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掙紮與逃避2
酒吧門口,喝醉的人肆無忌憚的展現醉酒後的醜陋,好奇的人探頭探腦的向裏面張望,別有目的的人邊抽煙說笑邊尋覓獵物。
江星星孤身一個女孩子傻站在街上。雨水陰涼,她微冷的抱着雙臂立在雨中,怕毛毛回來的時候看不到她。喝了不少酒,酒精在胃裏發酵,翻江倒海的。
毛毛自從接了電話出去,一直沒回來。她沒去找他,如果他想回來,自然會回來,去找他,反而多餘。
她看看表,10分鐘後如果他不回來,她就回客棧,明天回上海。
有男人向她喊:“美女,來喝一杯啊。”
她不理。
“喲,還挺清高的,你以為你是白富美,老子要豔遇,有的是。”
真是聒噪極了!
江星星忽然怒火中燒,吼了一聲:“滾!別TM的犯賤!”這句話,今天她見到馬愛靈的時候,其實就想說了。
“你說什麽?你再給老子說一遍!”
“說的就是你!跟誰稱老子,誰TM要跟你豔遇,自己也不找個鏡子照照,肥頭豬耳朵的,誰TM看得上你!我再說一遍怎麽了,給我滾,別TM犯賤!”她忍了一天,終于有了發洩的出口。算她撒潑吧,算她剽悍吧,她不在乎了,誰能像她這樣一忍忍三年。
她的嗓門亮,口氣沖,站在街上吼得不少人圍觀,一副“要拼命盡管來,老娘不怕死”的架勢竟讓個別人激賞。
有人出來勸架,說都是出來旅游的,萍水相逢不容易,何必大動幹戈。
還有人說,美女是失戀了吧,心情不好,別淋雨想不開了,回頭再找一個更帥的。
鬧事的人吵吵說,看你是個女的就算了,要不然早就不客氣了。
毛皓宇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打着一把傘找到了江星星。他把傘向她頭上傾斜,摟着她的肩頭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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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算來了,沒有丢下自己。這三年也不是一敗塗地的。毛毛,你要是全心全意喜歡我多好。她靠在他身上,黯然神傷。
喲,原來沒分手,小情侶吵架了。
小子,管好你女朋友,別讓她出來撒酒瘋……
他們在路人的各種聲音裏,在梭梭的細雨裏相依相偎。幽長的石板路水光潋滟,将他們的背影靜谧成一副祥和的雨夜畫。畫的名字叫掙紮。
2008年,對于江星星來說,最難的是如何在四面楚歌的難堪中掙紮出一片生機。
其實,她一直在求生掙紮。那年冬夜,毀了她的前半生。她好不容易才逃到雲南來,好不容易重新交到了朋友,好不容易開始新的生活,卻因為陳明生的惡毒之心,一切歸零。
她被陷害,被打斷了左手,被丁絮騷擾,失去了朋友,沒有親人支持,名聲掃地。連阿禮都與她再次絕交,只因為她忍着心痛幫他和丁絮複合,他就再次判定了自己死刑。
家,不能回;宿舍,不能回;教室,不敢去;學校裏,不能露面。她只能躲在網吧,在自我厭棄、自我懷疑中,一日又一日的通宵上網……
“江星星,你咋個在這點?”
江星星勉強睜開熬得通紅的眼,看着面前以羊泰林為首的“彜族四少”。
她想過會在網吧裏遇到認識的人,但沒想過最先遇到的是他們。
“你們上網啊。”她迷迷糊糊的應了一句,眼皮再次耷拉下去。
“你咋個不去上課?”有人問了一句。
“說啥咯!快走咯!”羊泰林推着同伴走。
“同班同學咯,關心一下嘎……”
“莫說了,走咯走咯!”羊泰林避之不疊的推着別人。
“彜族四少”走了,留下本不該被打擾的江星星。
無人注意的角落裏,江星星的頭無力的垂下去,嘴角釀着吞不下的苦澀。曾經死活要追她的人,轉眼間對她嫌棄不已,她竟淪落到這種地步。
她感覺到累,從未有過的累,累到只想一睡不起。大腦越來越混沌,記憶越來越飄遠,生命似乎在無情的流逝,這是要猝死嗎?
死就死吧,死了正好。自從她身體裏住進了一只叫“抑郁症”的獸,死的念頭就從來沒有放棄糾纏她。
江星星,你怎麽了?醒醒……
別睡啊!你睜眼看看,能聽到我說話嗎……
江星星,我帶你去看醫生……讓讓,讓一下……
時空錯亂,意識混淆,她一會兒夢到有人跟自己說話,卻被白霧擋住了臉看不真切。一會兒又夢到自己像電視裏的武俠高手禦風而飛,飛過了草地,飛過了樹林,飛過了高山,最後飛到了一片湖水上。
湖裏有人向她招手,喊“江星星”,她身體一抖,洩了氣,落進了水裏……
“嗞!”一種細微但尖銳的痛自手上傳來,江星星睜眼就看到一個白大褂在給自己拔針。
“我在哪兒?”她兩眼茫然。
“同學,醒了咯!你同學把你送過來的,他剛走,錢給你付過了……”穿白褂的中年阿姨跟她說話。
“哪個同學?”
“我也不曉得,他給你留了紙條。”
“給我看看。”
江星星展開紙條,處方單的背面寫着:江星星,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麽,跟今天、跟未來無關。人不愛自己,也沒有人會愛你。不要再折磨自己,學會愛自己。
沒有落款,字跡不熟悉。會是誰呢?全校都知道她的名字了,但誰會這麽好心呢。她疑惑不解。
“我怎麽了?”
“女娃娃上網太過火了,大腦缺氧,持續性缺氧會死人的……少上點網,休息幾天就沒得事了……”
這算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嗎?她暈乎乎的想,猝死這麽簡單啊,比她以前那些割肉、吞藥、滾樓梯、撞車的死法簡單多了。
她下床照了照鏡子,鏡中人臉色蠟黃,醜陋如鬼魅,像是被奈何水淹過了一樣。
走出門來,發現是在網吧附近的一家私人診所。她心想幸好是在校外看病,若是在校內的醫護室,估計又會演變成一個她“自殺未遂”的事件。
陳明生也好,丁絮也好,阿裏也好,都成為過眼雲煙吧,江星星躲夠了,忍夠了,她想勇敢的擡起頭來,去對抗無知者的謾罵和侮辱。
關鍵性的第一步,就是回到課堂。
她給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終于鼓足勇氣踏進教室上課。嘈雜的教室在她踏入的那一刻瞬間安靜了,所有人錯愕的瞪着她,而後反應過來,唰唰的變換座位趕緊離她遠點,生怕與她有所沾染。
她一言不發的坐在了第一排,其他同學紮堆圍坐在最後幾排,中間是空蕩蕩的幾排課桌,表明着楚河漢界,遙遠的星際對抗,他們在同一天堂,她在另一地獄。
這堂課要上的是周予同主編、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歷史文選》,任課老師姓馬,外號“馬老怪”。他性情古怪,一向嚴厲,損起人來不留情,三言兩句就足以讓人無地自容。
江星星翻着書,不知道講到哪裏了,她缺課很久了。
“江星星,講到《書教下》了,老師會先叫人起來讀課文,你預習下吧。”從背後的某個角落傳來汪瞳的提醒聲,全班同學的排斥,他無法插手,作為班長,他能做的只有這些。
“謝謝。”江星星不敢回頭的道謝。
“不客氣。”
上課了,“馬老怪”提溜着一個泡滿茶葉的透明水杯走進來,這是一個不拘小節、不喜歡按部就班講課的怪老頭。
稱他老頭,算是過分了,畢竟他還沒到五十歲,只是高高瘦瘦的,又常年吸煙,整個人呈現出古銅色的老态感,言談舉止間卻有長衫文人的不羁和執拗,又有魏晉雅士的灑脫和狂傲。
他步履從容,眼含精光,看到江星星出現,竟溫和的颔首而笑:“來上課啦?”随意的像在問“吃了嗎”。
江星星不好意思的笑笑,低了頭。她原以為這位老師最嚴厲,她出了那樣“臭名昭著”的事以後,一定會對她大加鄙夷,沒想到竟會主動打招呼。
“手斷了?”他又問。
“嗯。”江星星的頭又低了幾分,把吊在繃帶裏的手往下藏了幾厘米。以他的刻薄,會不會突然來一句“手斷了,腳又沒斷,怎麽不來上課”。她不敢想。
“打架啦?”
她連嗯都不敢嗯了。
“年輕人,可以的。”他說了這最後一句似褒非褒,似貶非貶的話,就宣布上課了。
江星星如釋重負,她喜歡這位老師,又怕這位老師,他身上有一種嚴父的苛刻,又有慈父的溫和,做他的兒女一定如履薄冰。她暗自想着,脊背越來越彎,臉都要貼到課本上了。
“你來讀這一段……”一根帶着煙味的手指點上了她的書頁,被香煙熏黃的指甲特地在一段文言文前點了幾下。
“神奇化臭腐,臭腐複化為神奇,解《莊》書者,以謂天地自有變化,人則從而奇腐雲耳。事屢變而複初,文飾窮而反質,天下自然之理也……”
江星星收起自卑,抑揚頓挫的誦讀着課文,全班鴉雀無聲的聽着,她忘我的沉浸在古雅的文字中,慰藉這段時日的忐忑。
“……故曰:神奇化腐臭,而腐臭複化為神奇,本一理耳。”
讀完了,靜靜地看向馬老師,高瘦的風雅學者贊賞的點頭:“好,下一位,接着讀……”
她安心的坐下,身後隔着幾排距離遠,有同學接着讀起來:“夫史為記事之書。事萬變而不齊,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
江星星認真的看書,努力的集中注意力。她能感受到各種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她的後背,隔着虛空,在她的肉體上灼出一個個洞。
感謝馬老師給了她一線生機,她鼓起勇氣來上的第一堂課總算有了好的開始。
中午的第二門課是公共課《大學英語》,在大階梯教室好幾個專業一起上。
江星星到達的時候,中間、後排的座位大部分被占了,同學們抱着書警惕地看着她,似乎只要她一坐下來,他們就準備逃走另換座位。
她越過一排排眼色各異的人群,直奔第一排,因為章程程就在第二排,她想和她談談。
“程程……”魯道真看到她過來,拉了下章程程,和其他人先閃了。
章程程看了一眼來人,垂下眼不緊不慢的收拾起東西。她不怕,不需要躲,只不過不想牽扯關系而已。
她起身,留下忠告:“江星星,不要給自己找麻煩,也不要給我找麻煩。聰明的話,公共課你根本不該來,來了就是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