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鳳之儀(下)
次日上午,皇後來到了太後居住的澹泊寧靜殿中,彼時太後正跪在一尊觀音像之前,手中的佛珠輕撚,閉眼默誦着經文,殿中檀香萦繞,平添了一股安靜寧和。
皇後也不急,只在太後的身邊靜靜站着,眼光落在了太後供着的那一尊白玉觀音像上,那觀音像是一整塊獨山白玉雕刻而成,玉質細膩,有凝脂光澤,觀音衣袂飄飄,神情慈祥,腳下踏着白蓮座,正伸手向前灑着白玉瓶中的楊枝甘露,讓人觀之可親。
不知過了多久,太後才緩緩睜開了眼睛,由着身邊的黎棠姑姑扶起,方看了眼皇後,淡淡道:“皇後來了?”
皇後屈膝道:“兒臣給皇額娘請安,皇額娘萬安。”
太後身穿一件深棕色西番蓮外衫,頭上梳着一個慵懶的發髻,只以幾枚拇指大的祖母綠點綴,頭發依舊烏黑,端坐在位座上,不怒自威。
皇後喚了盼春和槐月上來,說道:“兒臣昨夜覺得天氣悶熱,睡得有些不安穩,想到皇額娘不喜天氣炎熱,故一早讓人挑了這塊白玉枕頭來,枕在頭上既可生涼,消除暑氣,也能安神,最适合皇額娘了。”
太後瞟了一眼,确實是一塊極好的玉枕,便吩咐了黎棠收下,對着皇後含笑道:“難為你的孝心了。”
“兒臣孝順皇額娘之心和皇上是一樣的。”皇後坐在一邊,手腕上戴着的一雙玉環手镯玲玲作響,“皇上以天下供養皇額娘,兒臣也應當事事以皇額娘為重。”
太後眼神輕掃,語氣中含了絲絲輕視:“上可侍奉皇帝,下可安撫妃嫔,你這個皇後當得當真是沒話說,就是哀家有時候想要提點幾句,也是無從下手,倒真的落了個清閑。”
皇後原本含着笑和太後說話,但是太後這句話一出口,皇後的臉色沉了沉,她扶了扶鬓發之後并不曾歪掉的鳳釵,說道:“前些日子,葉赫那拉貴人中了黃藤之毒,是兒臣的過失,還請皇額娘責罰。”
“責罰?”太後拿起手邊的一個描金琺琅鼻煙壺輕輕吸了一口,方說道,“你是中宮,後宮是你當家做主,你想怎麽來便怎麽來,何必求哀家責罰?”
槐月在一邊看着這對婆媳之間的對話,明明表面上看起來客客氣氣的,但是一字一句之間皆是綿裏針,一個不注意便是一擊,不由得在心裏默默念叨了幾句。
“後宮雖是兒臣當家做主,但是有的話兒臣不得不對皇額娘說。”皇後說完直視太後眼神不似剛剛的溫和,分明地帶了銳利,“謀害葉赫那拉貴人的宮女受不過刑死了,但是昨日慧貴妃找了兒臣,說那宮女之前在花房當差,對草植毒理略懂一二,不知怎麽的就被調進了永和宮裏面當差了。”
太後的臉色波瀾不驚:“宮中宮女在何處當差,向來是內務府管的,皇後不去問問內務府總管,倒來和哀家說這等事,是要哀家幫你去內務府問問麽?”
“豈敢勞皇額娘大駕。”皇後坐直了身子,平靜地看着面前的一副仕女圖,上面的仕女正手拿着一根長長的杆子,用杆子頂端的羽毛逗弄着一只雪白的小狗,皇後的眼睛直直定在那狗身上,方才出聲,“兒臣已經問過了,那宮女在去花房之間,分明是在慈寧宮伺候過的,所以兒臣想問問,她究竟犯了什麽過錯,皇額娘要将她打發到花房去?”
槐月觀察着太後的一舉一動,太後每一個動作皆看在眼中,許久之後,槐月終于看到太後的眼睛短暫且細微地抖動了一下,心下了然,太後卻繼續說道:“哀家慈寧宮的人可多着呢,怎會知道那宮女是怎麽進的花房?皇後前面才說要哀家安神,現在又要用這些瑣碎的事情煩擾哀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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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不敢。”皇後垂首,“但是皇額娘說這是瑣碎的事兒臣也是萬萬不敢當的,皇上以仁孝治天下,事關妃嫔,也是人命,又豈可兒戲?”
太後似乎有些不耐,在位座上動了動,皇後嘴角含笑,對着槐月說道:“槐月,你去給太後泡一壺茶,本宮新得的好茶,想來太後也喜歡。”
這茶葉是一早從長春仙館帶來的,槐月駕輕就熟地泡好了一盞茶奉到了太後的面前,太後深深看着皇後,方才揭開茶蓋輕抿了一口,皇後笑道::“皇額娘以為這茶葉如何?”
太後神色淡淡:“不過是尋常的鐵觀音罷了。”
“到底是皇額娘,臣妾眼中的好茶,不過事皇額娘眼中的尋常。”皇後也端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茶,皇後的茶是盼春沏的,難得的鳳髓茶葉,茶香撲鼻,皇後滿意一笑,“茶好,名更好。”
太後眸色烏黑,藏着隐隐怒火,但還是耐着性子看着皇後:“皇後今日又是送玉枕又是送茶葉的,究竟所為何事?”
皇後卻不答,只是問道:“皇額娘以為,何為中宮皇後?”
太後不料皇後會這麽問一句,對于皇後今日所作所為,已經超出了她平時預料,但是皇後發問,她也只能答道:“所謂中宮皇後,帝王之妻,應納賢言、禦嫔妃、養皇嗣、安後宮。”
“皇額娘說得極是,若是後宮之中有人興風作浪使後宮不寧,兒臣又該如何?”
皇後頭上戴着的一支金鳳銜珠釵上面一顆碩大的珍珠瑩白圓潤,此時如同一只閃亮的眼睛盯着太後,太後的手在底下暗暗握緊了一直抓着的佛珠:“若有使後宮不寧者,皇後應當賞罰分明,方才能使後宮諸人心服口服。”
這麽答了之後,太後卻是渾身不自在,自己縱橫後宮多年,從未被人如此質問。
若是在以前,在雍正皇帝的後宮之中,自己有協理六宮的權利,自然能與皇後辯駁幾句,但是如今物是人非,所有人眼中她已經是一個擁有一個至尊地位卻一點實權也沒有的太後,她享受八方供養,但是此刻卻覺得身邊有着重重枷鎖,處處限制。
皇後此時卻換了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悠悠道:“所以,皇額娘,兒臣想以皇後之尊問皇額娘一句,翠珊,究竟是因為什麽原因被皇額娘弄去了花房?”
皇後特地咬重了“皇後之尊”四個字,她心裏漸漸湧起了驕傲,她是皇後,縱使面前的太後為女中至尊,但是她一輩子也沒有當過皇後,自己現在使用的權利,是她這一輩子也不曾擁有過的。
太後神色一凜,當即伸手拍在了面前的矮幾上,在殿中發出沉悶的聲響:“放肆!你雖是皇後,但是哀家到底是太後,你便能這樣質問哀家麽?你的禮數何在?”
皇後神色沒有絲毫懼怕,見太後發怒,盈盈跪倒在太後面前,擡起頭看着太後,眼神中卻有着凄惶:“皇額娘息怒,兒臣不過是心疼葉赫那拉貴人罷了,兒臣心疼葉赫那拉貴人也是因為尊敬皇額娘,畢竟葉赫那拉貴人是皇額娘舉薦的,兒臣不敢不珍而重之。”
這一答滴水不漏,連太後也不知如何怪罪,只能沉着臉不說話,黎棠在一邊一直聽得是膽戰心驚,如今殿中的靜默更是讓她驚惶,外面射進來的陽光照在澹泊寧靜殿中央的地毯上,連飛揚起來的細小灰塵都能清晰看見,皇後跪在太後面前,暗暗咬着牙不做聲,太後亦是沉着臉不發一言,時間就像因此靜默了一般。
許久之後,就在槐月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已經漏了一拍,黎棠走到太後面前拜倒說道:“太後,奴婢想起來了,那日翠珊不小心打碎了太後寝殿中的一個冰裂紋寬口碟,奴婢見那寬口碟也不甚名貴,便私自将她打發到了花房中,也未和太後禀報,還請太後恕罪。”
皇後看着黎棠,嘴角揚了起來,太後卻并未因黎棠的認罪而緩和神色,反而臉色又陰沉了一些,皇後淡淡道:“既然是黎棠姑姑私自打發的,那皇額娘不知道也是理所應當,倒是兒臣冒昧了,還請皇額娘恕罪。”
太後的一口氣皆憋在心裏出不來,悶了許久,但是最後也只能無奈道:“罷了,這件事也只是個例外,皇後也算是盡心盡力管制後宮了。”
跪在皇後身後的槐月和盼春偷偷對視了一眼,皆在對方的眼中看出了喜色,槐月暗中使勁咬了咬舌頭,才将那忍不住翹起來的嘴生生地忍了下去。
盼春走上前扶起皇後,皇後眼神輕飄過黎棠,後落在太後身上,含笑說道:“皇額娘居于慈寧宮,應當慈和安寧,一如這圓明園中的澹泊寧靜殿一般,澹泊寧靜才能好好地頤養天年,玉枕安神,可讓太後高枕無憂,鐵觀音雖然尋常,但是觀音慈祥,普度衆生,還望太後安心禮佛,兒臣定能好好管制後宮。”
說罷,不等太後反應,便領着槐月和盼春出了澹泊寧靜殿。
太後看着皇後的背影一臉的驚詫,黎棠姑姑在皇後走後站起身來,走到太後身邊安慰道:“皇後年輕,太後可別為皇後氣壞了身子。”
面前的茶盞依舊氤氲這熱氣,太後伸手将茶盞揮落在地,碧綠的茶水洇濕了厚厚的地毯,黎棠垂着眼不敢作聲,許久之後,太後才怨恨地說了一句“真是好厲害的皇後!”
皇後自澹泊寧靜殿中出來之後,才覺得身上冷汗淋漓,就連走路也有些不穩當,盼春小心地扶着皇後,擔心道:“娘娘今日得罪了太後,以後要如何自處?”
“太後本就不喜本宮,本宮如此做也沒什麽不可。”皇後讓盼春和槐月将她扶到了一邊的一個亭子裏面坐着,看着面前接天的蓮葉,一顆慌亂的心才慢慢平複下來。
槐月在一邊為皇後捏着腿,一邊捏一邊說道:“奴婢看着太後也拿皇後娘娘無可奈何,雖然最後黎棠姑姑攬了罪責,但是如此一做,便是太後承認落了娘娘下風了。”
皇後倚在亭子的欄杆之上,嘆了口氣:“若不是慧貴妃和本宮說,本宮怎麽也想不到竟然是太後讓人害了葉赫那拉氏,若葉赫那拉氏病入膏肓,皇上自然垂憐,到時候再讓人好好調理,葉赫那拉氏又會恢複,以此苦肉計争寵,太後真是一點也不顧惜葉赫那拉氏的身子了嗎?”
“太後要的不過是有人能在皇上身邊罷了,如今陸常在已經得寵,葉赫那拉貴人已經不那麽重要了。”盼春在皇後身邊用了一個小團扇為皇後扇着風,清涼的風最終撫慰了皇後依舊有些跳動的心。
皇後看着槐月,說道:“槐月,若不是你前些時候和本宮說了那樣的話,本宮也不會這麽做,你說得對,宮裏的人都在發瘋,本宮一生一世都要在這紫禁城中了,所以本宮也必須發瘋,只有發瘋了,才能過得長久。”
河邊楊柳依依,細長的柳條随風擺動,終于漫漫撒撒地隐藏了主仆三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