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雪,十一月節氣。大者,盛也。
冬月初始,鹹陽城外驟降一場大雪。雪重折竹,亦會折人。
西門吹雪站于風中,似如蒼山負雪,從不聞風動。
而他的劍上已然多了一縷殷紅。風吹過,血滴在地上,很快被雪覆蓋。
“師父!”“師父——”
紛雜的叫嚷聲響,只見獨孤一鶴猛地後退兩步,面無血色,衣襟卻很快被鮮血滲透。
“噤聲!”獨孤一鶴厲聲皺眉,一個眼神制止了急欲匆掠上前的四個徒弟。這幾個見着血,似是見着他死了一般,毛毛躁躁難成大事。
獨孤一鶴接連點着身前穴位止住鮮血,但止不住受到劍氣的內傷。
如果剛剛遲一分,他則受穿心之傷;如果剛剛快一寸,他則能出割頸之招。幸而,他快了一分,又遺憾他遲了一寸。
“多謝西門莊主全力而戰。”
獨孤一鶴不由暗嘆,今日之前他尚有可能贏西門吹雪,今日之後卻再無可能。
只因有的人逢戰必悟,此時的西門吹雪就非戰前的那個他了。可惜了,好苗子都不是自家的。
西門吹雪僅是微微颔首,一聲不響地轉身離去,毫不在意身後再發生什麽。
“點個頭就好了?”
石秀雲瞥了一眼西門吹雪的背影,小聲嘟囔着,“好歹說句話啊。”
孫秀青心說西門吹雪能夠點頭,這便足夠好了。拉了一把石秀雲搖搖頭,示意她別多話,免得獨孤一鶴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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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坡十幾丈開外,西門吹雪也不是一個人回城。
陸小鳳最先一個箭步沖上去,上上下下打量着西門吹雪。這人僅有一縷散發落在耳邊,而确定不見其餘的傷痕。
不由拍拍胸口,他複又遺憾起來,“可惜,這場鹹陽問劍匆匆進行,沒有開盤口能押注。多好的賺錢機會,又這麽錯失了。”
西門吹雪全當有一只四眉雞從旁飛過,叽叽喳喳聲如風過耳。
對此完全沒有回應的必要,難道還要提議四眉雞自己去設一場賭局。只對陸小鳳身後的花滿樓說了一句告辭,就加快速度朝着回城的方向掠去。
偏偏沒走多遠,前方又有一個攔路的。
“要捎你一程嗎?”
晏歸舟從馬車頂躍下,反握的馬鞭柄仿佛不經意掃過西門吹雪的左肩。一點沒給他避開的機會,就又輕輕一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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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吹雪不動聲色地站着,似是渾然不覺肩傷被戳中。獨孤一鶴豈是泛泛之輩,而與高手過招總會shòu ? shāng,劍氣入骨的內傷再所難免。
當下,西門吹雪靜靜地看着鞭柄上移,緩緩從左肩到側頸,擡眸是晏歸舟一臉似笑非笑。不言而喻,這是說僅僅幾寸之差,他的脖子就會挨上一劍。
“賭陸小雞的兩條眉毛,現在你肩上青黑一片。”
晏歸舟以馬鞭挑起車簾,“shǎ ? zi才會有車不坐,忍着內傷以輕功回城。想來莊主并不傻,上車。”
西門吹雪沒有動,第一次遇到比劍後有車來接。這感覺陌生地讓他懷疑,會不會颠到內傷加重?
“怎麽着,不上車?你是想承認自己傻,所以甘願帶傷走一個時辰?還是不想承認受了內傷?”
晏歸舟說到這裏勾起嘴角,“你若敢說沒有,我不介意當場驗證。”
怎麽驗證?
簡單直接,扒開衣服看一看。
西門吹雪不懷疑晏歸舟的言出必行,“就你眼神好。”
晏歸舟理所當然點頭,“可不正是如此。我得清楚,你們的比劍經過。”
既是被看清了,那還能怎麽辦?總不能在此被驗證一番。
西門吹雪幹脆地進了馬車,道了一聲謝,卻又添一句,“這次,沒能讓你如願。”
沒如什麽願?難道還會迫不及待地扒你衣服不成?
晏歸舟必須不能認,卻煞有其事地肯定說,“的确遺憾,獨孤掌門不如我所願的活蹦亂跳。改明去峨嵋,我必會送些上好的傷藥給他。”
馬車随即動了,兩人全當聽不到後方傳來陸小鳳的高呼‘搶占馬車了’。
今天,陸小鳳與花滿樓觀戰後不再回城,原定坐馬車直接南下。豈料馬車被先一步駕走了。
車廂內,西門吹雪隐又聽到遠處花滿樓的說話聲。
花滿樓提到晏歸舟與他說好以兩匹寶馬換馬車,此次回江南,他們可以盡情享受飛馳的感覺。
那些聲音漸漸遠了。
曠野雪地,終是僅剩車輪滾動。
西門吹雪看着斜倚車框的趕車人,對着晏歸舟的背影,他情不自禁地淺淺一笑。
此時,晏歸舟忽而回頭,只見西門吹雪已經閉目療傷。
‘難道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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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歸舟狐疑地搖了搖頭。起碼有一件事不是錯覺,她查遍珠光寶氣閣,可以肯定此處全無神器殘片的蹤影。也不知接下來去蜀中,能否有所收獲?
這會很多人不知道蜀中格外冷清,因為峨嵋派與青城派都不熱鬧。
峨嵋派不熱鬧是由于獨孤一鶴與三英四秀都不在。青城派不熱鬧,則是他們暗暗地傾巢出動,已經悄無聲息地抵達了福州。
數月前,晚春時分,餘滄海痛失獨子,青城派庫房更被洗劫一空。
別看餘滄海發了瘋似得懷疑用劍高手,其實他心裏很清楚此事并不簡單。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明裏發瘋般地懷疑,只為遮掩暗裏的調查。
線索卻在湘西斷了。
唯一可以确定餘人彥勾搭過人/妻,但那個女人早已就沒了蹤影。
既然沒法給餘人彥報仇,那就僅剩一條路,也是早在計劃中的滅了福州林家。
滅了福威镖局,可謂一石三鳥。
打劫永遠是來錢最快的方式,青城派空了的庫房很快就能被重新填滿。再者,一舉拿下林家滿門,剛好是殺雞儆猴,告訴江湖衆人青城派餘威猶在。
最重要的是,餘滄海從接任掌門起,認定要奪來七十二路辟邪劍譜。他的師父長青子,年輕時正是敗在林遠圖劍下。
這筆舊賬隔了幾十年,久到林遠圖早已過世,林家也到其孫林震南手裏。應了一代不如一代,自從林遠圖之後,福威镖局再無高手。
餘滄海打定主意斬草除根,奪去林家最重要的武功。
至于所謂的江湖規矩出師有名,信口胡來,他能編好些理由。可以栽是林家運镖時算計加害餘人彥,也能說是為昔日長青子之敗,來一回雙方之間的生死戰。
說是生死戰,輸贏幾乎是顯而易見。
入夜,餘滄海攜着青城派一衆抵達福州城。
對于窺觊已久的林家,他早就周密的調查,根本沒有一個能打的,更沒有什麽強有力的靠山。
這幾乎是一場單方面的tú ? shā。
屆時成王敗寇,江湖上誰又會對勢力吞并,有過多置喙。
青城派正在悄悄地進城,福威镖局卻反常地燈火通明。
花廳裏,氣氛異常古怪。
林震南看着宮九。這位帶着mèi ? mei,以及十位家丁前來道謝,多謝前幾日林平之的指路之恩。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宮九居然是來提議搞合作。憑借福威镖局對南邊地形的熟門熟路,邁出大明最強向導組織的第一步。
“宮公子……”林震南自問見過幾分市面,并非兒子那般不識人間險惡。怎麽看宮九身邊的十人,他們斂氣似能徹底隐形的模樣,都不似天生做向導的,而似天生做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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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姓宮。”宮九可有可無地否定了這一稱呼,“你可以叫我九公子。”
“是,九公子。”林震南沒脾氣地改了稱呼,“您看我這镖局,一衆人武功平平,豈敢争什麽最強組織。這種合作,還是另請高明比較好。”
林震南半個字也不信宮九的話,暗中琢磨,是不是林平之把人得罪了,這會被故意來找茬了?
「九哥,他果然不信你。」
宮主牛肉湯毫不掩飾地向宮九使着眼色,「既然得不到林震南的支持,放棄不靠譜的向導組織創立計劃吧!」
放棄?
宮九的字典裏沒有這兩個字。
秋初回到無名島,宮九決議将殺手組織改建成為向導組織。
為此與小老頭大打三百回合,終是收編了六成人手,豈會因為第一次上門談不攏合作就放棄。
想他行事有章法,明白組織要一塊塊地區擴大,更明白向導最重要的是認路。
距離無名島最近的港口是福州城,而福威镖局走了幾十多年镖最熟悉南邊路線,怎麽能不說服林震南加入宏圖偉業。
“林總镖頭,只要你答應合作,條件随意開。”
宮九輕描淡寫地說着,想他足智多謀,當然早就料到今夜商談不順。
那是早做兩手準備,高價請動司空摘星去林家老宅走一趟。不偷別的,就把什麽走镖經驗圖都順走出來抄錄一份。
林震南直面宮九靜如深潭的目光,瞬時間背脊發麻,這感覺分明在問,他想殺誰随便說就好。“我……”
不等林震南再度謝絕,沉沉夜色突然響起驚叫聲。“總镖頭,大事不好!餘滄海帶着青城派,殺到到镖局裏來了——”
一個渾身是血的镖師跌沖着推kāi ? fáng門,報完信,他就倒在了血泊裏。
“什麽?!”林震南猛地一驚,林家與青城派相隔甚遠,萬萬沒有想到深夜驚變。
不過,林震南想起昔日舊賬,幾乎瞬間确定餘滄海率衆來滅門的。
此次突襲有夠突然,但就算不突然,今日的福威镖局遠非青城派對手,更談不上能請到任何幫手。
宮九瞥了一眼血泊裏的镖師,忽而笑了。命運果然非常贊成他做向導,這又給他明示了。
“林總镖頭,只要你簽了合作協議,作為盟友,我就能幫你應戰了。你還在猶豫什麽?”
還在猶豫什麽?
林震南聞到鮮血撲鼻而來,滅門殺機不給任何準備地當頭劈下,他哪還顧得上猶豫。不管三七二十一,哪怕是賣身契,也只能爽快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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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福州城,向陽巷林家老宅,一盞燈火都不曾留。
司空摘星在無人暗宅裏尋摸好久,再度懷疑此次接單的正确性,尋找什麽走镖經驗圖,那東西真的存在嗎?
把所有的書籍都搜了一遍,把房梁蒲團都搜了一遍,把隔牆地磚都輕擊了一遍,藏起來的銀票金磚找到不少,但壓根沒有那份委托物。
「果然是不存在的吧!一定是不存在的吧!難道還能藏在袈/裟裏不成?」
司空摘星查到最後,已經是百無聊賴地抄起壓箱底僧衣,這個老宅被翻了個遍,沒有一點有意思的東西。
正想着,随手抖開僧衣。
月光下,卻看見撰寫在僧衣內裏的字與圖。
這一眼吓得司空摘星差點平地摔。
只見《辟邪劍法》開篇明義:『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瞧瞧,多麽親切熟悉的提示語,時隔五年,它怎麽又出現了?難道他這輩子注定要做自宮式武功的拯救者了嗎?
不怪司空摘星胡思亂想,正在他打開袈/裟之際,聽到了外面有一隊潛行而來的人馬。那種腳步聲才不是主人回來了,而是有什麽小偷殺手來襲。
稍不留神,司空摘星下意識将袈/裟sāi ? rù懷中。等到他反應過來,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将沒找到走镖圖的消息傳給買家時。聽聞了青城派偷襲福威镖局,卻反遭全軍覆滅。除了潛入林家老宅的四人,其它青城派高手,包括餘滄海在內,全數被宮九都處理幹淨了。
一時間,司空摘星懷揣《辟邪劍譜》不知要怎麽辦。
是把僧衣放回去?但林家已經認定,是青城派餘孽打劫向陽巷老宅後潛逃。那地方已經被翻得一團亂了,也沒傳出少了僧衣。
可是抱着這本燙手山芋?天知道它與《葵花寶典》有什麽關系。一個大/麻煩,怎麽就當頭砸到了手裏。
不行,這東西還是要給能妥善它的人。
司空摘星第一反應去找當年的知情者商量。陸小鳳與麻煩總相伴而行,找他的話,麻煩只怕來得更快,那就只有找晏歸舟了。
于是,司空摘星立即、馬上、一刻都不耽誤地直奔鹹陽。打定主意,如果晏歸舟不在兵器鋪,就繼續直奔向她所去之地。
見了面該說什麽呢?‘瞧,掉節操的神奇武功變身後出現了!’
鹹陽,大雪紛紛。
晏歸舟早起開窗就打了三個噴嚏,絕不可能因為昨天做了一回車夫,她就不小心着涼了。是誰,在背地裏念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