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難思量(下)
雅珺看着亦珍,似乎是第一次見到亦珍一般,許久之後才幽幽說道:“沒有人想讓你死,倒是你自己沒出息想死,還要賴到別人頭上麽?”
亦珍瞪着雅珺,從被子裏面伸出略顯蒼白的手,說道:“明明是你們想讓我死,我知道你們看我受寵心存怨怼,但是你們不受寵那是你們無用,與我何幹?”
“那你自己想死,又與我們何幹?”雅珺覺得亦珍有些不可理喻,也不欲與她多加廢話,只是找了一個幹淨的凳子坐了,看着夢溪說道,“陳貴人你去長春宮請皇後娘娘來一趟,到底葉赫那拉貴人是紫禁城的妃嫔,皇後娘娘應該過來看看。”
夢溪聽着亦珍和雅珺的對話,一字一句絲毫不留情面,正巴不得早些離開,就連景煙看着亦珍怨毒的目光,心裏也有些膽寒,忙不疊地和夢溪一同出去了。
那邊的含卉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顫顫巍巍地給雅珺奉了一杯茶,然後走了出去,關上門,留了雅珺和亦珍兩個人在房中。
亦珍的手重新放回了被子裏面,雅珺心裏剛剛騰起來的火氣稍稍滅了些,輕輕喝了一口茶,方看着亦珍說道:“你說吧,你究竟是為了什麽?”
亦珍嘲諷一笑:“嫔妾剛剛不是已經說了嗎?你們不過是想看我死,那我就死給你們看罷了,慧貴妃何必說這麽多話?”
亦珍的房中陰暗,想來是外面的樹葉遮蔽,雅珺将茶擱在桌子上,看着亦珍:“很多人也想本宮死,你知道麽?”
床帏将亦珍的臉隐藏在一片陰影之中,但是雅珺知道,亦珍在看着她。
雅珺笑得苦澀:“皇上總是說滿漢一家,滿漢一家,但是真正能做到一視同仁的又有幾人?本宮雖是貴妃,又得皇上諸多垂憐,但是這所有的一切,也不過是如人飲水罷了。”雅珺輕輕撫了撫手腕上套着的一對攢金絲的手钏,光潔如新的手钏套在雅珺如同一截玉藕一般的手腕上,有種賞心悅目的美好,雅珺定定的看着那一對手钏:“皇後是滿洲富察氏,娴妃是滿洲烏拉那拉氏,唯有本宮,是漢軍旗出身,也唯有本宮被卡在皇後和娴妃之間,你可明白,當初剛剛入宮的時候,本宮比你此刻還要度日如年。”
雅珺對着亦珍說的話是從未對任何人提起的:“本宮早就知道本宮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與其說是一個妃嫔,倒不如說是皇上擺在後宮之中彰顯他滿漢一家心境的擺設罷了。”
“慧貴妃……”雅珺說得動情,亦珍也不免傷懷,“你不是還有大阿哥麽?”
提起永璜,雅珺剛剛有些傷神的臉多了幾份柔情,提起她膝下的這個養子,雅珺總是能像個真正的母親一般歡欣:“是啊,本宮還有大阿哥,原本本宮以為本宮這一輩子都只能在後宮之中當一個貴妃,安分守己,不榮不辱地過一輩子,但是沒想到我膝下還能有永璜這個孩子,也是因為永璜,本宮才知道,本宮不能這樣下去,娴妃,皇後,或者是別人,她們想害我可以,想我死也可以,但是要害我的孩子,絕不行!”
許是雅珺的話感染的,亦珍原本堅毅的臉也有些松動,看着雅珺說道:“我能有什麽辦法?你們一個個要害我,我能有什麽辦法?慧貴妃,我每次看見你,看見純妃和嘉嫔,都好羨慕,因為你們有自己孩子可以打發這紫禁城沒有盡頭的漫長時光,但是我不能,除了盼着皇上,盼着皇上,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麽事。”
“宮裏的女人誰不盼着皇上?”雅珺的聲音冰冷且沒有絲毫的感情,“若是個個像你這般,那紫禁城裏面天天都到死人,也省得各宮妃嫔争風吃醋風波不斷了。”
亦珍擡頭看着雅珺:“慧貴妃,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這樣的話,你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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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宮也沒有和別人說過這樣的話,你也是第一個。”雅珺微微嘆了口氣:“本宮也不知道為何要和你說這樣的話,想來也是瘋魔了。”
這句話卻将亦珍逗笑了,像是許久暗無天光的陰暗角落驟然射進了一束陽光,亦珍的笑将整個死氣沉沉的永和宮都注入了生氣,就連外面碧沉沉的葉片也變得明亮了起來。
雅珺松了口氣,看着窗外的各色草植,悠然道:“你的心思倒也別致,這永和宮被你打理得極好。”
亦珍笑了一聲,口中輕微地念道:“‘一生恰如三月花,傾我一生一世念,來如飛花散似煙。醉裏不知年華限,當時花前風連翩,幾輪春光如玉顏。’花開雖美,但是美好易逝,倒不如這四季常青的葉子,每每看到,倒覺得時光凝結,歲月靜好。”
雅珺聞得這首詞,眼中一亮:“這是納蘭詞,想來你自是從小耳濡目染,才有如此心境。”說罷低頭思索了一下,繼續說道,“所以人前你才将自己打扮得那樣豔麗,想來是想留住自己最美的樣子,那花繡在衣裳上面倒是常開不敗。”
亦珍自進宮之後便沒有與人說了這麽久了,以前只覺得慧貴妃冷清不易接近,沒想到一番交談之後倒生出了相見恨晚的故友之感,亦珍挑眉:“娘娘很喜歡納蘭詞?”
“自然喜歡,納蘭詞清麗婉約,獨具特色。”說到一半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亦珍,“便如你一般。”
亦珍面上一紅,低頭不語。
二人這麽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都沒想到互相之間竟然如此投緣,相視一笑之後便不用再說過多的言語。
彼此之間只靜默了片刻,夢溪和景煙便攜了皇後進來了,跟着掌秋也急匆匆了領了太醫進來,只是一瞬間的功夫,原本只有她們兩人的寝殿之中便烏壓壓地擠滿了人。
皇後還是保持着應有的鳳儀,看着亦珍的樣子直搖頭:“陳貴人和本宮說的時候本宮還不信,幾日之間你怎麽就病成了這個樣子?”
亦珍的心境已經和剛剛大不一樣,聞言看着皇後的眼中已經沒有了剛剛的銳利,相反的換做了一種謙卑的慚愧:“是臣妾不當心,倒讓皇後娘娘費心了。”
皇後并不接話,只是看着身邊的太醫說道:“王太醫,你看看葉赫那拉貴人的身子怎麽樣了?”
王太醫蹙着眉,細細診了一番之後方說道:“小主脈象虛浮無力,想來是氣虛所致,并不打緊。”
亦珍看着太醫:“只是我最近總是覺得腹痛難忍,不知道是不是氣虛所致?”
因為語芹脖子上傷勢未愈,盼春在長春宮中打點,所以這次陪皇後來永和宮的便是槐月,槐月在禦藥房中待了大半年,一般藥物的藥理也知道一些,她看着亦珍雙眼浮腫,臉色蒼白,心下有些了然,待等到亦珍又說腹痛難忍,槐月便覺得奇怪,以前似乎聽邵太醫說過,氣虛着面色蒼白,身體虛弱,說話聲音低微,看着亦珍的臉色,确實是氣虛所致,但是槐月細想了一下,氣虛是不會導致腹痛難忍的。
王太醫聽了亦珍的話,只是說道:“小主想來是吃了什麽不潔的東西,氣虛者身子本來就虛弱,若是飲食再不注意,自然會腹痛。”說着便要去開藥方。
槐月一直緊緊盯着亦珍,太醫切脈完畢之後,含卉掀了被子正要将亦珍的手放回被子裏面,一瞬間槐月卻清晰地看到了亦珍的手指甲隐隐發紫,因為雙手蒼白,那紫色更顯清晰。
腹痛、氣虛、指甲泛紫,許多的念頭在槐月的心裏閃過,總覺得有模糊的印象,在什麽地方,有個人的手指甲也是常年泛紫,但是越是想要記起來,卻越是想不起來。
王太醫轉身去開方子,皇後和慧貴妃在一邊輕聲安慰着亦珍,唯有槐月靜靜出神。
含卉見亦珍終于打起了精神,心裏歡喜得和什麽似的,忙前忙後地準備着,出門前還不忘回頭和亦珍說道:“小主病得這幾天,奴婢瞧着這滿院子的花草都沒了顏色,小主一好,才發覺這花草真是好看。”
“你就會猴兒嘴。”亦珍輕輕瞪了含卉一眼,含卉吐了吐舌頭出了門。
槐月見含卉說花草,便轉頭看了眼殿外的花草,确實是蒼翠一片,看似雜亂無章,但是卻有一種有規矩的舒服。
槐月看着那些花草,忽然想起了當初是在什麽地方看見那一雙隐隐發紫的指甲的,那似乎是很久遠的過去了,在禦藥房擁擠的藥材櫃子面前,一個小太監在一個個小小的屜子裏翻檢着藥材,那雙手,明明就是泛紫的。
槐月還記得,當初自己問過他,那小太監看了眼自己的手渾不在意:“不過是前幾天抓了幾把黃藤罷了,幾天之後就會沒有的。”
黃藤槐月是知道的,性苦、辛,涼,有大毒。誤食者腹痛難忍,雙手指甲青紫,正與葉赫那拉亦珍的症狀相同。
槐月這一驚非同小可,正巧王太醫正好開了藥方子要去抓藥,當即攔了太醫跪在皇後的面前說道:“娘娘,奴婢有事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