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噩夢驚醒時,屋外正下着雨。隔着窗子也能清晰聽見呼嘯的風聲,雷電橫肆竹林,大雨瓢潑将許多新生的竹枝壓得折腰傾斜,驟然鋒亮的寒光陰森森得駭人。
樞念翻身下床,撐着那柄紙傘走了出去。
那個姑娘正蜷縮着睡在竹枝間的細繩上,這雷電交加的竟都不能将她喚醒。她分明也在做着噩夢,表情扭曲得很痛苦,臉上混雜着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藍衣一動,樞念已飛身坐上繩子,疼惜地将傘撐到西晷頭頂。他沒有叫醒她,只是靜靜地為她撐着傘。
驀地,墨稠的風雨暗處忽見銀光一閃。
“嗖嗖嗖……”
十幾根銀針橫掃而來,樞念目色乍寒,不慌不忙抖傘一旋,便将銀針拒在傘外。遂聞“噌”的一聲,緊随銀針之後飛身而至的蒙面人瞬間一招“鸠尾戈弧”疾刺過來!
那招直刺乍看無招無式,待劍尖臨敵時卻陡然分裂成兩刃,左右夾擊讓對手猝不及防!但若冷靜來看,較于右方一劍,左邊一劍分明更為狠疾。平常人眼見左右兩劍力量懸殊定是想先躲開左方再應付右方,衡量取勝。卻不知那招鸠尾戈弧本是障眼之法,左虛右實!
眼看樞念就要側身往右躲開左方一劍,蒙面人不禁要在心下得意,不想就在右方一劍貼近樞念胸口時卻突然沒了他的蹤跡!幾乎是同時左側一招雒蘭指已朝自己腕上太淵穴點來!
蒙面人心知自己沒有勝算,劍尖陡然一轉方向,竟朝着樞念身邊的青衣女子刺去!
樞念早知對方是被巫術控制,原本點上太淵穴也只打算廢他手臂,如今一見對方要殺西晷竟頓時改變主意,指風瞬易直取蒙面人的死穴!
“住手樞念!”忽然有道女子的厲喝自風雨中傳來,“他是琅崖!是宣州刺史琅崖!”
樞念神色一變當即撤招,并疾速飛身上前抱起西晷躲開了琅崖那一劍。但這意外畢竟來得突然,他雖抱着西晷險險躲開那一刺,自己的左肩仍不可避免地挨了一劍。
幸而随後趕至的荀初為他攔下了琅崖後面的幾刺,“乒乒乒”,劍影交錯,真氣激蕩!
身後是朝廷與潋水城的較量,樞念卻仿佛受到刺激一般站在那裏不動,望着懷裏的女子,和她疏冷無情的眼神。
“為什麽不救我?”他聲音低啞,仿佛連吐字都很艱難,“你明明早已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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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的位置,只需動一動手指頭都有足夠的能力為他擋去琅崖的攻擊,卻故意讓他挨上那一劍!為什麽——她竟能如此絕情?
西晷冷冷地将他推開,望着丢在地上的被銀針割破的紙傘。她的睫毛顫抖不已,臉上寫着千萬種表情,但那些表情縱橫交錯在一起反而變成忡然的空白。過了許久,她望向樞念,突然一笑,嫣然如畫,“我又不欠你。”
我又不欠你,為什麽要救你?
樞念幾乎是踉跄着後退一步,墨瞳掠過短暫的不可置信,“西晷……”
“你想說什麽?我既答應了與你交易,就該保證你的安全是不是?”西晷眯起眼睛,笑得荒漠自嘲,雨水交斜打在她過分蒼白的臉上,竟比平日更多了三分凄魅!“不過你現在無病無恙,需要我的保護嗎?或者說——其實連我都未必是你的對手吧,樞念公子?”
所以她等的就是這一刻!等着他理屈詞窮的時候,她便可以給自己足夠的理由狠下心來割舍!“而現在,我們的交易結束了。”西晷語氣輕快,但眼神冰涼沒有溫度,“告訴我,那只繡花鞋在哪裏?”
樞念垂眸淡淡笑了,大雨裏看不清他的表情,“若我說……我想違約呢?”
話音未落,西晷“霍”的一掌送出,竟直接将他打出幾尺之外。
“樞念!”
發出驚呼的卻是在風雨中與琅崖纏鬥的荀初,見狀她再也顧不得比劃招式,直接一招巫劍之術“淵中曲”暫時封住琅崖的手腳,遂飛身而下穩住樞念。
“再問一遍,在哪裏?”西晷神色淡漠地望着樞念,沒有手下留情。她早已不是那個嬉皮笑臉吃點虧也無妨的姑娘,不會再像懶貓一樣打着哈欠似乎曬着陽光就能昏昏欲睡。如今她挺直了腰杆站在那裏,驕傲得像只鳳凰,“你是聰明人,兩敗俱傷應該不是你想要的結果。”
“你這妖女!忘恩負義!”荀初激動地怒叱。
西晷沒所謂地笑了笑,“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稱呼了,很榮幸你讓我重溫了一遍。不過,我不會感激你。”她的眼睛只看着樞念,終于露出不耐的神色,“你可以說話了麽?”
樞念的唇角滲出血絲,卻反而愈加笑得溫柔,那麽輕巧的好像是玉壺天近般悄無聲息的笑容,“若我執意不說,你難道真會殺我?我不相信。”他嘆息搖頭,自顧自地重複了遍:“我不相信,西晷。”不相信她竟真的舍得下手殺他!
西晷二話不說,直接飛身過去又是一掌,這次卻被荀初迎掌接下,那內勁渾厚的一掌竟是連她都險些吃不住,也在同時清楚了兩方實力懸殊。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子竟有這樣深厚的內力,除了樞念又有誰是她的對手?可樞念竟是半點反抗都沒有,簡直像在送死!
“你究竟想知道什麽?”荀初急得大喊。
西晷眨眼笑起,倒像是終于等來這一句話而松了口氣。而後自袖中掏出那方金銀鴛鴦的絲絹,便是方才樞念抱起她的瞬間被她取走的,“這個,是誰送給他的?”
“七姐——”
樞念直覺想要出言阻止,不知其故的荀初已經脫口道出:“那是城北水家綢鋪裏的刺繡!”
西晷滿意地笑了,“多謝。”
或許只有上天會知道,這番回答不是救了樞念,而是救了她自己。因為——
她已經沒有勇氣使出第三掌。
夜,淵王府,南苑随悠閣,樞念的寝屋。
“幸而那家夥還是耐不住性子派出琅崖,我才能通過白巫術從他口中問出那個巫者的下落,他如今就藏身在鳳鲮客棧當夥計。”
荀初凝眉謹慎道:“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我會一直待在鳳鲮客棧,追查那份名冊的下落。等你傷好了再來接應,不必勉強。”她不放心地囑咐了一聲。
“他的武功未必勝過你我,但巫術不弱,七姐仍需當心。”如今靜歇在床的樞念莞爾笑起。
荀初颔首沉吟,而後自懷中摸出一支玉簫,手指徐徐撫上去。她的手并不同于金枝玉葉的白皙纖柔,手心生了許多繭子,指上也留着不少的傷痕,顯然是自小習武造成的。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她垂眸輕念,向來清傲自負的她是很少會露出這樣惆悵寂落的神色的,卻唯有那個男人,總會讓她在布陣殺敵的空暇念及曾經的兒女情長。那些偷藏着不敢明說的回憶,也是只有她一人會敝帚自珍的東西吧?
“那方絲帕,想必也是他特意讓水家繡娘為你仿繡的?”她狀似漫不經心道。
樞念點頭,但笑不語。心裏不免悵然。七姐心愛的男子——水家大少爺水沐清,三日前便已托人送來婚帖,下個月二十七便是他大婚之日,只是新娘不是七姐。
水沐清不是不知道七姐的心意。但無奈,落花雖有意,流水卻無情。那些詩書裏的兩情相悅終究也是種奢想。縱然有,也是極少的。
他又想起那個天光雲影一般的姑娘,她的耐性或許并不好,但她的脾氣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偶爾也有較真的時候,或許前一刻還要由着性子同你鬧鬧別扭,下一刻又尋到了新的樂子,将那些不痛快的事,連同讓她不痛快的人統統抛到腦後,再也想不起來。
所以他為她做的一切,是了,都是他的一廂情願——她根本不會領情。
但他只是想讓她記着自己啊,她這不管不顧天下事的懶貓性子,許多時候是很讓人惱火的。所以情願狠心地給她些小傷小痛,讓她無論何時都不可以忽略自己的存在,哪怕記恨的只是他卑劣的捉弄。記不住他的好,那麽——記着他的壞,也是好的。
而他又怎會不知道?她有翅膀,終究還是會飛過滄海,飛到天涯去的。或許她會到一個他永遠也無法觸及的地方,潇灑地過着她自己的生活,老死不相往來……
“時辰不早,你先歇息吧。”
等荀初出了屋子,樞念才嘆息出聲,卻在下瞬眼底一喜——因為那道掠窗而入的身影!
“我來才不是因為擔心你的傷勢!”那姑娘開口便道,說得太快反而更像掩飾自己的心思。
樞念笑了,他難得會露出這樣舒心的笑容,“嗯……我知道,你是來看我有沒有死。”
西晷立馬瞪他一眼,啐道:“你要是死了,那我豈不是成了殺人兇手?姐姐我這輩子還沒殺過人呢,你可別指望着這樣就能讓我記着你。”她皺眉小聲嘟哝一句:“最讨厭你的自以為是。”
而她又怎會不知道?先前他之所以咬緊嘴巴死都不肯透露繡花鞋的下落,就是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狠下心來殺他。而她同樣騙不了自己——她做不到。
“若是讓你殺了我便能記住我,倒也差強人意。”樞念莞爾笑笑。
“你——想都別想!”西晷再度氣瞪他一眼,徑自走到他床前坐下,将他轉過身,一面緩緩自他的背脊輸入真氣一面故意加重語氣道:“別忘了我是見血都不會眨眼的邪教妖女!”
“可你從我身上拿走了那方絲帕,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為自己留一條退路呢?”樞念微笑着安然阖上眼,“西晷,你到底還是舍不得我死。”
西晷的手指停頓了下,倒也不否認,“反正我本來就沒什麽原則。”常常也會出于私心給自己留一些模棱兩可的退路,畢竟她不想将所有事情都想得太絕對,那樣會虧待自己。
“樞念,我……明天就要走了。”她淡淡垂下眸子,語氣略有踟蹰,“我特意來跟你說這種話應該很奇怪吧,但——我想,你畢竟在我家住了大半個月,雖然說起來只是因為利益所趨,但那點情分總是在的。”
“若我說,我接近你絕非因為利益所趨,你相信嗎?”樞念反問。
西晷遲疑了片刻,“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她笑笑,“你知道,我記性不怎麽好的,不痛快的事也很少會留着過夜。”
顯然是在逃避答案,她只是不想再去追究,而絕非全全然相信了他。何況那柄紙傘,包括它所承載的溫暖和眷戀,終究還是焚葬在記憶裏了——無論他當時是有心還是無意。她想,她到底還是相信那些不好的兆頭的,所以她終究還是要離開,哪怕曾有許多個瞬間她誤以為自己可以留下來。
“那麽,若我說我不舍得你走,你會為我留下來麽?”樞念又問。
“……不會。”
樞念嘆息着笑起,似乎早已預料到這樣的答案,但她還能有遲疑,便也是好的,“西晷,你總說自己欠着我,所以你對我好只是為了還清我的人情。”他側過身去,伸手摘下她發上的銀鈴,“那麽這次,好歹讓我欠着你一回。”
西晷怔忡了下,許久的時間便一直凝視着他清雅的側臉。他們都在等待,但彼此間什麽都沒說,只任那如蔻的夜色在半盞燭火裏逐層倦化,加深。她忽然又慌張地別過臉,眨去眼裏的陣霧。
“這只銀鈴,原是一個陌路相逢的女子送給我的,我不讨厭它,便戴到如今。”她竟同他解釋起來,盡管從前她從不願對旁人多說一句關于自己的事,“其實它不是暗器,自然也不值幾個錢。不過——既然拿去了,就不要再弄壞它。”卻是道出這麽一句。
樞念垂眉喃喃自語:“我總以為,我可以等到的……”等到她慢慢愛上自己。甚至無論這等待多麽漫長,只要她願意給一個承諾,哪怕只是一個默許的眼神,他就不會放棄。
在遇到這個姑娘以前,他一直也以為是自己是個淺情寡欲的人,縱然是對于娘親,包括那個難以啓齒的真相,他也可以在光陰的磨蝕中漸漸看淡。而如今這種近乎是執迷不悟的追尋與守候,竟是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得清。仿佛——他在前世便已遺留下這份酽烈難化的眷戀,所以今生還要不遺餘力地追逐,飛蛾撲火,不死不休。
西晷專心療傷并沒有聽清他的話,直到确認他的傷已經無礙,她才起身,故作豪邁地朝他抱拳一揖,“那麽,就此別過了。”
“那只繡花鞋——”樞念出聲打斷她的話,笑意融融,“就在水家綢鋪藏錦閣南面的第四層布架上,自左側架緣往裏數三寸處,外面用金鳳簇花的藍緞子裹得好好的。”
西晷驚異地瞪着他。
“嗯?不騙你的。水家藏了什麽寶貝我會不知道?”樞念神色一斂竟還鄭重其事得很,生怕她不信,又豎起手指要作發誓狀,“蒼天在上,我樞念在此起誓,若方才有半句虛言,必遭天打——”
沒等他說下去,西晷轉身就走。她大步流星的背影分明帶着雀躍,是因為擺脫了那些煩人的江湖恩怨,還是終于擺脫了……他?“那——後會無期。”
她輕盈旋身躍出了窗子,瞬間融入了夜色,再也看不見。
樞念收回手慢慢緊握成拳,垂下眼簾,“天打……雷劈。”他自顧自将誓言念完,睫毛顫了一下,些許倦淡的笑意自唇角浮現,“樞念公子早該遭天打雷劈了。”
七日之後,樞念已經在鳳鲮客棧住了下來。
如今恰是四月出頭,春意漸靡,茶道正興時。
客棧二樓的最上等客房——燕語雅閣,茗香四溢。碧澈的茶水裏搖漾着青樹花藤的影子,幾朵蠟黃的桂瓣撒在茶面上靜止不動,綠水如線便在下面巍巍托着。這茶杯裏橫斜有致的景,乍看竟像是誰信手繡出的錦闌帛畫。
“那份名冊——”有道女子聲音從半掩的綠紗簾裏傳出來,收斂了鋒芒顯得小心翼翼,“他藏得很緊,我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恐怕還需耽擱你一段時日。”
“無妨。”樞念好脾氣笑道,“有黑巫術護體,他的僞裝确實很難發現破綻。”
“哼,他的黑巫術當真不賴,不過我的白巫術也絕不輸他。”女子倨傲地冷笑了聲。
想她自小拜師苦練苗疆巫術,到如今不說是登峰造極也難逢對手,那曲《二十四橋明月夜》便是将巫術融會貫穿于簫聲中,殺人于無形。而這苗疆巫術本分九色,其中黑白二色為陰陽之極端。白巫術至陽,而黑巫術至陰。
“不過——”對面的女子正要追問什麽,忽見樞念在桌上寫下四字:隔牆有耳。
緊接着綠簾一動,女子的身影已經在閣內消失。
墨瞳漫上一縷奇彩,樞念才起身将紗簾掀起一角,霍然一掌竟已直劈過來——
樞念不慌不忙,右手一招雒蘭指避過掌風要點對方腕上陽溪要穴,對方馬上撤回左掌,同時右掌以最快的速度斜劈而來。原以為這招出其不意,卻不想樞念出手更快,或者說他早已料到對方留着這一手,剎那左手前探,五指一縮便将她的右手腕扣住。
“喀——”骨臼走位清脆作響。
對方豈受過這樣的氣,甚至顧不得叫疼,原本撤回的左手瞬間翻掌為勾,一招“銀鹫爪”疾攻而來,怎料——
“還是慢了。”近乎調笑的聲音近在耳畔,樞念亦在那瞬右掌推出,輕巧捉住了她的左手。
兩手交叉被擒,竟是半點也掙脫不了,如今倒挂在窗外藤樹上的姑娘更是氣得瞪大眼睛,小小一張臉由紅轉白再轉青,估計一輩子都沒這麽狼狽過!
“混蛋!騙子!卑鄙小人!”她氣得渾身顫抖。
樞念氣定神閑地揚揚眉,“怎麽?”
“繡——花——鞋——”西晷恨不得撲上前咬他一口,把這張春山如笑的臉咬爛了才洩憤!“該死的你究竟動了什麽手腳?”
“繡花鞋不在那裏嗎?”樞念還很不解,只是眼裏細細的笑意洩露了他的不安好心。
“娘的!空有一只繡花鞋頂個屁用?姐姐我要的是鞋底夾層裏的那張繡圖!”西晷咬牙冷笑,堵住樞念快要開口的話,“你還想說什麽?說你不知道鞋底有夾層?說你沒見過那張繡圖?統統是放屁!水家綢鋪的女管事已經說了,那只繡花鞋分明就是你送給人家當繡樣的!”
所以一句話——她再度被耍了個徹徹底底!
“那張繡圖确實在我身上啊。”樞念爽快笑道,手下的力道卻分毫未松。衣袖褪起時便能清楚看見他腕上的鴛鴦銀鈴,用結穗的紅繩穿起來系在手腕上的,雖然花哨,不想系在他的手腕上倒是極配,“你又沒問我要。”
“你——”西晷氣噎。
而她如今雙腿勾挂在樹上,濃成黛色的長發似綢緞般傾瀉垂下,抖落一樹缤紛藤花。她本就不是個牙尖嘴利的姑娘,生氣的時候會舌頭打結說不來動聽的話,于是也會像孩子一樣鼓着嘴巴。她的臉蛋本就精致小巧,這樣一皺更像極了結在枝頭的秀桃,細白的面上描着淡淡的一點藕粉紅,淡淡的潤糅成曼妙的瑰色,沒有了佯裝世故的浮誇,反而愈見嬌俏可愛。
或許連她自己也沒發現,她這宜笑宜嗔的性子卻是真的很讨喜。
“唉。”輕嘆口氣,樞念傾身湊近了她的臉。
他喜歡看她的睫毛,她狹長的眼尾有些斜斜地往上挑,垂下來時卻顯得慵懶萬分,濃密的睫毛也是順着那個弧度卷翹着,蔭在霧色下很像是東籬墨菊的蕊。她其實是個貓兒一樣婉轉柔媚的姑娘——如果她能收斂那些不正經的嬉笑的話。
“你現在的模樣,讓人很想……輕薄你呢。”
這算是——調戲?
西晷頓時呆住,須臾間卻是笑了,“我不介意啊。”她眨眨眼笑眯眯,竟還是一副大大方方請君自便的口吻。嗤,他當她是誰啊,閨房裏描樣繡花的千金?這點小把戲就能逼她退步嗎?“姐姐我呢,自小就是在花街柳巷裏長大的,從來不懂女兒家的禮義廉恥,被我調戲過的美人不說上千也有八百。你要有興趣,興許姐姐我還能教你怎樣用舌頭把櫻桃梗打個結呢。只怕到時候鬧出什麽噱頭,覺得吃虧的是你樞——”
話語戛然而止,因為樞念直接采取了行動,吻上她眼尾處的睫毛。
不是心血來潮,而是蓄謀已久。是啊,從他那日為她簪上桃花,想要伸手去觸摸她的臉頰,卻被她無意間錯過時,便已經醞釀好今日的心情了……
西晷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甚至忘了臉紅。
“不說話,是要我繼續嗎?”樞念唇邊的笑意加深,就要得寸進尺時忽聞“撲簌簌”幾聲,西晷雙腿一松竟直接從樹上掉了下來!
幸而樞念的右手還抓着她的,“真不當心。”他好笑搖頭。
“放、手。”西晷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這家夥是耍她上瘾了嗎?
“我若放手,你會摔下去的。”樞念好心地指指樓下蜂擁出來看熱鬧的人,笑得溫柔狡黠,“你應該不希望自己的輕功被他們看見吧?”
“那就……摔死我好了。”西晷竟是嫣然一笑,驀地從掌心發力,樞念始料未及,只覺得整條手臂都被震得一麻,甚至連手腕也被犀利的掌風割破,手上的力道不自覺松開幾分,而西晷便趁着這間隙迅速掙脫出來,“嗵——”生生摔到地上。
“哎唷……疼疼疼疼疼……”裝模作樣的喊痛聲,逐漸湮沒在哄鬧的人群裏。
便在樞念低頭的瞬間,清楚看見西晷眼眸深處的驕傲與得意。
心頭微微一震,竟是到現在才發現,這姑娘大無畏的性子裏也有激烈癫狂的因子。這樣的她不像貓,倒像是被激怒了的幼虎。她從斑駁的樹陰深處走出來,在陽光下曬得明亮剔透的眼瞳,露出尖厲的齒。
然而他竟有些莫可名狀的欣慰。如果她還能叫嚣還能反抗,說明她還是在意的,也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沒心沒肺。哪怕那種在意其實只是她随心一瞥那樣輕描淡寫。
如何是好——要如何是好呢?對于這個姑娘,他已經沒有辦法放手……
他嘆息笑起,随後自袖中摸出一支玉簫,看似極不經意地在指尖把玩了一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樓下,人群中分明有雙眼睛擡起,望見那支玉簫,一抹精光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