞬間消失不見。
而此時西晷也方巧推門進屋,手裏拎着一個雙層梨木食盒。她似乎是知曉屋內的玄機卻并無興趣追究下去,只将替他買來的飯菜拿出擺好,“我方才在潮涯樂坊碰見荀初郡主了。”
“七姐?”樞念若有所思地執起筷子。
“我想你應該不希望她知道你在我這裏,便沒有告訴她。”西晷悠閑地抱起雙臂,有些調侃的口吻,“你倒真是豁達,離家大半個月也不捎個信回去報聲平安,不怕家裏人牽腸挂肚?”她只當他是淵王爺的兒子,便想當然地認為他是被當作明珠捧着的。
樞念不以為然地笑笑,“我年少時曾離家三載,他也從未想起要尋我。”輕描淡寫的口吻卻分明透出漠漠的自嘲,但馬上又換了語氣,莞爾笑起,“西晷,你有客人來了。”
話音方落,便聞屋外一陣犀銳的吆喝:“阿玖——阿玖丫頭——”
“是劉媒婆!”西晷豎指“噓”了一聲,趕緊搓皺衣服揉亂頭發,跑出去迎她。
那劉媒婆人還未走近,屋外已經響起她爽朗的笑聲,很有些世故的意味,“我好像聽見你屋裏頭有男人聲音?你這丫頭不是背着別人藏了漢子吧?”
劉媒婆的手裏抱着一個青陶花盆,裏面栽着的是袖珍桃花,花枝已經開出了苞,花色太過嫣紅卻顯得有些古怪。
西晷卻似看不出異樣,撓着臉哈哈笑道:“劉婆您是出現幻聽了吧,我阿玖屋裏要是出現男人,就好比是那淵王爺枕頭邊上沒有女人,沒可能!八百年也沒可能的事兒!”
試問整個淮南城裏誰不知道淵王爺風流成性喜新厭舊,即便家中妻妾成群還是喜歡四處拈花惹草,若是哪天他沒摟着女人睡覺便真可謂天下奇聞了。
劉媒婆一聽這話便也笑了,朝她擠眉弄眼道:“所以我早就說,襲雀甩了樞念公子去尋淵王爺根本就是自作孽!”
乍聽之下太過荒唐的言語,卻是闡述了一個城內人盡皆知的事實:潮涯樂坊的紅牌歌伎襲雀曾與樞念相好,後來襲雀卻因迷戀上淵王爺而抛棄了樞念,可惜淵王爺畢竟花心,幾夜風流後便棄她如敝屣。
“畢竟是煙花女子,那思想就是不幹淨。人家樞念公子端正清白,都送了玉佩相許,她偏不要,擠破了頭也要搶着去吃那老色鬼的風流宴,還硬是為他生了個癡胎。據說她那孩子到現在都不會哭,不會鬧。嘁,真叫因果報應!”劉媒婆扁扁嘴,竟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西晷的臉色微微變得尴尬,她下意識地往屋裏看了一眼,露出歉疚的神情。
而這劉媒婆一打開話匣子便收也收不住,硬是拉着西晷聽她口沫橫飛,“不過說起這樞念公子也真是寡情寡欲,自己的女人被親爹搶了也沒見他有多難受,你說他究竟有沒有喜歡過襲雀呀?還是說他其實也是一時心血來潮——”
“劉婆!”西晷再也忍不住打斷了她,猛然察覺到自己的口氣有些差,她馬上又嬉皮笑臉道:“啊喲您也真是,別人家的情情愛愛哪用得着咱們去管呀,我現在替自己的婚姻大事着急還來不及呢。”
說到這兒,她不禁大嘆口氣,擺出不怎麽像樣的愁苦神情卻尤其顯得滑稽可笑,“我阿玖也就難看了點,邋遢了點,呃,沒文化了點,怎麽就沒人樂意多看我一眼呢……”
便在屋裏,樞念正慢條斯理夾菜的動作明顯一頓,後面的話他沒有聽清,但他知道,那個姑娘是故意拿自己當笑柄,借此岔開劉媒婆的話題的。
這樣,算不算是她的在意,她的……微不足道的關心?
是啊,他知道這個姑娘太逍遙,太灑脫,對于那些人明嘲暗諷的取笑,她從來不會放到心裏擰成疙瘩。她對別人的笑臉逢迎從來不是為了巴結讨好他們,或是陷入困境時抓一根救命稻草,而是純粹地為了自己的快樂。
因為活得太随心所欲,反而更容易遺忘。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好,那些壞。
但他來不及思慮更多,只因屋外突然響起“砰”的一聲!
西晷!
樞念神色一變就要直接飛身而出看個究竟,卻又在下一刻打消此舉,輕趕半急地走出。
劉媒婆已經被西晷制住了穴道,腳邊躺着一把淬毒彎刀分明是偷襲西晷未遂的結果,不過最吸引樞念注意的卻是那盆袖珍桃花,明明是青陶瓷盆,摔在地上卻完好無損,分明有異。
而如今劉媒婆的眼神一片空洞,像個失去心志的傀儡。
“她中了別人的巫術。”樞念神色淡淡道。
西晷突然轉過身看他,她的眼神有些涼,盡管面上笑意盈盈,“你來我這裏,只是為了解毒療傷?”
樞念不答卻問:“西晷,你可曾聽說苗疆巫術?”
“別說,我不想聽。”
但樞念卻一廂情願地同她道出:“苗疆巫醫能夠通過巫術控制人心。我沒有必要再瞞你什麽,淮南城本是朝廷的機密重地,除了藍茗畫,潋水城還派來一名巫者當眼線,靠巫術蠱惑了許多人,其中就有朝廷的兩名官員——”意料之內的,接下來果然是盯上他了。
“你來我這裏……只是為了解毒、療傷。”西晷加重語氣打斷了他。言外之意很明顯——多餘的事,她不會管,“你已經給我惹來一樁禍事了,已經……夠了吧。”
她看了劉媒婆一眼,突然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她總有辦法在所有尖銳的情感幾欲爆發時還能擺出這樣若無其事的笑容,像個漆彩瑰麗的陶瓷娃娃,擁有最熱情的臉,卻最冷漠的心。
“啊呀劉婆你知道,我阿玖這個人呢,別的優點沒有,就是不記隔夜仇。只要你別第二次朝我舉刀,我還會當你是從前那個劉婆啦!”
她笑眯眯的眼睛只看着劉媒婆,嘴裏的話卻分明是說給樞念聽的——他背着自己做了什麽,這一次她可以不予追究,但她不能保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還可以像這樣輕描淡寫。
她只是想給自己留一條退路,純粹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對于這個男子,她到底還是沒辦法徹底将他隔絕在籬笆之外,哪怕心裏曾隐隐痛了一下,那種心情好像是叫——舍不得。
“中了巫術的人只在施巫者牽動心念的時候被控制思想,平時與正常人無異。”
看着劉媒婆恢複神志像往常一樣笑呵呵地離開,樞念淡淡解釋道。
“這桃花……”西晷看着腳邊那盆紅得妖冶的桃花,笑嘻嘻的卻有些遺憾道,“我猜它是不能聞的。所以方才同她說話的時候便一直屏着氣,偏她的口水又多,差點沒把我憋岔了氣!”
清楚看見她望着桃花的眷戀,樞念不覺莞爾道:“你喜歡桃花?”
西晷不置可否地笑笑,“漂亮的東西總是招人喜歡的,我好歹也是個姑娘家。”
她并不打算掩藏自己的心思,盡管說出來矯情了些。她很少會有太過明确的喜歡或是讨厭的事物,所以她雖然覺得桃花美麗,卻也不會特意買一盆桃花擺在屋子裏,但如果可以看着它盛放也會感受到歡喜。
如同對于這個男子——她覺得他優雅,覺得他高貴,甚至還有些因為某種前所未有的驚嘆而着迷的。但若是沒有那些機緣巧合,她也絕不會主動與他産生牽連,而如今他們同處一室,她又會不自覺地想要照顧好他,所以方才會情不自禁地跳出來維護他……
這樣矛盾的心情連她自己都無法诠釋得清,但她不敢深究下去。
西晷心裏微微有些動蕩,沒發現自己的語氣也因此變得淡漠輕嘲:“可惜它開錯花了。”甚至它根本就不應該開出花來!哪怕某些眷戀已經悄無聲息地發了芽,卻要被生生扯斷!
樞念沉默了下,突然開口:“你過來,西晷。”
西晷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樞念卻不作多餘的解釋,直接将她拉到身前,“閉上眼睛。”聲音輕輕柔柔,竟像在哄她。
西晷反而将眼睛瞪得更大,“做、做什麽?”
樞念輕輕一笑,徑自擡手蒙住她的眼,“緊張什麽?我給你變個戲法。”溫柔的聲音萦繞耳畔,因為被蒙住了眼反而聽得愈加清晰。
西晷甚至忘了要推開,手心的溫度和倦淡的茶香滲透進她的皮膚,好像心裏也被浸潤得暖暖的,還有一絲巍巍的輕顫。直到那雙手從眼前拿開,伴着微笑的聲音:“自己看吧。”
西晷低下頭,發現那盆桃花不知何時已經變了顏色!柔淡的粉,淳澈的白遍開枝枝桠桠,不似從前妖嬈,卻幹淨。但她看見的卻不是桃花,而是——
“你瘋了!”西晷忽然激動捉過樞念的手,他竟然在自己的手腕上劃出一道傷口!殷紅的血緩緩流到花盆裏,彙成極細一灣血泉。是他的血,竟是他的血讓這盆桃花恢複原本的色澤!“你瘋了是不是?”她驚叫出聲,也不管什麽是止血之法,竟直接用手按到傷口上去,“我才不喜歡桃花,我才不要看什麽桃花!我不要看了,你趕快止血好不好……”
“西晷,我的血有很多,放出一點不礙事的。”樞念輕柔地推開她的手,眼裏的笑意似濃藻般幽幽沉沉,“這盆花泥裏有毒,所以桃花的顏色會這樣古怪。而我的血,原本就有解毒的功效。”
因他自小體弱,本不适合習武。後來卻因機緣巧合入了師門,并跟随斷指師父嘗遍奇花異果,體內精元積澱勝于常人,不僅助他學武極快,連他身上的血也成了那些邪毒的克星,更可以促使花開葉繁。
但西晷的臉色卻變了,“一廂情願,你總是這樣一廂情願……哈……”她笑着踉跄後退幾步,眼裏升起一種柔媚的悲哀,幽幽地流轉,“這算什麽?算什麽呢?”
他自以為是地強加給她這麽多溫暖這麽多人情,究竟——算什麽?
“如果,連你都不明白……”樞念摘了一朵桃花走近了她,輕輕擡手,似笑似嘆,“我好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心底那份暗藏的期待陡然落空,瞬間荒蕪一片,“那就不要說了,我也不想知道。”西晷興趣缺缺地打斷了他。
她是個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姑娘,一轉眼便因為忽然飛近的某只鳥,而讓滿腔的郁憤全部焚滅成灰——
“啊,快看,布谷布谷——”
西晷轉身去追布谷,然而這個瞬間,方巧錯過了那只快要落到她臉頰上的手。
樞念的臉色分明是尴尬了一下,而後愀然收回手。眼裏的笑容終于全部斂去,他失神地注視着手心落空的溫度,有些惆悵來得莫名,連自己都覺得疑惑。久久,搖頭失笑出聲。他怎麽忘了?她是這樣逍遙自在的姑娘啊,又豈會貪圖那一身金玉浮華?
“飛到那邊去了。噫,真不好玩。”西晷悻悻地回過頭,不經意看見眼前的那幕時愣了一愣,“……樞念?”她讷讷地喊了他一聲,就這樣站在那裏不動,頭頂的陽光從竹縫參差裏斜斜漏下來,金碧色的鋒芒照得她的眼睛有些酸有些疼。她習慣性地用手背擋住眼。
樞念的身體略微有些僵硬,繼而不動聲色地将手放至背後,“劉媒婆過來尋你,說明那位巫者已經察覺到我們的存在,日後你需格外小心才好。”他說得輕描淡寫,笑意也是輕描淡寫,那一剎流露的柔情更如他的微笑般淺行即離,見好便收的。
“恐怕最該小心的人是你自己才對吧?你要是中了巫術,我可不救你!”
西晷突然竟扮了個鬼臉,賭氣一樣跑開了。
竹林之外,山麓逶迤,西晷孤身一人漫無目的地往南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漸聞水聲潺潺,随即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月牙狀的碧水古泉,泉澗水暮呈畫。她從前便來過這裏,這山好像叫“幽芸山”,這泉水的名字她卻忘了。
“雖然不是酒,倒也能消消火了。”西晷自嘲地輕笑了聲,往泉邊走去。
水聲清冽讓人安心,只是回想起方才的争吵,她的心思還是起伏難平。這麽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發這麽大的火。明明——她是不應該擁有這些情緒的。
身為侉宴族的女子,或許她們的心天生就是冷的。她們不會殺人,亦不會救人,更不會動情。
所以這些年她總是選擇性地擦掉一些回憶,也常常惦記那些事多于那些人的。或許很多年後她還會記得那柄青蓮紙傘,卻會忘了那樣貼心的溫暖究竟是誰賜予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西晷抹抹眼睛嘻嘻一笑,捧起雙手便去舀水喝,臉才湊到泉邊忽而怔了一怔,“這是……”
照着澄平如鏡的水面,她下意識地擡手撫上自己的發,那點綴在烏髻間的,是一朵柔粉的桃花。花瓣已經有些枯萎了,軟軟地耷下,卻分外顯得乖巧嫣柔。
簪花只盼君回顧。
剎那間許多片段呼嘯着迅速從腦海中閃過,她恍然憶起了回眸的瞬間,那個男子曾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手,不知是在瞧什麽,久久沒有放下。
那只手,好像,原本是要落在她的臉頰上的……她好像錯過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不記得。但這朵桃花,卻一定是他為她戴上的,因為她說過自己喜歡桃花。
她的手還是撫摸着那朵桃花舍不得放下,似乎是第一次細細回想起那個男子,樞念。
樞念,是個可以對任何人都笑得優雅的,淡靜的,深藏不露的人。但他表面上笑出來的多數是虛情假意的應付,藏在心裏的才是真正的,無關利用與算計的,或許叫溫柔。
西晷緩緩用手背蒙住眼,不再因為腦海中的那道影子而心煩氣躁,反而多了些類似于心有靈犀的悸顫。樞念啊……他的心裏,是不是也藏着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才讓他不得不抛下曾有的奢念,曾經執着的東西……
執着……真真是個美麗的詞啊。她是不是也可以,嘗試着執着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