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絕境與殘酷1
江斌夫婦是在晚上回到縣城的,兩人風塵仆仆的,帶着一歲多的女兒。甫一見到媽媽和姐姐,已為人父的江斌淚水洶湧而出。他一哭,女兒也跟着哇哇大哭。
“媽,不是說俺爸好好嘞,不礙事麽,咋會這麽嚴重?”
“本來是好好的,眼瞅着都要出院了,突然又二次腦梗,就嚴重了。醫生說都怪來醫院太晚了,危險期沒過去……”江母的眼淚哭幹了,聲音啞了,力氣沒了,但仍在兒子面前強撐着。
“我想見俺爸……”江斌泣不成聲。
“見不着,在重症病房裏,醫生說沒醒過來,中度昏迷,要明天下午3點才讓家屬看。” 江父經過搶救挺過來了,但中度昏迷,已轉進ICU病房。
“俺爸平常好好嘞,咋會腦梗呢?”
“恁爸平常喝酒吃肉太多了,說他不聽,血管堵死了……”江母把向女兒說過的話,又向兒子再說一遍。
在江星星聽來,這是對母親殘忍的折磨。她在心裏罵自己,災星,該死的災星,你就是災星,你怎麽不去死!
沒有二次腦梗前,江爸爸是醒着的,雖然僅有頭和半邊身子可以動,但醫生、江媽媽和江星星都抱着樂觀态度,人癱了,好歹還活着。只要過了危險期就好。
那時候,江爸爸知道自己大小便不能自理,仍要強,不管身上粘着氧氣管和心電圖管,非要讓人扶着站起來去廁所,可惜半邊身子不聽使喚,坐都坐不起來。他是不願在女兒面前變成一個廢人,所以每每需要用尿壺接尿的時候,江星星都刻意躲出去,不讓父親難堪。
本來眼瞅着江爸爸越來越好,能吃能睡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他嚷嚷着整天吃稀飯、米糊,嘴裏沒味,要吃肉。
江媽媽說,還吃,再吃就活不成了,一輩子什麽都是湊合,就是吃肉喝酒湊合不了。
江星星體諒江爸爸,買了香蕉來,喂他吃了半碗香蕉泥。喂的時候還問他,能咽下去嗎?
他說能,要等一下,慢慢咽下去。
她說不急。她聞到了父親口中的痰臭味,當時還跟媽媽說要不要給爸爸刷刷牙。
媽媽說,護士不讓刷,只能他們來刷,要給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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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着過一會就叫護士來刷。想着想着就忘了,只顧幫爸爸換衣服,換完衣服又拿去洗。還沒洗完,就聽到媽媽的哭喊聲。她看到爸爸張着嘴,像瀕死的魚艱難喘息,呼不了氣,也進不了氣,臉漲得紫紅。
江星星哭着喊醫生、護士,所有的思考和理智當然無存,誰能讓爸爸急速下降的心跳和血壓變回去,誰來幫幫她們啊。
江爸爸的生命跡象在一點點流逝,醫生抓緊時間跟母女倆陳述救與不救的利弊。他說,這是二次腦梗,情況很壞。如果搶救的話,有可能不成功,到最後錢花了,人也走了;就算搶救成功,人也可能醒不過來,就算醒過來了,人也癱了,一輩子要人伺候着。不救的話,現在什麽都不用管,就看着他這樣……
醫生如此的冷靜、理智,而江星星卻是撕心裂腑的嚎哭:“救啊,快救啊,求求你們救吧,求求你們……”
後來,她才從護士那裏聽說,醫生本來是打算放棄的,但看到家屬哭得那麽慘,想想病人還不到60歲,才決定冒險一救。在救的過程中,呼吸機從氣管裏吸出了大量的濃痰和香蕉泥……
江星星毫不懷疑是她喂的半碗香蕉泥惹了禍,如果不是她,爸爸不會這樣。所以,她無法面對此刻哭泣的媽媽和弟弟,沒有勇氣承認是自己差點害死了爸爸。
她心想,奶奶爺爺都去世了,不然真有我好受的,她會像十年前一樣被拉到街上打罵……
手機振動,打斷了江星星的回憶。
孫主管在策劃部的微信群裏,公開發出警告:江星星,你無故曠工一周,藐視公司規定,影響極為惡劣,為了以正視聽,請明天立刻趕回公司,把請假情況如實向領導彙報清楚并作檢讨,否則公司就要采取相應行動了,後果自負。立即回複!
呵呵。她凄苦的笑了,彙報什麽,家人病危,她該請的假已經請了,表述得清清楚楚了,還要她彙報什麽!他們要幹什麽,非要逼她入絕境,一點生機都不給?
就因為逆了老色鬼的意,就要給她扣上曠工的帽子,還要她做檢讨?做什麽檢讨,人在重症病房裏怎麽回去?說得好像她根本沒請過假一樣,她給孫主管打電話說的清清楚楚,哪裏是曠工,他們非要這麽昧着良心說話嗎?
她明明昨天才跟孫主管通過電話的,她問公司裏的情況,孫說一切正常,暫時不用回來。怎麽今天突然變成她曠工了?她為什麽翻臉不認人,為什麽要咬定她沒請過假,非逼着她回去?她真是讨厭透這個狐假虎威的女人了!
她打電話給孫主管,沒人接。
她打電話給莊總,沒人接。
她在微信群裏說,該請的假我已經請了,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你們非要這麽無恥,就随便吧。大不了,咱們走法律途徑。
明知道說這些話沒用,明知道老色鬼他們既然要整她,就會留好後手,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姐,你別哭了。”江斌走過來,挂着淚水勸姐姐。
江星星擦擦眼淚:“沒事,你也別哭了,還沒吃飯吧,我給你買飯去。”
爸爸生死難定,媽媽和弟弟如此,作為長女,她怎麽能走?
不回去了,就這樣吧,愛怎麽樣怎麽樣。刀山火海,她也認了。
“莊總,你看……”孫主管正陪着莊總在應酬,她把江星星的回複拿給他看。
莊總哼一聲:“找死。”他吩咐孫主管,“跟黃總說吧,就說江星星曠工一周,聯系不到人,我們只能解雇她了。現在就打電話。”
孫主管:“好,我立刻去辦。”
“另外,徐靜的項目通過立項了,立項酬金申請下,放在這個月的工資裏一起發了吧。明天把這件事辦好。”
“好。”
“等一下,過來……”莊總神秘兮兮的樣子,讓孫主管主動把耳朵伸到他油膩膩的嘴邊,生怕被第三人聽見。
莊總壓低聲音,對着她的耳朵眼說:“你盯着點,等那邊的人一結賬,你就去拿□□,開茂德的擡頭,拿回去報賬。懂嗎?”
“懂。”
孫主管豈能不懂。這種事不是做過一次兩次了,但凡出來參加飯局,一定是要拿□□回去的,哪怕不是他們付的錢,也要把□□拿過來,回公司當公務宴請報銷,可以多撈一筆錢。
“現在,先把徐靜和江星星的事辦了。去吧。”
孫主管領命而去。別怪她心狠,辦公室裏沒有同情,她同情江星星,誰同情她。幸好她早撇清了關系,可惜白費了這麽多心思,早知道一早就跟徐靜搞好關系,白便宜她拿了項目酬金,整個部門裏今年只有她拿到。唉!
黃浦江兩岸,燈火璀璨,遠觀以東方明珠為代表的地标性建築,讓人不得不感嘆夜上海的繁華醉人。
一條游艇緩慢飄過來,船上某跨國公司的上海分公司的轟趴在衣香鬓影中進行着。香槟、美酒、珠寶、雪茄……似乎人們印象中與高端相關的東西在此都能看到,但其實不過是平常。在上海,哪一家像樣的公司沒有舉辦過這樣的party。
毛皓宇站在船欄邊,端着酒杯發呆。
馬愛靈身穿黑色魚尾禮服,像一條游戲人間的美人魚,在俊男美女、高管精英間穿梭,不時的舉杯小飲,偶爾熱情的貼面擁抱。這是她熟悉的主場,在這裏,她是party queen。如果江星星此刻出現,一定會被她秒的渣都不剩。
她穿過人群,來到毛皓宇身邊,欣賞對岸的夜景。
“Dan,這才是屬于我們的生活。”她風情綽約的擺弄着頭發。
“為今夜的你幹杯!”毛皓宇欣賞她的交際能力,他也覺得這才是他們該接觸的生活,有時候想,比起江星星,馬愛靈才是更适合他的人,只是他心裏放不下。
“別這麽哭喪着臉好嗎?笑一笑。這可是Chris Lee的晉升宴,小心被他看到,炒你鱿魚喲。”馬愛靈說笑開導他。
按照慣例,這是他們公司的季度party,因為今年第三季度的業績很好,所以party辦得風光,請了不少大客戶過來。重要的是業務部的老大Chris Lee已經确定明年要調回總部了,所以成了變相恭賀他晉升的party。
毛皓宇知道自己現在有些不在狀态,很容易給別人留下話柄。他一貫的原則是不要把工作帶入生活,也不要把生活情緒帶入工作。他不該違反的。
馬愛靈嘆一聲,轉身靠在船欄上,卻看到Chris Lee被各色人等簇擁着,朝他們走過來了。同部門的David Wong也在其中。
“Dan,Chris Lee過來了。”她不露痕跡的用腳踢踢他,立即擺出最曼妙的優雅姿勢,挂上蜂蜜般的甜美笑容。她悄悄斜一眼毛皓宇的酒杯,很好,不是紅酒,是香槟。Chris Lee喜歡香槟,這個場合下也适合拿香槟祝福。
“Hi,Daniel!Hi,Rosemond!你們好。” Chris Lee主動打招呼,他是英籍華人,說起漢語來口音很怪。
在外企,上司和下屬的相處很平等化,和每一個員工打成一片是稀松平常的事。哪怕有階層存在,也絕不是中國式森嚴僵硬的等級表現。
此刻,Chris Lee就是在進行着帝王般的巡視,幾乎要問候每一個party成員。而且,毛皓宇和馬愛靈進公司的最後一關面試,都是Chris Lee負責的。放在古代,他們就是投帖拜入他門下的門生。
“Hi,Chris,congratulations!”幾人齊齊碰杯,随機展開閑聊。
男人們聊天,馬愛靈保持住優雅的笑容,作出興致盎然的聆聽狀。
“Hi, Rosemond. The most beautiful rose in the world。”David Wong主動站在她身後打招呼。
“Thanks,gentleman. ”馬愛靈一如剛才舉杯。
因為Chris Lee明年調回總部,新的老大有可能空降,也可能從各組組長裏選拔,他們這組的組長上位可能性比較大。一旦上去了,組長的位子就會空出來。論資歷論能力,Daniel是有機會的,但偏偏還有一個David Wong。
“Rosemond, Tomorrow let’s have lunch together.” David Wong向她發出了邀請。
“Pity!I’ve made an appointment.”她的午飯要和Dan 一起吃。
David Wong撇撇嘴,聳聳肩,對她的拒絕表示在預料之中。
“All right.Maybe next time.”
打發走了David Wong,Chris Lee也正好要走:“Enjoy your time.”
他們一起微笑送走了Chris Lee。毛皓宇一掃剛才短暫的神采奕奕,又一次趴在欄杆上,眺望江水。
“還沒有聯系到她嗎?”馬愛靈随口一問。
毛皓宇搖搖頭。
他記得江星星公司的名字,百度到了電話,特意打到辦公室去,想問問她到底怎麽了。
電話是人事部的,接電話的美女很不耐煩,問他是誰。
他說是江星星的男朋友。
沒等他開頭,對方就說,江星星曠工很久了,要被開除了。
心咯噔了一下,他大感不妙。連一向看重的工作,她都要放棄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一定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他問,你知道她怎麽了嗎?能不能找到她。
對方反問,你不是她男朋友嗎。你都不知道我怎麽知道,公司還在找她呢。哦,對了,我聽策劃部的人說她失戀了,不會就是你吧。你不是她男朋友,是前男友了吧。
隔着電話,他很尴尬。他竟不知道他們分手的事,她已經說出去了。難道她是因為分手了,才要躲起來?
“那你要不要去找她?如果不是存心躲你,總是能找到的。除非她是真的不想見你,那我勸你還是不要這麽倒貼上去。Dan,你條件這麽好,不說別人,就說咱們公司,喜歡你的人可不在少數喲。”她湊上去,想給他暗示。但毛皓宇分明沒在聽她說話。
那一天,他向人事部要了江星星的住址。他知道這很奇怪,男朋友竟然不知道女朋友的住址。他按照地址,乘地鐵來到莘莊,之後還要再換地鐵去闵行郊區,費時又費精力。
他想象着這三年來,江星星無數次換乘地鐵到市中心找他時的心情,怪不得她總是不高興,遇到了白馬王子,可是王子卻救不了灰姑娘。他想着等找到了她,他們好好談談,重新開始。當然,他還是要占據主導地位的。
他順利來到了她住的出租房,忍着激動敲了半天的門,敲到耐心散盡,她的室友才回來。對于他來找江星星,室友表現得很冷淡的,說她不在,不知道去哪了,反正沒搬走,房子還沒到期。
他恍然若失的離開,沒有再坐地鐵,而是直接打了出租車回他在靜安區的高檔公寓。他心想,原來她過得真不好,他們交往的時候,除了吃飯、約會,很少有涉及到金錢的地方。他只知道她工作換得頻繁,待遇不高,卻從未考慮過在上海這樣高消費的城市,她要怎麽生活。
不是他故意忽視,而是他真的沒有考慮過這麽多。他家境尚可,除了留學時過過一段苦日子,回國了以後,待遇優厚,生活舒心,實在想不到江星星會住在那麽遠的地方,住在那麽普通的民房裏。
既然她過得不好,他可以考慮讓她過得更好一些,反正他賺的錢足夠兩個人生活的,但首先江星星必須改變自己。這是他的讓步。
“Dan,你再不說話,我就要效仿露絲跳船引起你注意了喲。”馬愛靈腳踩上欄杆,模仿着《泰坦尼克》裏的露絲。
“別鬧,快下來。”毛皓宇的走神只是一時的,美人在前,他不會視而不見。
“偏不下!”她凹凸的曲線被晚禮服包裹的玲珑有致,像個少女一樣張開雙臂,迎接夜風的擁抱。
毛皓宇怕她掉下船去,從背後抱住她。
她笑:“Dan,我們像露絲和傑克,你覺得呢?”
他沒有說話,卻收緊了這抹軟玉溫香。
馬愛靈的笑傾倒了夜色。
Dan , 在江星星面前,你若無其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你焦急萬分。你愛她,我承認。好在你自己不知道,抑或你只是不願承認而已。
我該慶幸江星星是你的女朋友,謝謝她替我□□好了你,因此我才能掌握得了你的脆弱敏感,知道你的弱點在哪裏。如果早點遇到你,我的結局不會比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