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騷擾與戀愛1
莊總進公司的時候,臉色很不好,叫了孫主管和徐靜一起進去。
片刻之後,他的辦公室裏爆發出咆哮聲,夾雜着孫主管弱弱的辯解聲,但被莊總一次次打斷。
玻璃門并沒有起到理想的隔音效果,外面格子間裏的人面面相觑,知道孫主管又被罵了。
“喂,你知道發生了什麽?”龔飛壓低了聲音,笑容卻得意得很。
“不知道。”江星星面無表情。
“被徐靜告到莊總那裏去了。”
“哦。”
“友情提醒你,以後離她遠點吧。不然,哪天倒黴的就是你。你以為她會重用你嗎,她嫉妒心強得很。上次要我給立項劇本寫OA評估意見,也不告訴我寫多少字,我寫了一頁紙,被莊總罵啰嗦,怎麽寫這麽多。她趕緊說,已經提醒過我了,是我不聽勸告。看看,這就是她的德性!一把年紀的老女人,狗屁都不懂,想整我,沒那麽容易。學畫畫的小三,沒什麽好下場!”
龔飛的臉有些扭曲,似乎恨意很深,完全不顧還是在辦公室裏。對面格子裏有人探過頭來,似乎聽到了他的話。
江星星為他的小心眼而心驚,推推他,讓他回座位去。她繼續支着耳朵聽裏面的動靜。
不一會兒,徐靜笑着出來了,高調的說:“孫主管真是的,惹得莊總好生氣喲。多虧我勸着,要不然事情就大了。”
江星星環視一周,看看不遠處發行部和廣告招商部的反應,看到他們諱莫如深的笑,她就覺得丢人,為策劃部感到丢人。很不理解徐靜這番言行,她想說什麽?說莊總看上她了,所以為了讨她歡心就拿舊情人出氣?
想想都頭大,什麽公司啊,連辦公室的空氣污濁了,呼吸一口都會被傳染似的。
這樣的工作,她還要繼續下去嗎?不繼續下去,她就要重新找工作。算了,為了毛毛,暫時忍耐吧。毛毛還是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他們的感情會生變嗎?
江星星憂愁的看一眼斜對面黃總的辦公室,沒有人。好像有人的話,她就不會那麽憂愁似的。
黃總是上海公司的總經理,年方42歲,和莊總曾是某國企影視集團的同事,做制片出身。雖然比莊總小了十幾歲,但他早早從國企辭職,做到了茂德影視上海子公司的老大,也是他把莊總從國企裏招過來做策劃部的經理,主抓劇本。
Advertisement
在整個公司裏,江星星覺得活得最明白的就是黃總了,有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一個曾經在國企做下屬的人,反而能把曾經做上司的人弄來做下屬,而且和睦相處,這樣的人會不知道公司暗地裏發生的事嗎。
江星星又擡頭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孫主管眼睛紅紅的從莊總辦公室裏出來,像是狠哭過的樣子,不用說被罵得很慘了。
她不敢貿然表達自己的關心,畢竟是上下級關系,孫主管平生的口頭禪是“我不跟任何人捆綁”,做起事來也的确這樣。她能力有限,每次自己做錯了事就趕緊找下屬來墊背,明知道別人是無辜的,還和領導一起批評下屬;下屬在她的錯誤指導下犯了錯的話,她又會第一時間把自己摘幹淨,讓別人獨自背鍋。
所以,整個部門都私下說她是個“坑”,專坑別人的坑。因而,部門裏的人對她也沒什麽尊重,像徐靜這樣和她杠上,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江星星,莊總找你。”孫主管喊。
“知道了,謝謝!”她起身。
孫主管握住她的手,悄悄叮囑:“記住我昨天給你的建議,只要有領導罩着你,你在公司就吃得開。”她眼睛裏布着血絲,好像狠下了心要做某種決定似的。
江星星看得心驚肉跳,抽出自己的手,走出了幾步,特地回去把搭在椅背上的小西裝穿在連衣裙外面,看看沒有什麽裸露的地方了,這才走向莊總辦公室。
“莊總,你找我。”江星星拘謹的坐下。
對面,是她的部門經理莊總,男,54歲,上海人,又矮又胖,好酒好色,形似“上海版曾志偉”。江星星心裏稱他為老色鬼。
他總是自诩為江浙滬影視界大佬,號稱跺一跺腳整個南方影視圈要抖一抖。其實不過是借助于身份狐假虎威,他的正職是某國企影視集團的領導,私下裏卻到茂德影視做經理掙外快(公開場合是國企領導,但其實只領國家工資不去上班,私下在私企任職,只是名字不出現在私企的對外公告中)。
老色鬼不動聲色地從眼鏡上方瞄着江星星,在她的胸部打轉,眉頭皺了皺,似乎很不滿意她的小西裝。
“不熱嗎?把外套脫了吧。”
“不熱,我冷,空調開得太大了,辦公室裏太涼了。”江星星搓搓胳膊,不自在的挪動身子,她被那蛇一樣的陰涼貪婪的目光盯得發冷,希望那目光趕快移開。
“哦。”老色鬼對自己的提議被拒絕感到很不高興,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從江星星的胸部移開,喉結上下滾動,咽着口水,根本不看江星星的臉,只盯着她的胸部,再自然不過的對着胸部說話,“這個項目是你們三個提的?”
“是的,大家一起提的。”
“改編方案是誰寫的,是不是你?”
“是,是我寫的。”
啪!老色鬼将手裏的文件甩在桌上:“什麽你寫的?明明是三個人的項目,哪裏是你寫的?你最多是個執筆人!一點都不謙虛,這麽急的邀功請賞怎麽做這一行!”
坑,大坑,原來在這兒等着呢。江星星低下頭,心想大意了,對他的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已經習慣了。
最初,江星星對他的印象是很好的,畢竟是他招她進公司的,而且又是她的部門領導。哪怕發現了他和孫主管的端倪之後,也覺得他不過是私德有問題而已,後來才發現遠非如此。
大概是在國企撈不到油水,到了到私企之後,他一是借口公事談合作,吃喝玩樂不停,號稱吃遍上海人氣餐廳無敵手,報銷的都是項目費,其實是他自己私下的消費;二是蹭着所有想合作的編劇,要對方請吃請喝請玩,末了還順手把對方付過錢的□□拿回公司報銷,再撈一筆。
至于能不能合作得成,得看編劇伺候得到不到位,給他的“上供”夠不夠多。這些根本不是秘密,都是他公開的“潛規則”。
偶爾老色鬼心情好的時候,會叫上他們一起跟編劇飯局,但一定是有目的的,不是伸出鹹豬手,就是明明白白地要他們介紹幾個漂亮的小姑娘陪酒。
“早就告訴過你,職場就是戰場,複雜得很哪,你不懂怎麽不找我問問。告訴過你私下多陪我吃吃飯喝喝酒唱唱歌,你們倒好,一個個都躲那麽遠,眼裏還有我這個領導嗎?還想不想在我手裏讨飯吃……”
江星星一言不發,心裏不住的冷笑,老色鬼的愛好無非就是玩權謀、好酒好色,平時不是故意挑撥手下人內鬥,就是對下屬淫威大發鹹豬手,呆了幾個月她早就領教過了。
他號稱從沒強迫過女人,都是別人主動送上門的。言下之意,就是要別人識趣點,別讓他說的那麽明白。可惜他的各種明示暗示夠多了,她就是一個不上道的人,随便他怎麽說,她只想做好工作。
老色鬼罵了足足二十分鐘之後,覺得爽了,看江星星蔫頭耷腦的,以為自己的話起作用了,拿起改編方案,開始嫌棄萬分的點評。
“寫的什麽東西,真夠爛的,看都不想看!都市愛情?有大胸美女嗎?喂,問你話呢?”
“沒有,人物小傳的設定只是建議,後面可以改……”
“沒有講什麽故事!現在是賣胸賣屁股的年代,沒有的話就不算都市劇!那婆媳矛盾呢?有沒有原配和小三為了搶男主角打得頭破血流?”
“沒有婆媳矛盾,主角還沒有正式結婚,女一和女二都是高學歷高智商的人設,兩個人的較量是更高層面的理性較量,不是傳統狗血的争奪……”
“全是廢話!侬知道阿拉上海寧最想看啥伐?”老色鬼以一句上海話打斷了江星星,“狗血!越狗血越好,沒有扯頭發撕衣服的橋段算什麽搶男人?你這不是寫的有虐戀元素嗎?為什麽不按照《千山暮雪》做?就要女的落到男人手裏被折磨的死去活來,讓所有人都朝死裏虐她,越虐越好,把女的虐得服服帖帖之後,再跟她結婚,這樣深情的主角才吸引人,這才是電視劇!”
“別以為看過幾本小說,就不把我放在眼裏,我在這行混了30年,跺一跺腳上海灘都要震一震,你這點水平,在我這裏班門弄斧還不夠格!叫你多陪我喝喝酒,跟在我後面學習學習,給你學習機會,還裝什麽清高……”
“寫愛情劇?你懂什麽是愛情,愛情就是賣X!你才談過幾次愛情,你當過小三嗎?陪老板睡過嗎?沒有?你做什麽愛情劇……”
……
江星星默默地走在路上,耳邊似乎還回蕩着下午老色鬼的種種怒罵。她不明白自己怎麽捅了馬蜂窩,她只是想得到認可,所以向公司推薦一部可改編的小說,孫主管說光推薦不行,把改編方案寫出來,再找兩個人一起提。于是她寫了、找了,就成了這個結果。
如果寫得不好,可以明說哪裏不好,但為什麽要夾帶這麽濃重的個人情緒?如果覺得這部小說不好,那就不考慮購買,公司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損失,至于這麽小題大做嗎?
老色鬼太老了,老得看不懂現在的市場了。他只能躲在自己的蝸牛殼裏,用以前的那些招數來編劇情,這已經是2017年了,雷劇狗血劇并不是一招走遍天下的。想想他點評的那些話,但凡一個專業點的影視人都不會這麽說,既沒文化又沒專業素養。
她從一開始就想好了把《狼影》改編成一個男強女強、勢均力敵的愛情故事,男女主角的智商都在線,這是她想做的劇,而不是N年前流行的單純虐君君女主劇。她欣賞的愛情一定是因為兩情相悅而在一起,在一起了就不要輕易的彼此傷害,如果不愛了傷害了,那就分手。這是她的愛情理念。
沒有做過小三、沒有陪領導睡過,就不可以□□情劇嗎?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歷,哪怕再淺薄,她也并非是對愛情一無所知,她戀愛過,也見過別人戀愛。
2007年,江星星關注着九班長,親眼見證了九班長與章程程的戀愛。
軍訓第10天的晚上,07歷史學班與人數是自己2倍的07漢語言拉歌,教官胥玲玲鼓舞士氣。
“07歷史,拿出你們最好的狀态,和漢語言拼了!”
“老子們拼咯!07歷史,板紮!板紮!太板紮!”
漢語言班齊聲嘲笑:“買買!憨不碌出!07漢語,天下無敵!吼~~~~”
江星星笑了,他們連雲南方言都用上了。
歷史學班唱《團結就是力量》,漢語言班就唱《打靶歸來》;歷史學班唱《我是一個兵》,漢語言班就唱《戰士就該上戰場》;歷史學班唱《一二三四歌》,漢語言班就唱《人民解放軍進行曲》……
氣勢足,聲音響,漢語言總是壓過一頭,歷史學憋屈的慌。幹脆也不管是不是軍隊對拉,直接唱起了通俗的民歌。
“又是一個把你雙眼點燃的七月,又是一個把你心靈點燃的七月。騎上你的駿馬穿上美麗的衣裳,小夥姑娘一起走進愛的火把節……”
羊泰林等四個號稱“彜族四少”的男同學,代表歷史學唱起了火爆的《七月火把節》,總算把氣氛調高了,扳回了一局。
“遠遠看見阿妹來,忽高忽矮好身材,金銀財寶我不要,只要阿妹留下來……”對面,章程程為首的漢語言女生立即唱起了深情嘹亮的《阿妹歌》,叫好聲更多,連九班長都鼓掌了。
歷史學這邊唱起了诙諧有趣的《阿老表》,“阿老表,阿表妹,挺直你的背。阿老表,阿表妹,揚起你的眉……”
漢語言立即有人站起來唱郎朗上口的《螃蟹歌》,“螃呀嘛螃嗨哥,八呀嘛八只腳,兩個泥呀大夾夾,一個硬殼殼……”
唱到最後,兩個班也不管是不是拉歌比賽了,紛紛起哄要教官來表演。
章程程帶頭喊號子:“九班長,來一個!九班長,來一個!一二三四五,我們等得好辛苦!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心急! 一二三四五六七□□,教官你到底有沒有!喔——”
在哄鬧聲中,江星星看到安靜了一晚上的九班長站出來了,羞赧的笑取代了他一貫的嚴肅,潔白的牙齒裏都透着不好意思。
從江星星的視角看過去,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全程憋不住笑,那是發自內心的愉悅。是誰讓他如此敞開心扉,開懷而笑?
“停!我唱一首《愛警習武歌》。”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九班長,好樣的!”章程程喊得最大聲,鼓掌鼓得最響亮。
九班長頻頻含笑,四下裏望來望去,就是不好意思看章程程。他咳了幾聲,正了神色。
“鋼要煉,鐵要打,寶劍要磨槍要擦。戰士最愛演兵場,汗水澆開英雄花…… ”
他的嗓子因為連日的訓練而略帶沙啞,但依然铿锵好聽。
起初,江星星跟着他的歌聲打拍子,慢慢地卻停下了。
有一種喜歡就算你藏住不說,也會從眼睛裏跑出來。她看到九班長和章程程的眼睛裏有無數的星星在閃爍,他們是相互喜歡的吧。當年自己也是這樣看阿禮的。
江星星再也笑不出來。阿禮不再喜歡她了,因為他和丁絮在一起了。
那一晚之後,她懷着人生最大的悲痛将自己的遭遇告訴了阿禮,她不奢望阿禮會繼續喜歡她,不奢望他們還能在一起,但至少,哪怕作為同學,他也應該會給予她一絲安慰。可是,她收到的只有阿禮的絕情和丁絮的絕交。
“江星星,我和阿禮在一起了,這是他的選擇。看在曾經是朋友的份上,你不要破壞我們,也不要來打擾我們,你已經傷他傷得很深了,我們都不想再見到你。你不要打電話過來了,我會換新號碼的……”
“如果你不聽忠告,一定要來,大家都會很難堪,給自己留點面子吧……”
一封絕情而強勢的告別信,宣告了三個人從此分道揚镳,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阿禮和丁絮?怎麽可能!他們怎麽可能在一起?那是丁絮啊,是丁絮啊。
初一的時候,她站到樓道裏偷看阿禮打球,丁絮問她看誰。她說看隔壁班的阿禮。丁絮誇她有眼光,要她大膽去追。現在,怎麽會變成了丁絮和阿禮在一起呢?
丁絮曾說,外人看江星星是林黛玉,刻薄難相處。但在她眼裏,江星星是像林黛玉一樣通透可愛、至純至真的人。
她是這麽了解自己的人,為什麽偏偏是她在自己最痛苦的時刻搶走了阿禮?為什麽,為什麽……